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草烏頭,狀似烏鴉頭,多分布于新疆和準噶爾一帶,取三錢,服用可致神智昏聩……”
顧行之問,“這是什麽?”
素梅将書合上,放在一邊,“烏~頭~堿對人有強烈毒性,而我要說的就和這烏~頭~堿有關,早年我去過西域邊城游歷,在那裏我曾聽說過這麽一種藥,叫‘一線牽’。”
顧行之心裏生出不好的預感。
素梅道,“一線牽的主要成分就是烏~頭~堿,只是在烏~頭~堿的基礎上加入了毒蟲和花粉,它的藥效視分量而定,過量致死,輕量則使人看不出異常,但是毒素會慢慢沉積,若是一直服用,長此下去,這人恐怕非癡即癫……”
顧行之的拇指和食指将杯腹使力環住,似乎只有如此,他的手才能抖的不那麽厲害。
“行之,我那次幫櫻荔姑娘梳頭時,發現她的後頸處有紅血絲,我替她號脈,也發現她的脈象有種說不出的怪異,那天開始我就起了疑心,這兩日我翻遍醫術,總算找到點蛛絲馬跡。”
“是不是中毒的人會經常頭暈無力?”
素梅道,“正是,怎麽?櫻荔姑娘自己也發現了?”
“啪。”
陶瓷破裂的脆響,顧行之手裏握着的杯子被捏碎了,他滿手都是血,順着他的指尖汩汩流下。
素梅吓了一跳,匆匆忙忙去找藥箱給他包紮,等她回來時,顧行之已經不見了。
小皇帝自大覺寺歸來就正式搬到了西苑,一是夏日到了,寧安殿裝點簡陋,恐不适宜過夏,二來西苑離皇宮的儲冰室很近,皇帝需要冰塊來降暑,西苑無疑是最适合避暑的所在。
櫻荔跟着皇帝一塊搬到了西苑,皇帝現在和櫻荔形影不離,一刻看不見櫻荔的人影,他都要問問這姑娘去了哪裏。
楊武對櫻荔道,“咱家還是頭一回見皇上對一個姑娘這麽上心。”
櫻荔仔細想了想,皇帝待她确實不壞,除了去大覺寺的前一天晚上對她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其餘功夫都不曾對她大聲過。有了她,他不再流連于那些濃塗豔抹的莺莺燕燕,他甚至不再叫其他女官近身伺候他,日常起居都交給她照料,她不會照顧人,總會出差錯,他也不惱,有時候還會親力親為。
最重要的是,他經常會告訴她,他很喜歡她。
櫻荔想,被人喜歡總比喜歡別人要好吧?
漸漸的,櫻荔學着去接納皇帝,她不再甩開皇帝拉着她的手,不再為了減少和皇帝獨處而躲到一邊偷懶。
皇帝帶她去泛舟,他不叫宮人跟着,而是自己做起了船夫,劃着小槳,載着櫻荔往湖心小亭去。
烈日炎炎,皇帝一邊劃船一邊對着她笑,有汗珠順着他下巴的弧度流下來。
顧行之來求見聖上,楊武帶他來到湖邊,指着蕩漾碧波上的小舟道,“皇上和櫻荔在玩呢。”
顧行之看到,櫻荔忽然站起來,從懷裏掏出一方手帕,小心翼翼的給皇上擦汗,皇上把臉進一步伸了過去,在櫻荔猝不及防間,皇帝在她臉上親了一口。
顧行之見過皇帝抱她,摟她,牽她,但是他還從沒見過皇帝親她,所以他從沒想到,這一幕對他的沖擊力會這麽大。
在那一刻,他想跳入水中,盡最快的速度游到彼岸,他要把櫻荔搶回來。
可是他知道他不能。
楊武道,“顧大人,你回去吧,皇上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了。”
顧行之眯起了眼,将眼中的嫉妒、憤恨、不甘都隐藏起來,“怎麽說?”
“皇上今天是要辦事了。”楊武半笑着,湊近一步小聲對顧行之道,“皇上叫咱家弄來了藥,八成今天就要臨幸櫻荔姑娘了,那藥可是王丹陽道長煉的,女子若是服下……薛無常啊薛無常,咱家有時候真是佩服他,這個世界上,比咱家還了解皇上的人,也就他一個了。”
楊武沒注意到顧行之越來越難看的臉色,接着道,“顧大人,雖說來福已經走了,咱家現在也是皇上身邊第一人,但是你知道,咱家想要的不止是這些。薛無常一直壓在咱家上頭,薛無常的人也壓根瞧不上咱家,咱家怎麽能咽了這口氣?不說別的了,咱家暗中調查過,櫻荔姑娘可是薛無常安排進宮的,十之□□是薛無常的人,她要是真當了皇後,這前朝後宮都要姓薛了,顧大人,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楊武的視線移向湖心,皇帝和櫻荔已經上了岸,湖心亭的簾子被放下,楊武目光流露出一絲陰狠,“所以說,這個櫻荔留不得,顧大人,你說呢?”
“是你幹的?”顧行之上前一步,揪住楊武的衣領,把瘦弱的楊武整個人都提到了半空中,壓抑的怒吼:“我不是說過不許動她!一根手指頭也不許動她!”
顧行之忽然發這麽大的火,楊武還真是吓了一跳,這個顧行之,他們初交時,楊武就知道這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這個人和他一樣,為了向上爬,什麽事都幹得出來,且心志極其堅韌,忍耐力極強。
他如此年輕,能借助薛無常的力量走到今天的地位,這一路自然是受到過不少非議,甚至還有大臣因為瞧不起他,當衆打過他耳光,不過這個人當時完全不惱不怒,看起來分外平靜。
平靜,就是平靜,是這個人的一貫狀态,成大事者,喜怒不形于色。
可是今天,這個人卻為了一個女人對他這個一路走來的盟友動怒了。
楊武倒不生氣,被扯了脖子導致滿臉通紅的楊武反而笑了笑,擠着嗓子磕磕絆絆道,“顧大人怎麽了?為了個宮女還要和咱家決裂麽?”
顧行之的勁兒有些卸了,楊武的腳總算落了地,但是顧行之的抓着他領口的手依然沒松。
楊武給顧行之使個眼色,示意他往湖中央看,“顧大人,這會兒人家已經是皇上的女人了,花骨朵開了苞,從此和您沒關系了。”
顧行之的手松開了,身子往後踉跄幾步,雖是七月盛夏,卻猶如置身冰窖,周身都發冷,猶如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風雪夜,村子門前結了薄冰的小河上鋪了一層凍住的血,滿眼都是刺眼的紅。
“顧大人,以你現在的身份地位,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何必惦記皇上的女人?更何況這女人也不是風華絕代,論才論情,皇上養的歌姬都比她強,皇上是年少叛逆,喜歡這樣不懂規矩的小姑娘,顧大人可不至于的吧?自古才子配佳人,您可得收收心咯!”楊武安慰他,“再說了,咱家也夠對得起她,您當初叫咱家老顧她,她和皇上能有今天,咱家也幫了她不少。現在不行了,這是真要做皇後了,可得先下手了,這皇後之位不是誰都有命做的。”
命。
聽到這個字,顧行之忽然回過神來,他揉揉漲疼的太陽穴,無力的對楊武道,“把解藥交出來。”
“嗯?”楊武一愣,“什麽解藥?”
“別他媽跟我裝傻?一線牽!”顧行之手握成拳,氣的瑟瑟發抖,“你給她下了什麽藥?她要是出了事,我叫你給她陪葬!”
“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對岸亂成一團,皇帝赤~裸着上身,聽到聲音,披了衣服氣惱的扯下湖心亭一邊的簾子,就見到湖中有雙時沉時浮胡亂揮動的手,從那露出的袖子顏色來看……
是楊武。
而這個時候,有幾個人跳下水去救楊武,首當其沖、游在最前面的就是顧行之。
而那顧行之游的飛快,不一會兒便撈到楊武,可卻并不帶他回對岸,反而往湖心亭這邊游過來。
眼見這兩人和後面一大幫侍衛要上岸來,皇帝也不能把他們踹下去,皇帝這心裏是又氣又怒。
他回頭看了一眼衣衫不整縮在榻子上不住痙攣的小姑娘,眼裏有亟待噴發的火焰,小姑娘沉沉低吟,發出痛苦可又讓人心癢難耐的聲音,皇帝叉着腰走到桌前,舉起酒壺,對着壺嘴,仰脖往嗓子眼裏灌酒。
随後,他把先前被他扯了的簾幔匆匆蓋在小姑娘身上,這時,那顧行之已經把楊武救上岸,跪在他身後請罪道,“恕臣冒犯,楊公公失足落水,臣恰好看到,情急之下便下水救人……”
“顧愛卿,你還真是古道熱腸啊!”皇帝咬着牙道。
顧行之的餘光開始搜尋櫻荔的身影,一眼就看見榻子上有個人,長發淩亂的垂落着,身子像個蝦米一樣蜷成一團,她身上蓋着簾幔,渾身都抖的厲害,發出嘤嘤低泣,時不時夾雜着讓人臉紅心跳的呢喃。
顧行之攥緊了拳頭,他在想:
殺他,還是不殺他?
他自己,死,還是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