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吳貨郎語塞,再看看倒在血泊裏生死不知的村婦,回頭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十幾步外的驿館。

卻不料一個臉上刺了字的驿卒正靠在門邊,嘴裏叼着一根草杆,笑嘻嘻一副看熱鬧的神情。

他看到貨郎懇求的神色,不僅不理睬,反而高聲叫道:“疤哥,我看那貨郎後邊的老婦,把一個姑娘推中間藏起來了,只怕是好貨,您不去瞧瞧?”

萬阿婆身後衣衫一緊。

從那群男人踹翻桌子攔下他們時,老婦就察覺不對了,她把阿貍藏在背後,本想跟着吳貨郎低調混過去,卻不料被這充作驿卒的賊配軍叫破。

幾個惡漢推開衆人,發現了目露驚恐的綠瞳少女。阿貍驚慌扯着老婦的衣服,嘶啞哀鳴,卻還是掙紮着被抓了出來。

疤臉男人捏着阿貍小巧削瘦的下巴啧啧稱奇:“竟然還有個北地女娃,難怪州府老爺們好這一口,綠眼睛高鼻子、小臉兒長得跟個妖精似的。”

老婦上前一步。

“萬嬸兒!”貨郎急得用氣音喊她。

先前以為破點財消災就能完事兒,現在只怕是遇到了亡命之徒。

到了這一步,娃娃們已然保不住,萬一再激起歹人的戾氣,他們這隊所有人都得把命搭在這兒。

萬阿婆手往後擺擺,随即一巴掌拍向掙紮的少女。

“你這啞巴給我老實點!”

吼完阿貍,臉上擠出褶子笑湊到疤臉跟前。

疤臉皺了皺眉,問:“是個啞巴?你家的?”

萬阿婆回道:“诶,是,好漢看上做娘子是她的福氣。”

賊人們哈哈大笑。

“誰會找個北地婆娘做娘子啊,生個綠眼睛小雜種丢人嗎?”

黑臉男人把懷裏的女孩捆好了,扔到劫走的驢車上,随即湊上來戲谑地笑:“不過帶回山寨,等當家的幾位寨主用過以後,我們說不定也能嘗嘗滋味……”

老婦看着這些男人,他們看向阿貍的目光裏既有不屑,又有貪婪下流的欲望。

她上前擋在少女面前,面色讨好又為難。

“這啞巴就是個異族下等人,幾位好漢想要,給就給了,但是這丫頭吧先前簽了人家了,要去安撫使陳帥司的舅爺羅員外家做工,中人是俺們村的吳發財。”

吳癞子大名吳發財,他被萬阿婆點名,當即一個激靈。

貨郎都要給他萬嬸兒當場跪下了!怎麽就扯到朝廷二品大員沂水東路安撫使陳帥司頭上了?

他只不過在路上提了提沂州城裏的幾位員外老爺,順帶長舌說了羅員外有個妹妹被擡進帥司外宅給陳帥司做了小妾……

疤臉眯了眯眼,問道:“陳帥司,掌沂水東路全境兵民之事的安撫使陳同江?”

“老婆子我也不懂,就知道是要送到陳帥司舅爺羅員外那兒去,發財,你說是吧?”

吳癞子身子一抖,他常年在沂州城裏浪蕩瞎混,倒也有幾分機靈勁兒,順着萬阿婆的話就接了下去。

“诶是是是,羅員外府上說要找個幹淨的北地丫頭做下人,萬嬸兒正巧也想給這丫頭找個差事,我就替她去羅員外府裏跟管家報了名。”

抓着阿貍的兩個漢子面面相觑,周圍的強人聽到這裏都有些畏懼。

他們再如何心狠手辣、好勇鬥狠,也不敢惹上跟朝廷官員沾邊的人。更何況是掌管一路軍務治安的二品安撫使。

疤臉大拇指摩挲刀柄沒有說話。

見唬住了這夥人,吳貨郎微微松了口氣,正待上前打個圓場,吳癞子卻在此時察覺氣氛緩和,賴皮性子一上來就開始信口胡吹。

“俺聽說羅員外妹妹很受陳帥司寵愛,才擡進帥司在外置下的私宅不到半年,就懷了一胎。羅員外兄妹倆是同母同胞,關系極好,這啞巴丫頭說不準會被羅員外送進帥司宅子裏去服侍他妹妹,這位大哥,您看還不如放了咱們,日後留一線好見面不是?”

吳癞子話音剛落,疤臉就呵呵笑起來。

萬阿婆和貨郎心裏咯噔一響,恨不得撕了他這張胡說八道的破嘴!

跟帥司沾邊的親戚的丫鬟,這些落草賊人可能還會顧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放了他們,而吳癞子畫蛇添足的一句話,直接把關系拉到帥司頭上,則是把賊人逼到了絕地!

果然,刀光一閃,疤臉陰着臉手握樸刀,砍下了吳癞子半個腦袋。

他斜着眼冷笑道:“威脅我,帥司又如何?爺爺今兒就劫了人,把你們都殺了,皇帝老子都找不到我頭上來!”

言罷,疤臉揮手示意,一群餓狼般的強人抄起棍棒刀劍就下手了。

鄉民哪兒敵得過這群兇神惡煞的歹徒,登時就倒地一片。

萬阿婆也被擊倒,頭發花白的老婦被歹徒踹了好幾腳。

阿貍奮力掙紮,一口咬在控制她的歹人手上,男人吃痛松手扇了她一耳光。少女被打得眩暈了一瞬,剛回過神,就見黑臉漢子輪起棍棒朝老婦頭上砸去。

她顧不得許多,啊啊兩聲撲到老婦身上閉目擋住。

沒有想象中的劇痛,硬質棍棒只輕輕滾落到阿貍背上。

少女回頭,黑臉漢子脖頸上插了一支箭,箭頭從後往前穿透喉嚨,他喉頭喘了幾聲,徑直倒地氣絕。

羽箭嗖嗖襲來,未有落空。

方才還氣勢洶洶的歹人們紛紛中箭倒地,一隊黑衣甲士急騁而來,馬蹄到處,白刃亂舞。

只幾息,這夥歹人就傷殘束手,被軍士捉拿在地。

一輛黑色馬車緩緩駛來。

馬車無甚裝飾,乍一眼平平無奇。但仔細查看,馬車窗棂雕刻紋樣精細,車簾是輕盈半透明的一整面鲛紗。

駕車的馬氣勢雄壯,長鬃披散,柔順飄逸,馬目有神,四蹄輕盈點地。就算不是相馬人也能認出這是一匹少見的駿馬。

衣着華美的侍女跳下馬車,卷起紗簾,車上下來一位身姿挺拔如青竹的女子。

她鴉發如瀑,眉眼精致如畫,着一身月白長衫,領口繡金色雲霞流月,下擺綴有雲彩繡竹。

目光掃過傷殘死去的商隊,美人目露悲憫,轉而看向壓制在地的歹人,神色冰冷,垂眸低聲。

“來人。”

四名黑衣甲士上前。

女子仍是垂目,聲音清泠如玉石,卻透着冷淡的霜寒之意。

“拿下驿丞。”

軍士領命而去,一旁侍女面露憂色上前。

“殿下,您只是來沂州暫住,陛下的意思不明,還是不要插手沂水東路的政事才好。”

驿館內一陣喧鬧,一刻鐘後,軍士押着衣着淩亂、臉腫脹如豬頭的驿丞出來。

“殿下,已分開審過驿丞驿卒,這厮與歹人是一夥兒的……”

這夥強人大部分是北邊南下的流民和當地潑皮農戶,平時就分散在沂州城外圍,對往來州城的百姓敲詐勒索。

他們早已打點過城內底層士官,州府官員對此心知肚明,只是裝聾作啞。就連這個驿丞都是歹人打點後任派而來,平日裏通風報信,甚至幫忙篩選肥羊下手。

驿丞跪地磕頭不止,蕭佑銮回身從軍士腰間抽出一柄長劍。

阿貍偷偷擡眼,觑見這個好看的女人臉上閃過一絲恍惚,明明嘴角溫和上挑,阿貍卻覺得她周身悲涼。

“父皇當年遺诏,令皇兄繼位大統,把我封在東境,非诏不得出。七年了,北境戰火連天,天子不管不顧,朝內官員親親相隐,只管攬財享樂,就連基層小吏都能被劫道蟊賊收買,害我百姓……”

她看向侍女,“半夏,你說,這個國家還有未來嗎?”

軍士和侍女急忙跪下,只剩蕭佑銮一人持劍挺身玉立。

半夏膝行上前。

“殿下,陛下今次傳召,專門贊許了淮南路政治清明,在您的治理下萬廪千倉,粟陳貫朽。許是陛下革故鼎新,想召您進京問策呢?”

蕭佑銮看着侍女,臉色淡然。

“許是吧。”但心裏已是再明白不過。

她早看清這個同胞哥哥的斤兩,雖不是殘暴的君主,但耳根子軟、懦弱無能,一門心思沉浸在詩書字畫裏。

若大周還處于百年前的清明盛世,有“志于道、忠于君、愛于民”的士大夫輔佐,這樣的君主再差也不過止于平庸。

但到先帝一朝,滿朝早已遍布腐敗勾連的各色官員。他們欺上瞞下,貪得無厭。

蕭佑銮當年主持的新法,就是因為他們的聯手阻抗才失敗,其後被先帝明旨賜封,實則流放至淮南路。

這些年來,朝政越發昏庸,令不達地方,天災禍難也傳不進高居廟堂的天子之耳,各地跟朝廷的聯系只有越發繁重的賦稅。

這時天子宣召,令在先帝時主持過革新的搖光公主入京,也難怪有人期許猜測是否皇帝有奮發之意。

蕭佑銮心中冷笑。

指望自命風流、抱着美人端坐龍椅上的便宜哥哥?怎麽可能。

他早已被朝臣架空,令不出皇城了。只怕是國庫虛空,養不起那群蛀蟲,這才把主意打到了物阜民豐的淮南路。

她的車駕前腳才出淮南,朝廷指派的新任淮南路轉運使就到了,朝臣的貪婪嘴臉竟毫不遮掩。

蕭佑銮走到跪伏于地的驿丞身前。

阿貍驚訝得瞪大了眼睛,看着這個貌似柔弱的清瘦美人一手抓住驿丞衣襟,竟然毫不費力的挺直身軀将他拖行到鄉人跟前。

“流民落草與你無關,是州府官員教化失職,但暗通賊寇,致使百姓蒙難遇害,”蕭佑銮将長劍置于驿丞肩上,不理會他颠三倒四的求饒。

“孤饒不得你。”

寒光閃過,驿丞倒地,血濺在搖光公主月白色衣裙下擺,染紅了青綠的繡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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