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那兩個獄吏自打巴掌,臉頰高高的腫起來,眼睛都睜不開了。

顧行之順手從一個獄吏的腰間拽下鑰匙,那獄吏擡頭,“顧大人,這……”

“還不快滾?”

兩個獄吏不敢再說話了,彼此對視了一眼,連滾帶爬的跑了出去。

裴嘉靜靜看着這一切,顧行之将牢門打開,她依然是那副表情,好像所有事都和她沒有關系。

顧行之從地上撿起一個饅頭,替她将髒兮兮的外皮剝掉,親自遞給她。

“吃吧。”

裴嘉眼眶燒的滾燙,伸手接過那饅頭,往嘴裏塞了一口,她慢慢的嚼,勉強自己吞咽下去。

顧行之起身,用火折子将牢房四周的燭臺點亮,再一回首,裴嘉已經吃下了那個饅頭,仰着臉問他,“顧行之,顧大人,你是來送我最後一程麽?”

“我不想殺你。”顧行之道。

“你當年也說過,你會把我爹救出來,可你不但沒救他,還親手殺了他。”裴嘉笑了,“我爹還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顧行之垂首不語。

“顧行之,我爹他為官清廉,剛正耿直了一輩子,他以前就說過,他這輩子得罪了不少人,恐怕難得善終,可是我怎麽也想不到,害死他的不是小人,而是他一直視若自己親生兒子的你!”裴嘉走到顧行之面前,揪住他的衣領,“我誰都不恨,我就恨你。”

“你恨得對。”顧行之面無表情道,“我狼心狗肺,當年若不是裴少卿收留我,我恐怕根本不能在京城立足,也到不了今天的位置。”

他若是遮遮掩掩,裴嘉心裏還好受一些,可他這麽直白無懼的承認自己的無恥,這倒讓裴嘉一肚子的質問無法宣洩,她捂着嘴,嚎啕大哭,“你知不知道我爹多器重你?他被抓走前幾天,還私下問過我,願不願意嫁給你,他是想收你做女婿的,他還勸我,他說你雖然出身不高,可是人品才學都是一等一的,他叫我別嫌棄你的家世……你怎麽能這樣啊,顧行之,你怎麽能這樣?”

顧行之緊緊攥着拳頭,指甲嵌進肉裏。

“小嘉,我放你出去。”顧行之咬着牙道,“我一定把你放出去。”

裴嘉松開顧行之的衣領,狠狠抽了他一個耳光,“我不用你救,我寧願死在這裏我也不用你救,我這次敢來告發你,我就沒想活着回去。”

那一巴掌使了全力,顧行之卻絲毫感不到疼痛,他只覺得胸口發悶,有種要窒息的感覺。

“小嘉,我這條命是裴少卿的,我遲早要還給你們,但不是現在。”他深吸一口氣,閉着眼道,“所以你得留着命,要不怎麽找我報仇?”

他越這麽說,裴嘉心裏越難過,他們曾經明明很好的。

她和顧行之于少年結識,那時他十五,她十三。

那一日,她坐在紫藤花架子下念詩,聲音朗朗,一詩念罷,父親裴度拍掌贊嘆,她向往常一樣提着裙擺迎上去,卻看見父親身後站了個少年。

少年那時候已經長的很高,可是穿的卻是又不合時宜又小一號的衣裳,鞋子還破了個洞,父親對她說,這個人以後要和他們一起生活,她可以拿他當哥哥。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把他當做哥哥,可她是真的關心他,她為他學會了縫衣服,為他學會了納鞋子,他起初很沉默,和他說十句話,他也不見得會回應一句,久而久之,她還以為他讨厭自己。

她去問父親,裴度告訴她,“行之命很苦,對人戒心很重。”

她這個人就是這樣,越難的事情對她而言就越有吸引力,顧行之吸引了她,她廢了很大的心力去費力讨好顧行之,終于有一天,顧行之會和她說話了,會對她笑了,會像裴度一樣親昵的叫她小嘉了。

她以為顧行之對自己已經敞開心扉,可是直到有一天,有一夥人像強盜一樣闖進了她的家,砸了院子裏所有的東西,還拖走了她的父親。

她要上前和那些人拼命,被顧行之攔腰抱住,顧行之對她承諾,“裴伯父肯定會沒事,我保證。”

抓走父親的是東廠的人,裴嘉并不是無知少女,她自然聽過許多關于東廠和诏獄的傳說,也知道這一去是再難歸來,可顧行之和她保證,他說一定會把父親救出來。

她信了,甚至還聽顧行之的安排,乖乖的帶着幾個老奴躲到南方老家避禍,可是路才行了一半,就在道上聽說了父親死在诏獄的消息。

她來不及回頭奔喪,就又聽說了顧行之升官的消息。

裴度以“大不敬”的罪名入獄,而和裴度關系極為密切的顧行之卻絲毫沒有受到牽連,反而步步高升,這其中的蹊跷裴嘉不敢細究,她大病了一場,身邊的老奴紛紛離她而去,只餘垂垂老矣的奶娘守在她身邊,奶娘将她送到了舅舅家養病,等她病完全好了,下了地,已經過了五個月之久。

而這個時候,朝中的局勢已經是十分清晰,顧行之一路被破格提升,還被打入了閹黨,為各路文人清流所不齒,舅舅說,她爹這是引狼入室才釀成了家禍。

她不願意相信,可是日子久了,她終于認清了事實:那個顧行之就是踩着她父親的屍體升官的。

有什麽比背叛更讓人痛徹心扉?

裴嘉辭別了舅舅,收拾包裹獨自踏上回京的道路。

那一年,她才十八歲。

十八歲的裴嘉身邊沒有親人,只有舅舅派給的兩個小厮保護她,可是半路還是遇上了山賊,她被抓去山寨,成了可笑至極的山寨夫人。

今年她二十三了,這四年她跟着她那位寨主相公學了不少本事,寨主叫張德,是個糙老爺們,不愛幹淨、滿口粗話,可是卻對她有求必應。

綠林好漢最講義氣,裴嘉雖然瞧不起張德,可是卻不讨厭他。

她和張德講自己的身世,講顧行之這個人,張德聽完當即就要抄家夥打上顧行之門上去。

裴嘉笑話張德不自量力,第二天她便不告而別,離開了山寨,回了京城的老家,在那裏她找到了一些顧行之的早期墨寶,帶在身上,又經過諸翻打聽,才找到皇帝進香的這個機會。

顧行之在朝中的地位一手遮天,她有冤也沒處訴,這世上除了皇帝,已經沒有能制得住顧行之的人了。當然,以她的武功,她也能選擇一刀了結顧行之,可那就太便宜顧行之了,她要的是讓這個人身敗名裂。

不知者無畏,她就是抱着這種心态溜進了大覺寺的後山,和侍衛打鬥的過程中受了些傷,好在最後見到了皇帝,她向皇帝盡訴家父裴度的冤屈,痛斥顧行之和薛無常的相互勾結,可那顧行之巧舌如簧,三言兩語就把自己摘了個幹淨,狗皇帝不明是非,非但不處置奸宦,反而還叫人把自己關起來。

裴嘉已經心灰意冷,她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死亡,可她沒想到比死亡來的更快的是顧行之。

她以為自己憎恨顧行之,她無數個夜晚都在夢裏将顧行之千刀萬剮,可是真的見到顧行之的那一刻,她更想知道:為什麽?

為什麽他們本來好好的,為什麽明明能好好的,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顧行之沒有給她答案,他離開時又為牢門上了鎖,裴嘉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顧行之搖搖晃晃出了诏獄大門,外面又下起了瓢潑大雨,獄吏追上來要給顧行之撐傘,被顧行之一把推開。

他跌跌撞撞沖進雨裏,雨水夾雜着淚水。

素梅撐着傘來接他,他看見素梅的時候硬生生把眼淚憋了回去。

素梅帶他回了醫館,顧行之換了身幹淨衣服,情緒依舊有些低落。

“真的是小嘉?”

顧行之“嗯”了一聲,“不知道該拿她怎麽辦。”

“如果真按你說的,小嘉練就一身武藝,若是把她放出來……”若是放她出來,顧行之就危險了,可是素梅沒說這麽直白。

顧行之抿了口茶,“這都是我的疏忽,當年查到她投奔了母舅家,之後我就沒有再過問,想不到……”

裴家的事是顧行之心裏永遠的結,素梅不想他總是想起這件事,便轉移話題道,“行之,其實我找你來,是有件事和你說,關于那個叫櫻荔的小姑娘。”

“她怎麽了?”顧行之眼皮一跳。

素梅從架子上取了本書,翻開某一頁遞給顧行之,“你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