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當今聖上是殿下親哥哥,此次下诏召殿下進京,我們先在沂州城規整收拾一番,接下來就直接進京了。”沂水東路在京城汴梁東邊,過了沂州城一路西去就是京師了。
“對了,你有名字嗎?”半夏小聲詢問。小啞巴在車廂後面的軟塌邊跟她比比劃劃半天,半夏還是看不明白,幹脆也不問了,按住小啞巴的手。
“嗐,看不懂,回頭再說吧。你需要靜養,本來你應該去侍者的馬車裏待着的,但那裏減震效果太差,所以殿下特許你在這兒休息,咱們說話輕着些,別打擾殿下。不過話說回來,我們應該快到沂州城了……”
半夏在車內沒待多久便下車了。阿貍縮在軟塌角落不敢動彈,目光偶爾看向不遠處,手執書卷的冷清女人坐在案前,身姿筆直,她視線似被燙到一般又立馬挪開。
窗外逐漸掀起嘈雜聲,蕭佑銮擡眼瞥了一下縮在陰影裏的綠眸女孩,順着女孩怯懦的視線微微掀起車簾。
沂州城是萬戶大城,城牆修建得高大巍然。沂水支流被引入城外護城河裏,河水湍急流淌,城門大開,丈寬的六座懸索橋架在流水之上。
半夏提前亮明身份,城門守衛恭敬地清出了道路,護送馬車入城。
阿貍視線随着馬車的前行沿路掃過。為了省去入城費,不少攤販就在城外交易,然而最多的還是插着草标的孩子。領着這些孩子的不知道是父母還是同鄉,他們長相不同,臉上卻一致明晃晃寫滿了窮困。牙人背着手挑着,時不時捏捏孩子的下巴或肩膀查看一番。
阿貍怔怔看着窗外,她本來也要成為那一群商品的……
窗子掩上,打斷了她的思緒。好看的公主娘娘從格子裏端出一盤糕點,蕭佑銮垂着眼看不清神色,“吃吧,沒什麽好看的,不過是廟堂諸君造下的孽罷了。”
女人說的話阿貍聽不懂,但精致的糕點推到面前,這是明晃晃的善意。一只小手小心翼翼伸到案上,摸走了一塊糕點。
阿貍小口抿着軟糯香軟的白糕,女人安靜看着書卷,并沒有關注她,這讓她自在了不少。她松了一口氣,慶幸自己在阿婆面前鋪墊表現得來的結果還算不錯,公主看起來不是個會磋磨人的。想着想着随手又摸了一塊糕點,真好吃。
一名城門守衛領頭帶路,兩隊黑衣軍士護衛左右,車隊穿過喧鬧的街市,一路直行到城南官邸。阿貍被半夏拉到後面侍人隊列裏,看着蕭佑銮進了漕司衙門。
半夏是搖光公主的一等侍官,她既要忙着跟小吏确認公主下榻之處,又要安排侍人和護衛的排班等瑣事。小啞巴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但牢牢記住半夏叮囑的要跟着她,于是就像個小尾巴一樣跟着大侍女進進出出。直到半夏在幹淨敞亮的宅子裏滿意地布置完後宅,一轉身被小尾巴撞倒。
“唉喲!”半夏扶着腰站起來,“呀,忘了你還跟着我吶。”她一手支颌想了想,招手從路過的小丫頭手裏劫下一碟點心,把小啞巴拉到亭子裏坐下,笑着摸摸她的頭,“我估計還有得忙,現在日頭正盛,你就在這裏乘涼休息,乖乖待着吃點心,我晚點再安排你。”
阿貍看到碟子裏一個做成魚形的點心,扯了扯正準備離去的半夏。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然後雙手握拳立于胸前,做一個猛虎撲食的姿勢用嘴把點心叼起來,綠色的貓瞳撲閃撲閃期待地看向半夏。
半夏心裏大喊可愛,面上卻維持着淡然見過世面的表情。跟着半夏等她派活兒幹的其他侍女圍在她身後形成一個半圈,目光炯炯地盯着貓瞳少女。
小啞巴被漂亮侍女們盯得瑟縮了一下,還是鼓起勇氣指了指自己。
半夏努力控制自己去想着還未安派完的活計,但還是克制不住,伸出兩只手捏了捏小啞巴的頰肉。啊好軟!
“嗯嗯,對,你像貓……嗯?你叫貓嗎?阿貓?”
小啞巴搖搖頭又點點頭。“貍貓?阿貍?”
把名字告訴半夏的小啞巴這才心滿意足地放人走了。
半夏被小丫鬟們簇擁着走遠,等走遠确定不會吓着膽小小貓了,這群漂亮麻雀才開始叽叽喳喳。
“半夏姐姐,手感怎麽樣?”
“啊啊啊阿貍好可愛她那眼睛那鼻子!”
“她吃糕點也可愛!我想把我每日的份例糕點都喂給她!”
……
“好了好了!這幾天每日活兒幹最利索的,只要阿貍同意就能去捏她臉!”
正捧着糕點吃得開心的小啞巴後背一涼,感覺有些口幹,趕緊喝了杯茶水壓壓驚。
蕭佑銮在漕司衙門見到了幾名州官。沂水東路轉運使兼沂州知府王慶禮是先帝至道年間的進士,如今須發斑白,但保養得宜,看上去頗有威嚴。
王慶禮率一衆州官在廳內設好宴席,行過禮,起身溫言道:“月前禮部就傳來消息,言說鎮國長公主将要進京,會到我沂州城下榻周轉,殿下七年不曾離開淮南路,淮南繁盛之景卻早已傳遍四方,可嘆不曾親眼目睹得見。”
常平司公事範滿笑道:“王漕司雖未去過淮南路,但如今公主親至,淮南路之主現身于此,問策商讨豈不更是便宜?”
蕭佑銮推辭了廳內主座,随意坐在了西邊塌首。“只要王漕司不嫌叨擾。”
“不敢不敢,再過兩月才是各地州官陸續進京述職的日子,殿下可在沂州城安心住下,指導我沂水東路財賦政事,若能得兩分淮南路之景,便是我輩之幸了。”
蕭佑銮沒把這話當真,這些州官嘴上花團錦簇,若是真在這裏插一手政事,只怕第二日彈劾她的折子就送進京師汴梁了。
但聽王慶禮這話頭,京城裏的意思是要她暫時待在沂州城。那她先前所料不差,聖旨宣她進京,只是想把她調離封地,好讓派去暫管淮南路的官員清查攬財。帝國到底淪落到什麽境地了?竟然讓朝臣不要臉皮,明目張膽盯上鎮國長公主的封地,難道是國庫財政出問題了嗎?
蕭佑銮不動聲色,微微側頭打量着一字胡男人。
“方才王漕司說,刑獄那邊離不得人,提點刑獄公事還在當值,倉司範大人我也見過了,”她對範滿點點頭,偏頭道:“那想必這位就是安撫使陳帥司了?”
美人膚色凝白如玉,明亮的琥珀色眸子在明堂裏越發顯得晶瑩剔透、眼波流轉 ,陳同江頓時呆愣當場,目露癡迷之色。
王慶禮心下暗罵,急忙站起來笑道:“是下官疏忽,這正是我沂水東路安撫使陳同江陳帥司。”他走到陳同江身邊,仗着有書案遮掩,踩了他一腳示意收斂,繼續說道:“也是我朝季老丞相的獨女夫婿。”
陳同江連忙站起身來行禮,反應過來陪笑道:“不敢提及恩相,恐堕了岳父名頭。”
态度一直溫和的搖光公主此時卻站起身來,冷笑一聲:“你倒是有自知之明。”陳同江臉上笑意僵住了。
“孤在城外十裏處都能遇着悍匪,你這一路安撫使怎麽當的?”
席間氣氛頓時冷凝。
臉上肉團團像個富家翁一樣的倉司範滿急忙站出來打圓場:“北境一直不太平,許是近期北邊來的流民落草為寇,陳帥司還未顧及到,這夥惡賊當真該死,可有驚到公主車駕?”
公主完好無損站在這裏,自然是無事,若非如此,範肉團也不敢跳出來打這個圓場。
蕭佑銮嘴角挑出一個嘲諷的笑,沒再繼續叱責陳同江,轉而對王慶禮道:“你是一路轉運使,雖名義上掌財賦轉運之事,實則處所一切行政治理事物等皆歸于爾身,帥司無能,你便無失職之嫌嗎?”王慶禮唯唯應是。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但孤既遇到了,自不能袖手旁觀,匪徒自陳與驿丞有染,當場伏法,州府後續處理孤就不便插手了。”
宴席雖然開端氣氛冷凝,但好在聊完政事,搖光公主說不插手就當真放開,提也不提,轉而問起沂州夏日秋景、美食特色、風花雪月之事。
宴上也不禁酒水,還與一衆官員賞評舞樂,倒也算是賓主盡歡。
宴罷,目送黑衣軍士和美貌侍女接走搖光公主,一衆州官這才緩下心來。
寒暄散席後,只剩漕司、倉司、帥司三位州路長官。陳同江靠倚在塌上,放松了心神。
“怪道都說鎮國公主冷淡貌美,只可遠觀,怎是這麽一副冷美人的性子?可惜可惜……”
範滿聽得頭冒冷汗,連忙道:“陳大人噤聲!”
陳同江不以為意,“此處只有我兄弟幾人,京師季府傳來的信你們也都看過了,搖光公主指不定就永居咱們沂州,還怕她區區婦人掀起什麽風浪來嗎?”
王慶禮看着陳同江的目光耐人尋味,沉聲道:“搖光公主當年主政新法,若不是先帝年邁,後繼無力,又擔憂女主奪權,你以為恩相聯合百官真能把她拉下來?”
王慶禮是宰相季和章較為得意的門生,陳同江雖然總仗着自己是季相的女婿橫行霸道,倒還真有些怵他。
陳同江猶豫道:“只不過是一介婦人……”
“你口中的區區婦人,能在六年間将一路之地從無開始,治理成上等富庶之地,還能執掌重權,險些殺盡百官,你我要是放在七年前錦衣都察院還在的時候,別說頂上烏紗,人頭都不一定能留住。”
陳同江額頭冒汗,他湊上前來。
“王兄的意思是,公主要以盜匪一事,拿我開刀?”
他有些慌張,抱怨道:“北邊來的流民越來越多,州府拿不出錢糧赈災,那些窮漢刁民個個落草,壓力都落在我這個安撫使頭上,下面的人收孝敬錢收得痛快,除賊保管一個個縮在後頭……”
“賢弟莫急,公主既然當場令人斬殺了勾結劫匪的驿丞,就代表她不會深究了,後頭恭恭敬敬,只把人供起來就是了。”
王慶禮輕言安慰,又語重心長地拍了拍他的背,繼續道:“賢弟還需改改性子收心,師妹賢淑大度,你也不能耽于皮相、放縱女色,恩相可是只有這一個女兒。”
陳同江老臉一紅,唯唯諾諾應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