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馬車又轉過一個拐角,進入城中大道,陽光從窗外投射進來,照耀在她琥珀色淺淡的眸子上,蕭佑銮嘴唇粉白,仿若一尊精致又脆弱的琉璃神像,溫柔又悲憫。
衣角被扯動,她擡起頭,綠瞳的小啞巴正擔憂地看着她。
蕭佑銮面色緩和,拍了拍阿貍的手背柔聲道:“我沒事。”
繼而吩咐軍士:“糧倉那邊不必派人試探調查了,王慶禮是個老狐貍,不會随便讓我們抓到把柄,我們人手不足,就全力盯住倉司範滿,我倒要看看,常平義倉出事,提舉常平司是幹什麽吃的!”軍士領命而去。
回到府裏,才轉到後宅,庭院裏老遠就探出一個小圓腦袋,見到一行幾人又縮了回去。
半夏沒好氣道:“躲什麽?越發沒有規矩!”
顧滿不好意思地慢慢走過來,手裏抓着比她還高一個頭的大掃帚,期期艾艾行完禮才小聲對半夏道:“半夏姐姐,我在掃庭院呢,沒躲。”
半夏作勢要走,“行,你忙,那我讓阿貍去繡房幫忙。”
“哎先等下嘛,我有話想找阿貍說…那個…我想道歉的……”
蕭佑銮輕笑一聲,不摻和小姑娘間的矛盾糾葛,轉頭對阿貍道:“今日別玩太晚,晚間用過膳後去書房找我。”
阿貍仰首歪頭,小巧精致的下巴微擡,卷翹睫毛忽閃忽閃的,明亮的綠瞳充滿疑惑。
蕭佑銮有些手癢,擡起捏了捏小啞巴的臉頰,這些日子的調理頗見成效,少女臉上長了些肉。
驚覺失态,蕭佑銮不動聲色收回手,掩在寬大袖袍下,手指微微摩挲,指尖似乎還殘存着滑膩的觸感。
她按下心頭異樣感覺,輕聲道:“你晚些過來,我讓秋實給你檢查下喉嚨。”
恭送公主離開,半夏起身就把阿貍拉到身邊,也跟着摸摸她的臉。
“大周朝野糜爛,官場腐敗,殿下身為皇室一員,每每見到官吏渎職都不能開顏,我們也沒什麽好法子開導,倒是阿貍你……”
顧滿也湊了過來,眼神羨慕:“殿下待你真好,她都沒有摸過我的臉!”
半夏揮揮手,“去去去,你這丫頭只會瞎玩惹禍,帶着阿貍玩可以,只不許再鬧別扭。”
她轉而對阿貍道:“現今局勢不穩,災民日多,沂州州官只怕從上到下沒幾個好的,殿下又要為百姓傷神勞心,我看殿下待你頗有不同,你得空便多去她那兒伺候。
再者,你不會說話,跟人交流有困難,但殿下跟你交流無礙,能得殿下憐愛,你的日子也好過一些。”
“阿貍有我護着,才沒人欺負她。”阿滿嘟嘟囔囔道。
半夏瞪她一眼,“我看就你愛欺負人!”
等半夏離開,顧滿低着頭站在阿貍對面,揪着手裏的掃帚,吞吞吐吐想道歉卻又說不出口。
阿貍上前拉住她的袖子,擺擺手笑得開心。
顧滿也笑了,“什麽啊,你笑得像個傻子!”
阿貍指着她,手指在嘴唇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弧。
“哈哈哈,我肯定笑得也像個傻子。”
兩人笑過一陣,方才的別扭不自在也消失了。
顧滿這才牽起阿貍的手,認真道:“阿貍對不起,我以後再也不會對你亂發脾氣了!半夏姐姐批評我了,殿下也給了我淮南路的幾地縣志讓我好好閱看,百姓無辜,我知道錯了,不應該基于你受過的苦難而責怪你……”
“殿下說,出身和際遇是最不公平的,所以身處高位的人要常懷感恩之心,對因不可抗力而導致貧窮困頓的人們懷有慈善之意,而不是高高在上的指責別人,一個人違法犯錯,不能放大到整個群體……
我爹爹是淮南路人,當年我娘死在亂民手裏,他抱着快要餓死的我遇見了殿下的車架……若是先帝沒有把淮南路賜給公主做封地,可能我和我爹現在也是流民,也可能早就死了……”
殿下啊,阿貍不自覺摸了摸自己的臉,鼻尖似乎還存留着那個女人身上淡淡的香氣,清冷又溫柔。
“回頭那幾本縣志我拿給你看!殿下還說讓我教你認字呢,正好我們一起看,我教你識字……”
日頭才沉下去,漕司衙門後院燈火通明,美貌女婢捧着精致菜肴杯盞,蓮步輕移進入堂中。
堂內兩排桌案坐滿了州府官員。王慶禮一身青袍坐在上首,黑白交錯的頭發整齊束起,他手撫下颌短須,頗有威嚴。
陳同江換了一身文士袍,身形瘦削,筆直坐在左側案首,微笑看着為他斟酒的美婢。
若不提眼下放縱浮腫的青黑,倒是要讓人感嘆一句“不愧是當初迷倒季相獨女的陳玉郎”,風流俊朗,令人心生好感。
美婢将酒杯放于案上,煙波流轉睨了他一眼,轉身替了站在他兩步遠的執盞丫鬟。
陳同江眼睛在她腰臀上流連了好一會兒,這才收回視線,舉杯笑道:“若不是範大人邀我,險些就錯過王大人設的好宴了。”
範滿坐在右側案首,正好與陳同江相對,他一身錦衣緊緊裹在身上,比起官員來說,更像一個圓滾滾的富家員外。
他笑着告饒道:“陳大人可別亂講,我可跟你說了,這是王大人特地設下款待您的酒宴,要是王大人誤會我話沒傳明白,怪到我頭上,改日我可要去陳大人府上讨酒要說法的。”
陳同江哈哈大笑,“玩笑玩笑,以範大人的身形要是去我府上吃酒,一頓可頂的上好幾頓。”
這話就說得難聽了。
但畢竟共事了幾年,大家也都知道陳同江是個什麽貨色,也都跟着笑起來。只範滿臉上肉團團的擠在一起,笑得有點僵。
王慶禮放下杯盞,堂下官員察言觀色也都壓低了聲音。
“聽說今日,搖光公主去北城門見了陳大人?”
“是。”
陳同江夾了一塊水晶鴨肉放在碟子裏,“公主見府軍整頓治安辛苦,捐了一批米糧肉食犒勞軍士。”
王慶禮眼睛微眯,“今日宴請的都是親近同僚,搖光公主畢竟身份特殊,大家也怕麻煩,賢弟還請詳說。”
陳同江不以為然,從懷裏掏出一把折扇,展開搖了搖,好一派風度翩翩的雅士風範。
“守誠兄,我先前就說過,你待搖光公主太謹慎了,”守誠是王慶禮的表字,“不過是一婦道人家,人生地不熟,她再有能耐,這兒可不是淮南路,是咱們的地界。”
秋夜天寒,扇着扇着有些冷,陳同江打了個哆嗦,又将折扇插回腰間。
“禁軍兩衛守在京師百裏處,流民全被趕往周邊了,咱們離京城最近,圍在城外的流民越來越多,公主金尊玉貴的哪兒見過這場面,這才找我問問情況。”
“……不過,我說守誠兄,城外的難民越來越多,府衙設的粥棚每日頂天也就赈濟千人,再這麽下去,鬧起民變來可不得了。”
王慶禮眉頭一跳,沉聲問:“那賢弟是有什麽好主意了?”
陳同江嘴角一挑有些得意,像是胸有成竹就等人發問。
“沂州城靠近京師,承平日久,咱們遇到這事兒一時慌神想不到法子也是人之常情,我今日回府翻了岳父入中樞前的幾篇文,有了好些心得。”
他得意洋洋繼續道:“治理流民,需要梳理導流,順民可登記造冊,擴充外城,使其自行搭建窩棚安置,酌情納入我治下。超出州城容納能力的,可備上幹糧使其前往其餘城縣,廣而化之……”
“……所以說,趁着其餘州城還未反應過來,咱們先聯名上表朝廷開倉赈濟,領了這個頭功!守誠兄以為如何?”
堂下鴉雀無聲,州官們面面相觑,皆心虛的看向堂上。
王慶禮現在看着這個蠢貨就厭煩膩歪,不知道從哪兒偷了別人的策論就來誇誇其談!
他壓下心頭的煩躁,耐着性子道:“賢弟所言頗有幾分見地,只是其餘州府未有動作,我們先上表開倉,周圍的流民豈不是都吸引過來了?我沂州哪有能耐赈濟那麽多人。”
陳同江被問得啞口無言。
範滿見開倉的事被駁回,舒了一口氣,正要端起酒盅。
陳同江絞着眉頭,突然又想到什麽,“不對啊,我們先上表開倉,其餘州府一定會緊随其後,我們就開個頭,屆時……”
“诶诶诶我的陳大人!”範滿端起酒盅離座,急忙走上前打斷他的話。
“這可是漕司大人專門為你這段時間的辛苦設下的酒宴,這麽多同僚都在呢,且多飲幾杯!”
滿堂官員登時附和上前,觥籌交錯,一派熱鬧盛景。
等陳同江醉成爛泥,被送至客房後,堂下官員一湧上前,嘴裏噴着酒氣,有的臉上還帶有醉酒的紅暈。
“王大人,這可怎生是好!若是開倉,一切都瞞不住了……”
“是啊!大人,我全家老小上百口人,這可是要掉腦袋的!”
“要是被搖光公主知道……那個女人七年前殺的京官,血可是染紅了整條皇城洛河!”說這話的官員七年前也是京官,他兩股戰戰滿是驚恐。
一名官員頭發全白,滿臉蒼老褶皺,雙目圓睜,眼神渾濁,瞳孔渙散,明顯已經醉了。
他腦門通紅,挂滿了豆大的汗珠,踉跄上前一把揪住範滿衣襟,急道:“當初是你拉我入夥的!我都說了不成不成,你們還威脅我!年後我就祈老致仕了,我孫兒也才剛剛啓蒙!”
“行了!亂什麽亂!”王慶禮不耐煩地暴喝一聲。
官員們安靜下來,範滿從老人手裏扯下自己的衣襟,走到上首旁垂手站着。
“我們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有我這個轉運使兼首府知府頂在前頭,你們怕什麽?”
“可是……”
王慶禮眼珠一轉,陰寒看過去,開口的官員對上他的視線,頓時噤若寒蟬。
“說是世道承平,你們還真當這是盛世華年,天子掌權,朝堂諸公輔政掌控天下了?世道多艱,亂民行兇,理由好找得很……”
說到這裏,王慶禮似乎想到什麽,嘿笑一聲。
“再者,法不責衆,你們以為其餘州路就敢開倉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