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顧滿被半夏罰了不少活兒,說是帶着阿貍玩,實則小啞巴幫着她灑掃了庭院,又去浣洗房打下手。
小圓臉從沒親手洗過衣裳,虧得阿貍幫忙才通過了管事娘子的檢查,管事娘子見她幹活利索,很是誇了小啞巴一通。
等一通忙亂後,日頭就下去了,還來不及去看看顧滿手裏那幾冊縣志,倆小姑娘一起用過膳後,阿貍急忙沖洗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就往書房跑。
進了書房,蕭佑銮正坐在書房裏間,秋實抱着她的寶貝貓兒站在一邊。
蕭佑銮放下手中的書冊,見小啞巴還在喘氣,輕笑一聲,把一碗乳白色的湯食推過來。
“這是秋實為我做的湯膳,給你留了一碗。”
阿貍這些日子跟在公主身邊,因為年紀小身子骨又弱,有些好東西公主或者半夏都會吩咐多備一份給她。
偶爾有少見的好食或者補物,蕭佑銮也會私底下留給她。
阿貍乖乖坐到腳踏上靠着蕭佑銮的裙擺,端起碗慢慢喝。鮮香暖熱的魚湯緩緩下肚,胃裏暖烘烘的,激起一身熱意。
蕭佑銮看着貓兒一般依戀地倚靠在她腿邊的綠瞳女孩,垂眸輕笑,心底泛出一股暖意。
阿貍先前最依賴半夏,顧滿不在的時候,她就待在半夏不遠處看她操持府務,府裏眼線或是單純想攀關系的人靠近她,她都一概不搭理。
似是認準了公主麾下的都是好人,進府這些時日,除了顧滿她們,她只搭理淮南路的人。
但這府裏十之八九都是外來者,她像只炸毛警惕的綠瞳小貓一樣排斥其他人,也難怪半夏老擔心她被人欺負。
經過這段時間相處,小貓現在更喜歡黏着她。
夜晚在卧房,她看書辦文,小貓就半躺在腳踏上靠着她看畫本,睡着了她再抱她回塌上。
偶爾出門,有什麽話想說,小貓就揪揪她的衣角引她注意,半夏第一次看見的時候都吸了一口冷氣。
她本是不愛與人近距離接觸的,對這女孩似乎縱容親近太過了……
蕭佑銮站起身,把案上書卷竹冊整理一番,沒再回身。徑直到秋實面前,接過小貓白焰,走到一旁椅子上坐下。
秋實示意少女張開口,仔細看過後又用手在她脖頸處捏捏按按。
阿貍聽從吩咐,氣從喉出發出“啊——啊——”的聲音,眼睛卻不自覺瞄向另一邊。
蕭佑銮垂眸坐在檀木椅子上,長裙襲地,小貓窩在她懷裏翻身露出肚皮,任由女人修長白皙的手指撫過胸腹間的柔軟毛發,享受地發出“呼嚕嚕”聲。
阿貍想到前幾日,顧滿晨間來找她時,看到公主臨走時捏了她頭上雙丫髻的小揪揪。
公主那時眉眼彎彎,笑着說她的發髻像貓耳朵。顧滿那日全天都在她耳邊嘟囔着羨慕,而她現在看着白焰,也羨慕了。
“殿下所料不差,阿貍的喉骨完好,經絡血肉也都是完整的,并無缺損。”
秋實檢查完,回頭看着白焰在她家公主懷裏開心打滾,沒敢上前把小貓抱回來。
而阿貍已經走到蕭佑銮身邊,一只手又揪住了她的衣角。
“之前夜裏,你夢魇時似乎說過話,我那時睡意朦胧,醒來沒聽到便以為是錯覺……”
那是好幾個月前的事,阿貍都快忘了。
她只記得是很可怕的噩夢,半夜淚流滿面地醒來縮在毯子裏抽泣,女人穿着潔白的裏衣起身安慰她。
溫暖又滑嫩的手輕輕拭去眼角的淚,她在淡香裏安穩睡去,後來便再也沒有夢魇了。
“白日在馬車裏,你被暗巡驚到也發出了聲音,我便想着讓秋實看看,說不準你的啞疾能治好。”
秋實點點頭,“既是能發聲,喉嚨又完好,那阿貍應是能說話的,啞疾許是心魔作祟。”
蕭佑銮回首,阿貍一只手牽着她衣角,綠色的眼睛在燈下如璀璨的翡翠,直勾勾瞪着她懷裏翻滾亂蹭的小貓。
以為小啞巴也想抱抱小貓,她起身把貓放進少女懷裏。
白焰似乎對換了一個人有些不滿,掙紮起來。
阿貍頗有些手忙腳亂,秋實趕緊上前,從她懷裏接過小貓,右手順滑地在貓背上來回撸了一把,心滿意足,這才繼續道:
“也就是心病,既然夢魇時說過話,那阿貍幼時應是能說話的,許是經歷什麽變故有了心魔,幼時的失憶與啞疾應該都是這場變故導致的。”
蕭佑銮看向少女,小啞巴又依偎在她身邊,手悄悄牽上她衣角。
北地異族的少女孤身一人被賣到中原腹地,還能有什麽變故?
蕭佑銮有些心疼,摸摸少女的頭,轉而問秋實:“那阿貍還能說話嗎?還是說要先治這個心病?”
“這倒不用,既是能說話,正常開口就是了,她這情況是變故開始時不敢說話,後來慢慢忘記自己會說話,時間久了也就不會說了。現在是要學着開口發聲,說得多了自然而然也就好了。”
蕭佑銮偏頭看向身側,小啞巴眸子亮晶晶的正傻乎乎沖她笑。
她忍不住唇角跟着上揚,手指輕輕勾挑了一下少女精巧的下巴,語帶笑意,聲音氤氲動人:“聽到沒?多開口,日後就能流暢說話了。”
過不多久,荊湖兩路蝗災的消息就随着災民的東渡傳揚開來。
沂州城外流民暴增到五萬人,從驿站信馬那兒傳來的消息,西邊至少還有八萬拖家帶口的災民,正往東邊行來。
附近州縣開始下令驅逐流民,嚴防死守禁止災民入境。
沂州離京城最近,被禁軍驅逐的災民大多都湧來這裏了。
陳同江此時焦頭爛額,大步行走在陳府內宅回廊上。
幾個跨步,下人還未來得及通報,他掀起簾子就進了卧房。
“夫人,岳父那兒真的沒有消息嗎?城外的刁民都沖擊城門好幾次了,守城将士傷亡不小,巡城衛隊都被我抽調去守城門了,再這麽下去,為夫的安撫使一職遲早叫人扒下來!”
季環穿戴華貴,發髻繁複雍容。
單看臉頰,佳人面若皎潔明月,目似流水含情。可視線下移,美人面容雖美,但周身贅肉橫生,腰身寬大,身形肥胖。
她頭微微揚起,看似高傲,卻又像是虛張聲勢般強裝高傲。
身為三朝元老、文官之首的季相獨女,丞相夫人年近四十才有了這麽一個女兒,自是呵護縱容無事不應。
等長到擇婿年歲,季環雖有驕縱名聲在外,但才學卓著,又美貌驚人,實是京城百家大族都想求娶的好姻緣。
季相本已看好了新科才俊、大族公子,誰料女兒跟一個名落孫山的落魄文人有了首尾。季相雖然命人壓下了這樁醜事,但原本談好的婚事也不了了之。
就在季相發覺女兒已被老妻驕縱得不成樣子,沒有好人家願意結親時,陳同江上門拜師了。
陳同江是京師陳氏大族旁支,名不見經傳,但有一身潇灑俊朗的好皮囊。
季相考校了一番,雖然對其才學不甚滿意,但在老妻和女兒的纏磨下,還是捏着鼻子認下了這個弟子。
陳同江拜入季相門下後,娶了丞相獨女,再三年,新科被點了探花郎,自此春風得意,直上青雲。
京城貴女圈子都唏噓傳言,說季環是安心相夫教子,自願隐于內宅,這才淡出了視線。
誰知多年後,美人竟變成了這般模樣。
季環推開丈夫殷勤攙扶的手,把自己擠進椅子裏,寬大的檀木交椅被她填的滿滿當當。
她哼了一聲,語帶嘲諷:“你還知道回來,怎麽?遇到事了外頭的狐媚子幫不上忙,所以來求我?”
陳同江面上笑容不變,他上前一把摟住妻子,摸到她腰間一團團軟肉,粗圓的腰身根本環不住。他瞳孔微縮,閃過一絲厭惡。
男人賠笑道:“夫人說的哪裏話,夫妻一體,外頭那些人算什麽,我心裏自然是只有你的。”
季環嗤笑一聲,但也沒有再推開丈夫。
“環兒,我們夫妻這麽多年,你為了子嗣四方求醫,落下病症才至今日這般模樣,我又何嘗不心疼你?你看外面的女人我有一個帶回府裏的嗎?”
季環态度軟和下來,頭靠到他肩上。
“你是不是在怨我?這麽些年了,我都沒誕下一個孩子,要不然,你就納幾個清白人家的良妾吧,總不能因為我斷了陳家的香火。”
陳同江心中嗤笑,這女人也就嘴上說得好聽,實則一點婦人德行都沒有!善妒又無所出,他在外頭快活快活都被管着,真納人進來,攪翻了醋壇子,季相能讓他好過?
他捧起妻子的臉,深情道:“別胡說,我早對你承諾過,一生一世一雙人,就算沒有孩子,以後過繼一個就是了,只是如今看來,為夫只怕陪不了你一世了……”
季環皺眉,“你又說不吉利的話!你是我丈夫,季相的女婿,誰敢動你?”
想了想,她又安慰道:“大不了這一任任期到了,我跟爹爹說,咱們調回京城,再從族中過繼一個孩子好生教養,省得你做這勞什子安撫使,天天在外奔忙勞苦,總不歸家。”
“環兒,我早就說過,我志在安民,不願進中樞。”男人嘆了一口氣,“而且,只怕這一任官我都做不完了。”
他把頭埋在妻子胸腹間,顯得有些軟弱。
許久不見的丈夫、平日裏的帥司老爺此時脆弱地依靠在自己懷裏,季環心頭不由升起憐愛,手撫在丈夫腦後。
男人在她懷裏悶悶道:“城中守備兵力不足,若是城門被亂民奪下,後果不堪設想,城外可是有足足五萬流民啊!過幾日我派人将你送回京城,那裏安全……”
“那你呢?”季環抓住他的手。
“我是安撫使,我若逃了,那可是死罪。”
季環蹙眉:“誰說要你逃了?一路安撫使,朝廷重臣,自然要有擔當,怎可棄城而走?”
陳同江讪讪道:“啊那我會錯意了,夫人的意思是?”
“我先前就跟你說過,姓王的不是什麽好人,你少跟他混在一起。旁事不沾,只管牢牢抓緊手裏兵權就是了。看這幾日城外情形,現在正是你立功的時候。”
季環細長的鳳眼微挑,眸子裏閃爍着亮光,語氣激昂振奮。
“上策就是府兵接管州城,開倉赈糧,你照着我先前跟你說的,梳理導流,順民可登記造冊……”
“梳理導流,順民可登記造冊,擴充外城,使其自行搭建窩棚安置,酌情納入我治下。超出州城容納能力的,可備上幹糧使其前往其餘城縣,廣而化之……我早都記住了!”
陳同江不耐地打斷了她的話,這些話他在衙門裏說過,根本沒人贊同,都給他堵回來了,這女人就喜歡瞎賣弄!
“守誠兄向來萬事妥帖,無有過錯,我豈能無故奪權上官?”
季環語氣放軟,柔順勸說道:“這怎麽能算奪權?只是要你積極一些罷了,此次赈災若能圓滿,可是大功一件!你不是不想進中樞嗎?有了這番功績,日後外放,你能更上一層,一路主官都有可能,不用像現在一樣,頭上還有人壓着。”
陳同江越發不耐。
“府軍接管州城不就是奪權!你總撺掇我做這些危險的事情,得罪同僚,得罪上官,日後誰還願提攜我?”
季環嘆了一口氣,眼中光芒散去,平靜下來,語氣寡淡。
“那就下策,你不要出頭,還跟之前一樣就是了。局勢越發惡化,州府再袖手不管,搖光公主定會出手的。你到時不要與公主對着幹,姓王的老謀深算,你小心別被他拿去做了替死鬼。我一會兒給爹爹寫信,你也上表朝廷請求援軍,流民多了生亂,幾千府兵可攔不住城外幾萬人。”
陳同江這才開懷點頭,“是極是極,還是請朝廷多派些援軍最好。”
見妻子起身去書房,他順嘴又加了一句。
“知道你看不慣守誠兄那副作派,但他在沂州經營這麽多年,在離京城這麽近的地方都能翻雲覆雨,欺上瞞下,豈是随便什麽人就能撼動的?你們這些婦人,總把鎮國公主當作楷模崇拜,視若神祇,她調理民生是挺厲害的,但這過江龍出了淮南,無兵無權,與守誠兄對上,讨不得好。”
季環漠然轉身離去,背對着丈夫不再多做口舌之争。但想到那個人,眼中閃過精芒,嘴角挑起柔和笑意。
那可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