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萬事成空

殢無傷一路向南出了中原地界,進了淮南,眼前的場景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他曾領兵從禦天五龍手上奪下淮南城,即使不曾久留,也知道淮南一代縱然比不上江南,但也沃野千裏,百姓和樂。昔年他征戰時,所過城郭村鎮雖經戰火,也算得上是滿目瘡痍,但絕不是現如今這種人間煉獄的場景。

城鎮村郭無不是一片荒涼,他拉住了一名拖着一卷破席子走在田埂上的老人,一問才知道,珥界主畏懼嶺南強兵,忌憚漠北戰力,早已經在淮南地界大肆征兵入伍,老人一家四男兩女,連同兒媳女婿,七八歲的孫子孫女,盡數被帶走,田地無人耕種,他拖着的席子裏面,卷着他三歲大的小孫子。

殢無傷自認少年游俠,成人後征戰沙場多年,聽見老者一路低泣哀訴,也不免脊背發涼。眼看着老者漸行漸遠,殢無傷将挂在馬上的鴿籠拿了下來,一封書信直接送回了無衣師尹手中,而他自己也全然不想再繼續走下去。

荒蕪的田野裏新墳舊冢,殢無傷一人一馬遙遙望去,無衣……你殚精竭慮,謀算天下人心,恐怕也想不到,你我所作所為,竟成助纣為虐之舉。馬頭撥轉,淮南之行已然沒有必要。

“軍爺,我求求你放了我們吧,我家裏母親八十歲了,沒人照顧她,她會餓死的。”北上的路上,殢無傷的注意力被前方停滞的人群吸引,那是一夥……百姓……幾百名中原軍的人拉着繩子一路走着,繩子綁着每一個人的手,男女老少,并非都是适合當兵的人。

“啧……我說你這人怎麽那麽想不開?當兵有什麽不好,有吃有喝,界主還賞銀子,快走快走。”為首的一位兵頭不耐煩的将這個跪在地上的中年男人從地上拖起來,“我告訴你快一點,軍尹在前面呢,他連丢了五座城,此刻心裏正不順呢,你要是搗亂,他定然要殺了你出氣。”

“軍爺!我不要什麽賞銀,我只求回家侍奉母親,軍爺我求你放了我吧!”七尺男兒磕頭如搗蒜,滿臉提淚橫流,他這麽一哭,後面很多人都跟着哭了,十幾個人都跟着跪下了,“大人我求求你放了我們吧……”

“幹什麽你們,你們是不是想死?我告訴你們……”那為首的軍頭有些慌了,剛想拔刀吓唬吓唬,就見前方過來一名黑衣人,這人黑衣黑冠,腰間配着障刀,他黑着一張臉走過來,“幹什麽呢?怎麽不走了?軍尹讓我過來問問怎麽回事?”

“……大人……”那個軍頭一見來人,臉瞬間就白了,“沒……沒什麽……這些人只是有點想不開,我再勸勸……”

“勸?”那人冷冷的一眼看過地上跪着的十幾個人,“不跟着走,殺了就是,有什麽好勸的。”他說着一擺手,“來人!”十幾個人走了過來,盡數的黑衣黑冠,腰懸障刀。為首的人目光冰冷的看着周圍的人,伸手點了點,“從這裏往後五十步,所有人,殺!”

跪在地上的人和站在一邊的人盡數驚了,十數把障刀抽出來,在陽光下晃的人睜不開眼,而那輕言生死的人根本對此毫無興趣,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來,抱着肩膀看驚慌的人群,五十步,一步一人,那些人被繩索縛住,根本逃無可逃。然而死亡的恐懼被一把墨劍橫空隔開,抱着肩膀的人唇角的笑永久的僵住了,他大睜着眼直挺挺的仰躺在地上,頭頂上湛藍的天空和黑白相間的飄飛衣擺讓他掙紮着發出最後幾個無聲的唇語來:“大将軍……”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們看着躺在地上的人,脖子上的鮮血留了一地,不遠處的劍客背對而立,空氣一瞬間的凝結,終于有人發現,他們手上的繩子開了。

“什麽人?”一旁十幾個黑衣人中間有一人皺了皺眉頭,殢無傷轉過身來冷冷的掃了一眼這幾個人,那個軍頭先行認出來他來,“殢無傷将軍!”

周圍一些士兵有認識殢無傷的,也有不認識的,但前大将軍的名字卻是實實在在的聽說過。

“放人。”殢無傷看了一眼那個軍頭,冷冷的說了一句。

“這……”那軍頭哆嗦了一下,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黑衣人,不覺猶豫,放吧……前面軍尹發現了肯定饒不了他,不放吧……殢無傷的劍太快,恐怕也……活不成……正在左右為難,忽然聽見有人懶洋洋的開了口,“慢着。”前隊一分,正是軍尹緩步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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殢無傷轉過頭看着走過來的人,這人也曾經是他部下,犯過軍規被他打了五十軍棍,連降三級,想不到他辭官後這幾年,這人竟然爬到了軍尹的位置上,“我當是誰。”殢無傷冷笑一聲。

“我也意外啊。”軍尹上下打量着殢無傷,“大将軍,您不是已經避世退隐去了?怎麽,好好的大将軍不做,跑過來做這種管閑事的游俠?”他雖然話說的情況,人卻是躲在一衆黑衣人後面的。

殢無傷看着他,眼睛裏完全沒有波動,他擡手用劍一指,“放人。”他完全沒有把軍尹的話當回事,更沒有把這個人放在眼裏,只是單純的命令。軍尹那一瞬間幾乎是本能,差點脫口而出一個“是”字,想想不對勁兒,又壓住了。

“你是個什麽東西?”軍尹大怒,“來人,殺了他!”

軍尹帶着的人何止百人之多,殢無傷縱然功夫再高,前赴後繼這些黑衣人也太多了些,更何況這些都是訓練有素的殺手,一劍橫斷兩把障刀,殢無傷一回身一腳踹翻了一人,半個時辰已過,數百人戰一人,依舊打了個難舍難分,軍尹的聲音從一旁傳來,“你們都是廢物嗎?趕緊殺了他,賞金百兩,不對,賞金千兩。”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道理千古不變。殢無傷只覺得攻勢更猛,一道寒光在眼前一閃,他本能閃過,卻只是險險躲過了致命傷,匕首帶過肩頭,微微刺痛,但更多的是麻,殢無傷心知不好,一回頭,見一人手持匕首看着自己陰恻恻的笑。

下一刻是一把刀直逼咽喉,殢無傷出于本能擡手用劍擋,真氣一動眼前瞬間一黑,果然是毒,這毒性非常強烈,殢無傷屏住呼吸憑直覺,他視線幾乎是瞬間模糊,但手中的劍卻是穩穩沒有半點慌亂,對方人看不清,他就幹脆将自己交給了身體本能,記憶裏的劍招接連而出,他也不知道強撐着出了多少招,只覺得身邊連殺氣都弱了幾分。

随後,有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笑道:“你這個人怎麽總是如此逞強?以一當十為勇,以一抵百算你英雄無敵,可你以一人之力擋千人,這個叫虎,知道麽?”這聲音讓人莫名安心,有人用一只手扶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殢無傷皺眉,一劍過去卻被人穩穩接住,“別砍了,我是拂櫻。”殢無傷一瞬間也不知道是該擔心還是該放心,可意識依然逐漸模糊,他腿一軟,被身邊的人一把扶住。

“侯爺,這些人怎麽辦?”昏迷之前,殢無傷聽見另一個聲音傳入耳中,緊接着身邊人冷冷的吐出一個字,“殺!”

……

“師尹……”言允憂心忡忡的看着自己的老師,無衣此刻臉上難得沒了之前的從容淡定。

撒手慈悲帶來的女孩兒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大公子……我說的……都是真的,小姐當年,确實是界主設計,才會認識雅狄王,小姐嫁過去的時候,雅狄王明明是寵的,後來也是界主派人放出風聲,說小姐……未出嫁時,與殢無傷公子有私情,才會被雅狄王百般虐待致死,因此……因此……”

“為何如此……”無衣連聲音都微微發顫。

“界主說,只有這樣,你才能恨雅狄王,一心為他賣命。”那女孩兒是從前跟在即鹿身邊的一名丫鬟,卻并不是當初送即鹿屍體回來的人。

文人的手在書案上捏斷了一只筆,斷裂的木屑刺入手中,鮮血順着手腕滴滴答答的落在寫了一半的奏折上,撒手慈悲看着心裏一疼,他剛要說話,卻突然見無衣一把将斷筆拍在了桌上,從一旁的桌上拿起一個錦盒來,錦盒裏,一塊染血的布被他一把抖了出來,那上面歪歪斜斜的幾個字寫着:界主害我,父絕筆。

撒手慈悲看着無衣将那團東西一起拿出來拍在自己面前,只覺得無衣面色發白,不由擔心的上前一步,“師尹,你沒事吧。”即鹿的事情輝煌堕世派人調查清楚後,将這名女孩護送回京,撒手慈悲同時查到多年以前在珥界主府上的奶媽,這奶媽明明白白的說,右丞相當時雖然想攬下罪責,但卻沒想自盡,是珥界主派人将其殺死。他擔心無衣承受不了,想一件一件說,卻不想無衣早就已經知道了這件事。

無衣沒說話,他努力的平複心情,想揮揮手讓眼前幾個人下去,卻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師尹!”撒手慈悲連忙倒了杯茶遞過去,無衣一把接過去連喝了幾口才稍微緩過一口氣來,一羽灰白色信鴿就在此時飛入房中,直接落在了無衣面前,無衣靜默片刻,伸手拆了信鴿腳上的竹筒,展開,入眼是殢無傷的字,淮南情景入信,撒手慈悲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他知道淮南強行征兵,卻不想已經到了如此田地。

無衣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撒手慈悲和言允吓得不輕,連忙七手八腳的給他順氣,就見無衣臉色灰白,氣血翻湧,一口血到了口邊卻被他直接生生咽了回去,“撒兒……”細瘦的手一把扣住撒手慈悲的手腕,力氣之大讓撒手慈悲心驚,無衣扶着他直接站起身來,“随我去見一見珥界主。”

“界主寬厚,是以為父所盼望之山河永耀之景,唯有托付此人。”

“無傷,我答應你,十年後,我定要你見到山河永耀之景。”

三代忠臣泣血,江山大夢,不過萬事成空。

無衣并沒有真的帶着一股怒氣去見珥界主,他不過也就是強撐着走到了院中,言允回過頭去,見到的是漫天血霧,撒手慈悲滿頭滿臉被噴了一身血,怔怔的看着無衣在自己面前倒下去,要不是言允學了幾個月劍法速度夠快及時撲過來接住了無衣的身子,這一下當真要摔了個結實。

……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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