第24章 咫尺天涯
京郊十裏,荒草遍地。兩個官差押送着一名犯人,那犯人披頭散發,看不清面容,只隐約可見他面色灰白,犯人帶着鐵手拷,手铐被鎖在脖子上壓着沉重的木枷上,厚重的木板壓得他身子微微有些弓着,腳上的鐐铐發出嘩楞嘩楞的聲音,他走的極慢,一身單薄的囚服讓他在深秋的風裏瑟瑟發抖。
這幾個人到了城外十裏的茶肆,一個官差推了推犯人似要他坐下等,另一個卻擺擺手,“他昨天挨了八十脊杖,這會兒讓他坐下你也忒沒人性了,就那麽站着吧。”說話間這兩個官差已經坐下,不耐煩的跟茶小二要茶水點心。
那犯人低着頭咳了兩聲,他緩緩的轉身向後看去,灰白的面容上唯獨一雙清亮雙眼似含期盼。
然而什麽都沒有,寬闊的官道上空空蕩蕩,茶肆除了他們幾個,亦沒有其他客人。
“諾,喝口水吧。”方才擡手阻攔的官兵看犯人似乎有點可憐,遞過來一只破碗,碗裏是粗茶。
犯人嘶啞着嗓子應了一句“多謝。”将碗端起來喝了兩口他突然頓住,緊接着發出一陣痛苦的咳嗽聲,茶水連帶血水嗆咳而出,犯人蹲下身去趴伏在地上,沒有血色的手死命抓住地上的泥土。
“啧,富家公子就是嬌弱,喝口茶都能嗆着。”官兵嫌棄的躲開不去管他,自顧自的讓茶老板給自己拿來點吃的,一個粗面的餅子被直接扔在犯人腳下,“吃一口吧,吃了得趕路,別餓死了。”
馬蹄聲響,兩人兩匹馬從官道上一路飛奔而來,先到近前的人正是當朝太學師尹無衣,他身後跟着殢無傷。無衣從馬上翻身而下,搶步過來一把扶住地上的犯人,“楓岫!”他伸手撥開那散亂的頭發見到這從小相識的好友的臉,一片死灰。
“哎你們什麽人?”兩個官兵對視了一眼愣了一下站起來。
一枚分量十足的金元寶直接遞到了兩個人面前,“這是右丞相長公子,太學師尹無衣,我是軍中都騎校尉殢無傷,你們押送的這個犯人與我們有點交情,麻煩二位通融一下。”殢無傷冷冷的開口,那邊無衣已經扶着楓岫站起來。
有錢通神,那兩個官差一見金子,便識趣的退到一邊去了。
數日前,天子一道聖旨,太常卿及其長子惹怒天威,當庭斬首,其府上下,親族男子發配,女子貶為庶民,楓岫那日選拔賽後還沒來得及去找拂櫻,便被捆綁入獄,對他來說一切都太過突然,他甚至都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
又過三天,便有消息傳下,:太常卿幼子楓岫發配嶺南,按律受八十杖刑,罪奴烙印。
楓岫被人從陰冷的天牢中拖出去生生打了八十脊杖,他從小習武,身體算是不錯,這八十脊杖打得雖是皮開肉綻,但索性沒傷筋骨。那罪奴烙印卻可怕的多,燒紅的烙鐵前端一個豔紅的“罪”字,楓岫只覺烙鐵壓在身上的疼痛根本無法形容,好像全身上下的神經都跟着左前肩的鐵器去了,鼻尖聞到燒焦的味道令人作嘔。楓岫咬死了牙關渾身哆嗦着直接暈了過去。
再過一日,有人用涼水潑醒了楓岫,兩個官差便出現在他面前,“傻愣着幹什麽,走吧。”
楓岫是清早跟着這兩個官差一路出了京城的,他身後棒瘡,左肩的烙印無處不疼,枷鎖上身後只覺得每挪一步都是困難,他此刻只覺腦子裏一片混亂,一眼看到來人是無衣,強打精神扶着無衣的手站起來,“到底……出了什麽事?”滿腹的不解、困惑和疑慮,楓岫張了張幹裂的嘴唇,聲音沙啞的問出多日來心中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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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衣伸手從馬上拿了一張軟墊鋪在茶肆的木凳上扶着楓岫緩緩坐下,殢無傷那邊給了兩個官差一塊金子,順利的拿了鑰匙給楓岫拆掉了手腳上的刑具,楓岫頓覺松了口氣。
殢無傷轉身又去馬上拎了個食盒下來,裏面幾樣精致小菜一一擺在桌上,還有一碗清清淡淡的粥,“先吃點東西吧。”他對着楓岫點點頭,便轉身去跟茶老板要了些吃的安排那兩名官差。
楓岫沒動,一言不發的等無衣說話。
無衣給他盛了碗粥遞到他手上,“我知道這幾日你心裏定然疑雲叢生,你且吃些東西,我慢慢說與你聽。”
“好。”楓岫聞言點頭,伸出一只手去拿筷子,無衣這才發現他左手似乎不太對勁兒。
“你的手……”
“斷了。”楓岫淡漠的說了一句,“那日我回府後他們突然破門抓人,我弄不清情況,反抗了一下。”他沒接着說,無衣便知道這反抗一下恐怕亦是極為慘烈,否則怎麽會生生被人弄斷了手臂。
“罷了,總歸你定罪是發配,我會打點一下這兩個人,一路上對你好一些。”無衣十分無奈,暗自後悔自己沒帶個大夫來。
菜都是楓岫愛吃的,但楓岫只迅速的喝了一碗粥便不吃了,只看着無衣等他為自己解惑。
無衣十分無奈,“好,你既然着急,我說便是。那日你父兄……在祖陵祭天的時候,惹怒了天子。這事情說來荒唐,太常卿大人與令兄陪着天子出行,原本無事,但是天子……改不了他那荒淫本性,竟然在祭臺上與女子尋歡,你我在江南與天子打過交道,你也是知道他的手段,一夜淫亂,便有七名妙齡女子葬送了性命,太常卿大人清早去祭臺上看見一地血染,君王還依舊壓着一名已經奄奄一息女子縱欲的場景,如何能忍。是以……”
楓岫閉了閉眼,東南王府裏天子所作所為亦是變态,太常卿司禮,祭天大事,祭臺又是何其神聖之地。不用說大概也猜得到父親當時有多震怒。想來父兄必定是一再相勸,最終讓那昏庸的君王大發雷霆,多年為臣,忠心耿耿,到頭來卻落得個家破人亡。想到這裏,楓岫內心一片冰涼,竟是連嘆息也沒有了。
無衣看他抿起唇角不說一句話,心下也是十分難受,縱他從小能言善辯,此刻竟一句能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了,最終,無衣只能拍了拍楓岫的肩膀,二人沉默對坐。
良久,楓岫才動了動唇角問了句:“拂櫻呢?他應該算是太常卿府的府兵,是否被牽連?”
無衣搖搖頭,“你府上的府兵、奴仆被充了官籍,我求了父親查問過,被抓的人中沒有他。我為防萬一,讓無傷派人在你府門那邊等了數日,他似乎從沒有回來過……”
是嗎……楓岫怔了怔,他知道那日拂櫻負氣離開,卻沒想到這個人就這麽消失了。
“拂櫻個性……若是知道你出事,定然不會不理不睬,但如今毫無音信,會不會……他早已離開京城?”無衣眉心微蹙,“你們兩個到底發生了什麽,那日我見他負氣離開,原以為只是因小事吵鬧,難道竟氣得他一怒出走?”
應當……不至于……楓岫也想不明白,那日他追拂櫻找不到人才回府看看,結果問下人說從沒見過,楓岫再想去找,已經沒了機會。
“我會再派人留意,拂櫻斷不是薄情寡性的人,如若找到他,我讓他去嶺南尋你。”無衣見楓岫不說話,以為他對拂櫻心涼,連忙勸慰。
“我知道。”楓岫點點頭。他與拂櫻自幼相識,如今倒不是為自己,反倒是擔心更多。
說話間見一夥人從官道上過來,為首的人身上穿着黑色的輕裘,輕裘下戰甲,看着像一位将軍,卻不似京中那些武将打扮。他光着頭沒戴帽子,一雙眼睛陰兀冷厲,身後那群人有男有女,有兩個尤是少年人,一人白衣一人青衣,看着也就十四五歲的樣貌,再後面還跟着一輛烏篷馬車,馬車圍的嚴嚴實實。
“将軍,就在這裏喝口水吧。”那名白衣少年看了看茶肆裏面,見只有楓岫和無衣一桌,殢無傷跟那兩個官差坐在一起,便下馬來。
光頭将軍點頭走了進來,茶肆不過一間草棚,原本不大,這一夥人進來後便有些擁擠了,但他們也并不交談,只叫了粗茶和吃食,“拿點水給那孩子喂藥。”光頭将軍撩衣服坐在長凳上左右看了看,吩咐了一句。
白衣少年答應了一聲,“可他中毒頗深,牙關咬的死緊。”
“用筷子撬開直接灌,無論如何,保住他的命。”光頭哼了一聲,他看了一眼楓岫和無衣,自己動手倒了碗茶開始吃飯。白衣少年跟掌櫃的要了水出去直接上車了。
無衣看了看沒什麽事,便繼續對楓岫道:“我已經傳信尚風悅,你一路過去必經江南,到了那邊,他自會照顧一些。抱歉楓岫,我能做的……也只有這麽多了。”
“多謝你了。”楓岫嘆了口氣,他望向天邊一片荒草,心裏五味陳雜,“我也……該走了。”他說着站起身,暈沉的頭讓他微微晃動了一下。
那邊正吃飯的光頭将軍突然開口:“你這個犯人年紀不大,倒挺會作死。手斷成那樣不管,是不打算要了?”
無衣和楓岫皆是一愣,殢無傷在一旁手搭上了劍柄。
“我看你臉色也不太好,不知道你發配到哪裏去,不過總歸路遠。”光頭将軍說着對外面喊了一句,“白塵子。”
“哎!”馬車裏答應了一聲,那名白衣少年撩車簾跳出來,“将軍,藥都給灌了,等回去見了我師父,定能幫他解毒。”
“你給這個小犯人也看看吧,不拘犯了什麽罪,到底過去了。他手好像斷了。”光頭将軍用下巴點了點楓岫。
白塵子答應一聲過來走到楓岫面前,“來來來,坐下我給你看看。”這少年人臉上全無防備,一點也不在乎楓岫是個犯人。他仔細看了看楓岫的手臂傷勢,又搭了腕脈,“問題不大,不過你現在傷口有些感染,先坐下,等我半個時辰就好。”他說着摸出紙筆來刷刷的寫藥方,寫好了對着一旁的青衣少年搖了搖手中的紙,“無執相,你過來,這幾種藥咱們車上都有,你去按方配好了,抓緊時間煎了藥拿過來,我給他接骨。”
他說話幹脆利落,透着少年的清明,到讓楓岫和無衣都不約而同的想起拂櫻來,“多謝這位小兄弟。”無衣深施一禮,又對着光頭将軍躬身一禮,“多謝這位将軍。”對方顯然不太當回事,擺擺手接着吃飯。
“碰上即是緣。”白塵子笑着摸出東西來給楓岫接骨,“可能有點疼啊,你忍着點。”他說的十分輕巧,下手卻并不很輕,楓岫疼出一身冷汗沒出聲,白塵子忙活完了拿了塊木板固定了楓岫的手臂,用白布帶子狠狠纏了數圈,“好了好了,哎,如今你大難不死,以後見到我記得請我吃飯啊,人要懂得報恩,我這條命也是前兩天人救下來的,我也會報恩。”
“廢話那多麽。那天要不是車上那位,咱倆都是死。”一旁過來那個叫無執相的青衣少年端過來一個藥碗,他将藥碗遞給楓岫,“來來趁熱喝了,你別小瞧我這位兄弟,他醫術在咱們漠北可是數一數二的,這一碗下去,随你發配去哪裏都沒問題了。”
漠北?無衣挑了挑眉,似乎這幾日漠北那位軍侯的兄弟咒世主來京了,這幾個人看着儀表不俗,怕不是……
“行了,該走了。”光頭将軍站起身。
“哎哎也對,走了走了,車上那位可沒時間浪費了。”白塵子站起來,轉身走了半步,停下了,他從衣袖裏摸了一會兒,摸出一個小盒子拍在了楓岫手邊,“這個藥治你棒瘡的啊,晚上你用水化開了自己塗一下,後會有期。”
楓岫怔怔的看着這來去匆匆的一行人直奔西北方向的官道走了,那輛馬車在後面跟着,速度飛快。
“這樣的人,到意外的讓人心裏一松。”無衣感嘆了一句。
“是……”楓岫點了點頭,那邊煙塵遠去讓他心裏有些茫然。
颠簸的馬車上,昏迷的少年人面色蒼白,嘴唇和眼圈卻泛着黑色,他在颠簸中皺了皺眉頭,夢呓般輕聲喚了句,“楓岫……”
……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