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鎮國搖光公主蕭佑銮,名傳四方,在百姓口中是美名,在百官眼裏則是惡名。

先帝至道七年,也就是二十八年前,大周東南境連綿暴雨,工部督建維護的堤壩在一個月內接連沖毀,河流改道,洪水泛濫。其中尤以淮南路受災最重。當年秋收,大周二十八路州府中,淮河水位暴漲,淮南路萬畝良田被淹,顆粒無收。

次年,朝廷赈災糧款下撥,還未抵達東境,錢糧款項就被盡數掉包,戶部刑部聯合調查,結果卻不了了之。後淮北大雨六十日,因地勢較高,山洪大水歸入淮河,流往淮南路。

當年,淮南路十七個郡城陷于大水,房屋盡數損毀,五千餘人溺斃。淮南路轉運使年底述職上報,五郡災害嚴重、似有反意。

再次年,淮南路餓死者以萬數,瘟疫橫行,民不聊生。百姓被逼到絕路,流民餓漢揭竿而起。叛軍闖入州府衙門殺了州官,淮南路至此,全境皆反。

至道十年,先太子領軍平叛,在淮南路中了叛軍流矢,不治身亡,先帝大恸病倒。是年六月初六,京師彩霞漫天。當日夜裏,北鬥第七星搖光星驟亮,星尾分出流光降世,貴妃于此時誕下公主。

司天臺與護國寺聯合占蔔上報,言皇女不凡,實為破軍将星臨世,先帝大喜,病乃愈。

一月後,東境奏報,叛軍首領于貴妃産子當日突發惡疾病倒,叛軍群龍無首,各自為政争權。不出三月,朝廷大軍擊潰亂軍主力,淮南路叛亂平息。

先帝由此極為寵愛這個女兒。當年改年號崇光,為女兒賜名蕭佑銮,寓意将星護金銮,封搖光公主。其後力排衆議,逾制将淮南一整路作為搖光公主的封國。

崇光十二年,搖光公主十二歲。這十二年裏,公主幾乎足不出皇城,君子六藝,詩書經略,都有各派高人傳授。平日裏先帝更是将她帶在身邊親自教導,所授課業先生無不對公主交口稱贊。

搖光公主十二歲那年,上表自請辭京親往封地。小小的孩童站在暗沉恢弘的朝堂之上,語言稚嫩天真,面上卻認真篤定。

“每歲述職,大周二十八路州道,獨缺我淮南一路。每三年選官調任,淮南路任職官員不是失聯便是考績下等、碌碌無為……

現如今,淮南路成我國中亂土,士大夫對此地避之不及,朝廷更是無力掌控。搖光忝為皇室中人,淮南路又是父皇賜予我的封國,兒臣不才,懇請父皇恩準,親往治理!”

小小孩童,大言不慚。群臣面上贊嘆,心中卻是嗤之以鼻。皇室之人,再是神童聰慧,這名聲也要大打折扣。稚齡小兒,真讓她去了,豈不顯得滿朝文武無能麽?

再說了,淮南路雖名為公主封地,實則還是朝廷掌管。如今盜匪橫行,破敗窮困,暫時擠不出油水不好下口,但這偌大的一路之地,誰又舍得送到小兒手裏?

眼見皇帝含笑不語,出言的官員也只是避重就輕,誇贊說些公主仁孝懂大義的空話,實則并不當真。

小女孩急了,“父皇總說我年幼,想要輔國安政,還需多學多看。但兒臣學了這麽些年都只是空談,如今想為國效力,淮南路又是兒臣封國,因何不可?”

見女兒認真急切的樣子,皇帝心中好笑,又不願直白拂了她的一片孝心,轉頭問道:“季相以為如何?”

老丞相季和章站在文官之首,一直沒有出聲。被皇帝點名了才出列躬身道:“淮南路自至道年間水災和叛亂後,已過十二年,境內府衙頹敗,百廢待興,至今未有起色。我泱泱大周,自不能放任不管。但如今北地邊疆不太安穩,南面又有倭寇犯境,荊湖兩路氣候不穩,恐對秋收有礙,事有輕重緩急,還請陛下三思。”

季相開口了,百官也安靜下來了。

是啊,別說南北兩邊的兵權,就是荊湖那麽多富庶之地,哪一個抓到手裏不比淮南路強?再說了,淮南路官制已經癱瘓,本就缺人,這時候出言擠兌小公主,萬一陛下誤解,點了自己去淮南,朝廷如今分不出精力,沒有護軍光杆子上任,只怕跟前幾任一樣命都要丢在那裏。

幾個心思不純的官員偷偷看了季相一眼。還是老丞相穩重,十幾年都沒人拿下的淮南路,這小女娃能有什麽本事,憑她那吹出來的将星轉世身份嗎?

“搖光公主一片孝心,再則淮南路實是公主封國,就連淮南首府也于崇光元年被陛下金口更名為搖光城。老臣聽憑陛下定奪。”

小公主緊跟着季相的話點點頭,眼巴巴看向金銮殿上。皇帝聞言有些恍惚,想到了當初司天臺的進言。

搖光,破軍星宿啊。

大周建國幾百年,如今暮氣沉沉,他也想過圖強奮進,但連接成網,交織成布的世家官員,牽連包裹着整座皇城,密不透風,壓得他透不過氣又習以為常。搖光,這個被他拉出來當成祥瑞、向百官強調昭示皇權天授的女兒,難道真的能帶來些許不同?

再差也不過如此了。皇帝心中帶着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期許,同意了女兒的谏言。

淮南路先前被水災和叛軍洗劫過一通,十二年來越發破敗,民生凋敝,人口不足叛亂前的十分之一。搖光公主持皇帝親筆诏令到了封國,直接推翻原有官制,淮南路各州郡不再向朝廷述職,而是集中到淮南首府,再由公主府彙總後轉呈朝廷。

官制重建後,公主以私庫做抵押,用十多年積攢的全部身家向朝廷抵押,免了淮南路五年的兵稅雜役。随後又以國主名義頒诏,安撫百姓,重墾良田,繼而興修水利,重建州城。

六年後,蕭佑銮十八歲返回京師之時,淮南路一年賦稅已超兩廣總和。公主車駕所過之處,州郡百姓自發相送,行百裏而不舍。

蕭佑銮回京後,将述職奏章上呈先帝。先帝看着女兒六年來的作為,和淮南路目前的繁榮盛景,欣慰不已。就在先帝一片慈父之心,欲親自為長女擇婿時,搖光公主上書懇請改革,實施變法。

蕭佑銮至今還記得,先帝将她的奏折留中不發,沉默端坐于龍椅上的樣子。

昏暗的殿中沒有旁人,已至暮年的帝王須發花白,雙目反射着殿中燭光,猶如一頭蟄伏的雄獅,被喚醒了胸中野望。

“……我大周二百年綿延至今,冗員複倍,又有世家大族聯姻勾連,朝臣官官相護,貪污腐敗。現內有朝廷積弊日重,外有鄰強虎視眈眈,兒臣懇請,以淮南路為模板,變革法度,革除積弊,實施變法!”

先帝手按在奏折上,聲音沉沉:“這些年天災人禍不斷,朝野內外危機四伏,變法改革的呼聲時有響起,朕也早有此心……只是沒想到,領頭上奏谏言的人是你。”說完帝王又恍惚一下笑了起來,“也合該是你。”

心愛的長女執拗要去封國,他阻攔不得,每年都遙遙關注照看,信馬不斷。淮南路算是在帝王眼皮子底下發展起來的。

一邊是女兒才能卓著,大刀闊斧改革折騰,殘敗的一州之地如枯木逢春,繁榮昌盛;而另一邊是暮氣沉沉的皇朝,腐敗不堪,冗官冗員屍位素餐。兩相對比,帝王的心中早就積了一把火。

朝廷三品以上的大員大多互為朋黨,不願出頭。年輕的臣子沒有資歷人望,擔不起變法的重擔。搖光雖然年輕,但手握實權,掌管淮南一路政績卓著,又是皇室公主,身份是夠了。

“你可想清楚了,搖光,這折子一發,你便首當其沖,無法回頭了。”

蕭佑銮伏于階下拜行一禮,然後挺直身軀,韌如青竹,如玉臉龐神色堅定動人。

“治國之道,當簡明法度,革除舊弊,父皇若行新政,兒臣願為先驅!”

崇光十八年春,淮南路之主、搖光公主蕭佑銮在大朝會上呈《上帝君言事書》,主張變法,被皇帝當朝悅納。

新法主張清丈土地、保甲裁軍,廢除部分雜役,又實施新苗法,由官府出頭,家境窮困的百姓可在農時向各地常平司貸糧,利息定死為二分,分別在夏秋兩稅時歸還。

又裁減冗官,整治太學,嚴懲貪腐。只半年,刑部大牢塞滿了六部官員,抄家查獲的贓款就抵上了當年的國稅收入,單是銀兩都填充了大半個國庫。

夏,以禦史臺為首,百官谏言,彈劾搖光公主惑民亂政。禦史中丞上書勸皇帝守祖制、廢新法。

崇光十八年秋,大豐收,各地糧倉皆滿。搖光公主上書谏言,于禦史臺外另立錦衣都察院。蕭佑銮親任都禦史,其餘錦衣巡查史從禁軍親衛中選拔,隐匿行蹤巡視天下,專職監察大周二十八路官員。

當月,錦衣都察尋蹤覓跡,重啓至道八年的赈災錢糧失蹤大案,戶部尚書,及沂州東路、京西路轉運使落馬,牽連官員近千人。先帝大怒,責令嚴懲,都察院領命,抄家五百戶,落馬三千人,殺八百京官。

崇光十八年冬至,兩朝元老、文宗魁首的宰相季和章,率文武百官罷朝,跪于皇城外請廢新法。季相親自彈劾搖光公主,言其“牝雞司晨、亂政禍國,錦衣都察院聞風進言,是奸邪作派,致使冤假錯案四起,百官人人自危……”

蕭佑銮記得崇光十八年的冬天,那年雪下得很大,整個皇城都很冷。皇帝躺在寝宮明黃色的大床上,殿裏燈火通明,他佝偻消瘦的身軀半倚着枕頭,花白的頭發披散,雙目渾濁,跟這座皇城一起散發着濃濃的暮氣。

年輕氣盛的公主靠近父親,晶亮的琥珀色眸子似含着兩束篝火,仍是鬥志昂揚的樣子。

“父皇,我已查到季相把柄了,季家長孫收受賄賂,卷入貪腐大案,他以權謀私,指使刑部門生暗地裏銷毀證據将人撈出來,還為姻親陳家奔走,替女婿陳同江謀得沂水東路安撫使一職。這等假公濟私的人怎當得文官之首、一朝宰相?”

“夠了,不用再查了。”垂暮的老人輕輕拍了拍女兒的手,氣虛聲弱。

“朕明日下旨,廢除新法,等雪停了,你就啓程去淮南路吧。”

“父皇?”蕭佑銮握住皇帝枯槁如爪的手,不解道:“您是擔心朝臣的反對嗎?可是我們不是說好了嗎,滌濁揚清、當斷則斷,我大周只有割去腐肉才能重獲新生。”

她年輕的臉龐煥發出憧憬的光芒,躊躇滿志。

“這些日子我都看清了,朝廷最大的積弊就是貪腐,腐敗滋生了貪婪,貪婪勾連腐化了忠正廉潔的诤臣。我淮南路之所以政令通達,就是因為沒有這些貪官污吏。此時百官因私利而反對新法,罷朝威逼,可馬上太學學子與科舉士人就要入朝,只需加恩新科進士,不怕百官不退。”

“你說得對,只是朕,沒有時間了。”年邁的帝王喘了口氣,把錦被往上拉了拉。

蕭佑銮不解道:“父皇,您不是說染了風寒,暫無大礙嗎?”年輕的公主這才意識到不對,急切呼喚道:“太醫呢?太醫!”

皇帝止住女兒的呼喚。的确只是風寒,但寒症侵入肺腑,年輕人可調理無礙,皇帝已經是個花甲老人了……

老人渾濁的眼珠轉向女兒,面露慈愛之色。“是朕先前失察,将你拖入這般境地,如今聲名受損,婚事有礙,你可怨父皇?”

搖光公主剛回京時,因淮南路治理有方,封地富饒,又得皇帝寵愛,是京城世家貴族眼中的好姻緣。可如今她雖在百姓口中聲名良好,京師官員卻對其側目冷視,每日都有彈劾奏章呈上禦前……

蕭佑銮搖搖頭,“兒臣不怨父皇,姻緣天賜,既非同路,自也不是什麽好姻緣,”她擔憂地替父親掖好被子,“新法都走到這一步了,父皇,真要放棄嗎?”

皇帝嘆息一聲閉上眼。“惜我兒非男身,江山無托,後繼無人,你兄長才能平庸,若延續新法,定壓制不住百官,到時朝野動蕩,遺禍無窮……”

“那,父皇何不立我為太女?”蕭佑銮握住老人的手。

老人睜眼好笑:“胡說八道,哪有立皇太女的說法。”見女兒神色認真,不似說笑,神色轉而嚴肅起來,呵斥道:“自古以來,就未有女主當政的說法,牝雞司晨,是亂世兇兆!”說罷推開女兒,“下去吧。”

看着女兒離去的背影,年邁的君王面色陰晴不定,耳邊回蕩着皇子跪地哭嚎的哀求聲。

“司天臺說的什麽‘搖光降世,将星輔政’,兒子也想信啊!可外頭謠言四起,說‘帝颛顼之母高陽氏,見搖光星貫月如虹,生颛顼於若水,搖光實是帝星’。太子哥哥已經走了,我是您唯一的兒子,可王妹如今有自己的封國,又在朝堂執政,兒子怕啊!”

第二日,皇帝下诏,撤新設半年的錦衣都察院。加封蕭佑銮為鎮國搖光長公主,即日啓程,出發就藩,自此居于東境淮南路,非诏不得出。立搖光公主同胞兄長為皇太子。

次月,皇帝駕崩,新帝登基,廢新法,改年號熙寧。

自此,搖光公主被封于偏遠淮南路,銷聲匿跡,七年未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