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參商之虞

傳聞,右丞相負責修建河堤,然而不知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江堤竟被偷工減料,修堤壩的銀錢憑空消失。致使春汛期間數百裏江堤潰決,死傷無數,百姓流離。右丞相聞訊後于家中服毒自盡,四字絕筆:愧對蒼生。

朝中有人懷疑右丞相中飽私囊,然而追查起來,竟發現這個為官多年的人家中并沒多少銀兩,不過一個朝廷重臣該有的樣子罷了,用來修河堤的數百萬兩銀錢竟是不知道在哪個環節消失了。天子聽說此事滿不在乎的擺擺手,“不就死了幾千人嗎?速速派人去接手右丞相負責的避暑山莊建設才是正事兒。”

至于死了的右丞相,既然是覺得做錯了以死謝罪,那便安撫安撫家人,別再為難了。右丞相家中一子一女,長子無衣避世在太學教書,幼女即鹿養在深閨不谙世事,并未被此事牽連。

無衣一身素服一個人跪在堂上,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年幼的妹妹守了兩天靈昏在靈前,此刻正在後面休息,迎來送往并沒有多少人,活着的時候是右丞相,再低調也是一呼百諾,死了就只不過是一個人,就算天子降旨撫慰,也太多人問津。無衣手上拿着一本厚厚的冊子,跪在靈前良久,突然伸手将那冊子打開,一頁一頁的撕扯下來扔進了燒紙的火盆中。

辛醜年元月廿八日,天子修繕皇陵,銀錢三百萬兩,工料用八十萬兩,餘二百二十萬兩。

辛醜年四月三日,天子令修建別宮,銀錢一百八十萬兩,工料用五十萬兩,餘一百三十萬兩。

……

厚厚的一本賬,所涉及銀兩觸目驚心。一筆一筆皆是天子這些年大興修建宮殿、皇陵、別宮以及四處巡游中所用錢款,一并記下用後所剩,最後一筆賬記得是去年年中天子要建的城西避暑山莊,銀錢二百二十萬兩,工料一百萬兩,餘一百二十萬兩。

無衣就這麽一張一張燒着,外面腳步聲響,他将僅剩的幾頁收在了袖中,玄覺從外面走了進來,無衣慣例跪在一旁施禮,“多謝。”

“外面都傳言右丞相吞了修河堤的錢。”玄覺拜祭過後,一聲長嘆,“不知你如何看?”

無衣沒說話,他在心裏苦笑,心想他吞沒的又何止是一個修河堤的錢。至于那些錢去了哪裏,想來也不用猜了。中原王既然有心問鼎,其中花銷想都不用想,那位王爺對封地百姓又十分大方,不僅賦稅極少,饑荒年還會開倉放糧,然而那些私養的軍隊,府上的能臣,皆是待遇上乘。可錢總得有來路吧。

可就算是為了錢……父親,你說的山河永耀,當真要用百姓的命來換嗎?

玄覺看無衣一句話不說,只當他悲傷過度,嘆了口氣轉身去了,出門的時候看見一輛馬車停在了門口,玄覺有些疑惑,卻并沒有做過多停留,只見馬車上下來一名中年人,一身白色素服,急急忙忙的奔進了院中。

那不是……中原王珥界主?玄覺在看清來人後愣了愣,又回頭看了看丞相府的大門。

“見過王爺。”無衣擡頭看來人,心裏微微有些吃驚,珥界主平日并不住在京城,他住的地方離京大概怎麽也需要兩天的路程,看這位王爺風塵仆仆,竟是一聽到喪訊便匆匆趕來了的樣子。

“賢侄免禮!”珥界主一把拉起無衣,話沒說眼淚先掉下來了,“事情我都聽說了,你父親他……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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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糊塗。”無衣低垂眉眼,不冷不熱的應了一句。

珥界主卻搖搖頭,“這些年右丞相為本王四處酬銀錢,确實以權謀私做了不少事,但是這次卻并不是他糊塗。你要知道,右相挪用的銀錢全部都是天子荒淫無度鋪張浪費的錢,百姓的銀子他沒動過一分,他決計是不會用百姓的性命來開玩笑。”

無衣愣了一下,父親……不會嗎?那當年拂櫻的族人不也是死了麽?但是……那本帳的最後一頁,确實是沒有記去年修河堤的錢。

“無衣賢侄,我與你父親相識已久,他是比任何人都盼着百姓和樂。”珥界主拉住無衣的手走到靈前,“此事,必是有人陷害于他,才讓他心中有愧,以死謝罪。你是他唯一的兒子,一定要相信他。”

無衣苦笑,心裏有些酸澀,他想自己的父親,竟然要別人來告訴自己要相信。但是……天子造作的那些銀錢挪用,在無衣看來天經地義,唯獨這筆錢是他心裏最大的介懷,如今聽見珥界主這般說,反而有了一些期盼。

“你放心,這件事我已經着人去查,相信不久後便會水落石出。我這次來,一是為了拜祭,二來,你父親在朝中多年,留下勢力深厚,這些人我想一并交由你,第三麽……令妹年紀尚小,你父親在的時候,十分不放心她,我有意将她接到我那裏去,收為義女,與府中公主作伴長大,不知……你意如何?”珥界主拜祭過後,低聲道。他聲音裏沒有半點強迫,一字一句,皆是詢問。

無衣沒有表情的臉終于有了那麽一絲動容,他擡頭看着珥界主的眼睛,那雙眼睛裏滿滿的善意讓人猝不及防的鼻子有些酸。他覺得他不是在見一位有意争奪天下的君主,到像是一個同族長輩。

“當然,如果你……有意避世,我也會派人保你兄妹一世無憂。”珥界主拍了拍無衣肩膀。

無衣低下頭,良久,終于慢慢的跪在了地上,“多謝界主!”他聲音微顫,是壓着太多情緒後突然松了一口氣的半分釋然。從那日在太學裏驚聞父親死訊後他一天也沒有好過,滿心的驚疑、悲傷彙聚,朝廷內外對右丞相的質疑,以及發現那本賬目之後心內的猶疑,壓的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珥界主雙手将無衣扶起來,目光落在一旁燒紙的火盆中,沒燒完的賬本看在他眼裏,映着火光似乎掩蓋了更多的真相,“我一路來的匆忙,看你這副樣子,也是幾天沒吃飯了吧,不如先陪我吃點東西?”他眨眼之間已經看不出來情緒,拉着無衣的手繼續問長問短。

“全憑……界主安排。”無衣點點頭,他有點明白為什麽父親這麽多年殚精竭慮輔佐眼前這人了,如果……當真是他成為君主,也許,有朝一日可見真正的山河永耀。

……

嶺南。

“先生此去東南王府,還要一切小心。”袁潤謙一邊着人為楓岫收拾東西一邊囑咐,“這雅狄王下了三次帖子請您過去,亦不知是什麽心思。”

“他下帖請的是太常卿幼子楓岫,又不是楔子,我想不會有什麽大事。左不過籠絡人心。”楓岫羽扇輕搖,輕笑道,“你放心,我去看看便回。人家到底是王爺,帖子下到你府上你不把人送去,回頭連累了你跟嫂夫人,楓岫罪過就大了。”

袁潤謙嘆了口氣,突然想起了什麽,“哦對了,上次先生提出為紫櫻姑娘贖身,我已經着人去辦了,只是目前姑娘無處安身,我便讓她先在先生那院住下,也好有個人幫先生打理衣食起居。”

“啧……等我回來你還是找個地方派人送走。”楓岫搖了搖頭,“我說過,我無意娶妻。”

“是是是,潤謙明白。先生早已有心上人了。”袁潤謙無奈的點點頭,“不過紫櫻姑娘亦是傾心先生,如果先生願意,收在房中将來做個妾室,也未嘗不可啊。”

“免了,我楓岫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楓岫擺擺手站起身,“你別給我找麻煩了。”

“好。”袁潤謙笑了,他壓低了聲音,“最近嶺南又有兩夥人舉旗造反,我看雅狄王似乎心思也不在這兒。”

“哈,他忙着争他王位呢,這點亂民還不放在他心上,不過麽,星火燎原啊。”楓岫笑起來,“他們不會舉的又是楔子名號?”

“先生料事如神。”袁潤謙拱手施禮。

“學堂關了快一年,還打着我的名義造反生事。”楓岫搖搖頭看着下人整理好的包裹,“有沒有桂花糕?”

“放了。”袁潤謙笑,“先生并不愛吃這些東西,每次出門都叫人備着,真是不知道為什麽。”

“路上遇上美人兒方便結交啊。”楓岫哈哈大笑拎了包裹出門去了,笑聲掩住一聲輕嘆,也許是因為某個人特別喜歡這東西,他每每出門,總有一種很小的期盼,盼着人海茫茫,能再見那眉目盡是清朗的少年。

縣丞的車馬拉着人出城,楓岫百無聊賴的撩車簾往外看,幾個看打扮從漠北來的人從官道上一路縱馬而過,其中兩個人皆穿着墨綠色的衣袍,另一人一身白衣。“大哥,前面就是冥縣,确定是這裏嗎?”那白衣人看了看縣城口的字。

最前面那人已經到了城門口,此刻聽聞也擡頭看了看城牆上的字,“是這裏。”他點點頭,并未回身。

馬車飛速的過去,官道上已經沒什麽人,楓岫打了個哈欠放下車簾,漠北到這裏……大概要二十幾天的路程吧,就算快馬加鞭……看那幾個人滿身塵土的樣子,也不知道急急忙忙是來幹什麽的。

從醉香樓的眼線回報看,無衣那邊似乎并沒有被牽連,而雅狄王那邊麽……楓岫想起幾個人當年穿着女裝給東南王府攪了個地覆天翻的事情,不由拿扇子遮了眼睛低聲笑起來,原來不知不覺,已經這麽多年了。

……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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