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馬車在半路被逼停。

陳同江剛敷衍完妻子,等信寄出去了,正趕着要去衙門向同僚誇功,順帶商量守城一事。此時車驟停,他掀起簾子不耐道:“本官有要事,閑雜人等不知道拖走……殿下?”

蕭佑銮一身黑色騎裝、暗紅披風,領口金線蔓延全身,用暗繡紋上了雲霞朝日,在日光下暗紋流光,越發顯得美人容顏如玉,身形婀娜。

她身後左右整齊列了四名黑甲軍衛,手執長刀,披風獵獵,寥寥數人列出了一整支軍伍的煞氣。

公主一手握着缰繩,靴子輕輕一踢,棗紅色的高頭駿馬便噠噠上前。

駿馬居高臨下對着帥司大人噴了一個響鼻,美人眸光流轉,漫不經心,“城外生亂,城中人心惶惶,陳大人急匆匆的,欲往何處?”

陳同江行禮勉強笑道:“近日城外頗亂,下官這便要去州府與諸君商議良策,不想因此攔了殿下的路,殿下先請。”

“不急。”

缰繩一扯,駿馬甩着脖子繞馬車行了一圈。

“昨日東門被亂民奪了一刻,事平後陳大人怒氣沖沖奔往府衙,待到深夜,悄悄從側門而出,星夜趕往常平司,一夜未出,今晨回了府,不到一個時辰又出來,現在匆匆往府衙行去……”

蕭佑銮似笑非笑,“昨日夜裏可是發生了什麽?”

想到昨日鋪滿桌案的關于鎮國公主的情報,想到範滿愁眉苦臉告訴他的那些事情,還有王慶禮在他耳邊說的那些話,陳同江背心滲出了冷汗。

消息靈通至此,鎮國公主身邊果然還藏了一支暗衛。

七年前這個女人能站在朝堂上變法輔政,令滿朝京官戰戰兢兢,風氣一清,而今,她也能面上雲淡風輕,實則摸清一切,掌控全局。

美人黑色騎裝上勾勒的金色霞紋,仿佛是深淵中的厲火,正張牙舞爪地向他襲來,就像情報裏記載的一樣,将犯下大過的官員悉數焚盡,不留情面。

陳同江一個激靈,待要解釋一番,搖光公主似乎又失了興趣,策馬與車身交錯而過,一行軍衛緊随其後。

“也罷,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沂州的政事我不過問,陳大人忙吧,”馬蹄微頓,美人回首,斜睨的淺淡眸子似結了一層透明的寒冰,“只一條,守身持正,心系百姓。守着你的路別行岔了,莫被孤抓到把柄。”

府衙內堂,窗外的日光照不進內室,堂內昏昏暗暗。

陳同江來回走動,暴躁如雷。

“你們為什麽要告訴我?!這跟我有什麽關系!如今五萬多災民圍城,指着糧食救命,你告訴我糧庫是空的?

本來暴民就一直在沖擊城門,這個消息要是傳出去,外面五萬人立馬全部暴動!”

他喘着粗氣,眼珠泛紅,靠在椅子上喃喃道:“這本來跟我就沒關系,我沒有染指過義倉,我什麽都不知道……”

陳同江站起身。

“對,跟我沒關系!搖光公主肯定已經查到什麽了,她如今雖不輔政,但頂着先帝禦口親敕的鎮國封號,事急可代天子伐亂臣,我可不想跟你們一起死!事情都是你們做下的,我現在出了這個門,就當什麽都不知道!”

他剛邁出腳步,暗室內的官員一擁而上把他拖住。

陳同江拼命掙紮,“放肆!我是朝廷命官,一路安撫使,堂堂二品大員,你們幹什麽!”

他被按倒在椅子上,見掙紮不脫,又軟語哀求:“我不會去向公主告密的,你們只要放我走,我就當什麽都不知道……”

王慶禮沉沉笑了起來。

他從堂內上首主座站起,慢慢踱步到陳同江面前,看着他胸口劇烈起伏喘着粗氣,彎腰問:“怕死啊?”

王慶禮古怪地笑,“早就知道你是個靠女人的蠢貨,只是不知道這麽蠢。昨天沒反應過來,傻乎乎的就聽話回去哄你娘子給季相寫信搬救兵,今天見了文書裏那個殺了八百京官的女人一面,就吓破膽了?”

陳同江惡狠狠地盯着他,王慶禮不以為意,吩咐道:“放了他。”

衆人松手,陳同江原本整齊的錐髻偏到一邊,頭發散落一片,他忿忿地揉着被抓痛的手腕。

“想置身事外?你以為,治下的軍民府兵,糧饷差補都是哪裏來的?”

陳同江驚恐擡頭,王慶禮伸手為他扶了扶歪掉的發髻,輕聲道:“對,都是常平司從義倉裏調出來的。”

範滿在他示意下站出來,肉團團的臉上仍帶着往日和善的笑意,但這笑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猙獰。

他翻開一本厚厚的冊子,在陳同江惶然的目光裏開口。

“陳大人到我沂水東路上任兩年零三個月,州府每月皆按時發放府軍糧饷,但奇怪的是,帥司大人共計有一十三次,從各大義倉以府軍饷銀的名義調用錢糧,共計挪用米十二萬三千五百石,銀九萬七千八百九十三兩,手書在此,一一登記在冊。”

大周軍制,州城可設府軍八千,每月糧饷由安撫使手書申請,州府确認後發放。

但往往府軍人數并沒有那麽多,每月全額申請後,安撫司從上到下層層盤剝後才發放到府軍手裏。

陳同江當然也偷偷侵吞過糧饷,但只是經手刮一層油水,萬不可能有這麽多。糧饷侵吞過萬,這可是能牽連全族的大案。

“不!你們害我!”他撲到範滿身前揪住他領子,厲聲道:“是你,我每月都是向府庫申請,根本沒有額外從義倉調糧!”

範滿掰開他的手指,“你當然沒有,只不過……”

他湊近到他耳邊輕聲道:“府庫早就空了,咱們只能從義倉調啊。”

“你們……”

陳同江滿目駭然,“你們竟然連府庫都搬空!挪用義倉錢糧肥己,貪婪勾結還敢擅動府庫,渎職害民,自私自利!你們簡直喪心病狂!”

陳同江喘着粗氣,身形顫抖癱倒在椅子上。

內室十幾名州官面面相觑,有人面紅羞愧,有人不以為然,還有人開口唾罵。

“你陳帥司又好得到哪兒去?攀附權貴,貪財好色,膽小無能,你當初的探花郎、現今的安撫使都是怎麽得來的,以為我們不知道嗎?”

王慶禮止住了堂下官員的喧鬧,聲音輕柔平緩。

“本來,府庫義倉來回騰挪,每年春秋二稅一收,大家填補運作一番也能照應過去,誰曾想流年不利,遇到了難民蝗災,碰巧鎮國公主也領旨暫住我沂州……”

他踱步行到陳同江身後,一只手壓到後者肩上。

“我們現在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賢弟,不要想着怎麽把自己摘出去了,咱們要齊心協力,想想怎麽把蓋子壓好,別被人掀開。”

陳同江神色陰晴不定。

良久才頹然道:“……消息不能走漏出去,現在就指望着我手下的兵能守住城門,安定城池,糧饷必須照實發。”

“這是自然。”

他猜疑地看向範滿,其餘官員目光也投過來,眼裏滿是試探懷疑。

範滿忙道:“先前漕司大人號召城內富戶捐糧,公主也捐了不少,這些赈災糧款我讓人截留了大半,足夠府軍撐上半年。”

王慶禮轉身回了上首坐下,陳同江冷眼看衆人一一落座。

“西邊荊湖兩路蝗災肆虐,後續還有數萬流民在路上,單靠守是肯定守不住的。所以雙管齊下,一來我們聯名上表奏請援軍,二來,昨日夜裏本官請了帥司回府,央季夫人親筆,懇請季相看在女兒的面子上,調派廂軍來襄助女婿。”

許是面子已經撕開,衆人聽了這話,探究揶揄的目光毫不掩飾的投在陳同江臉上。

他咬牙暗恨,平日裏就算知曉別人背地裏瞧不起他靠女人上位,但還從沒有真切感受過這般□□嘲弄的目光。

陳同江臉上青紅交替,憤然開口:“蝗災難民,守城援軍,說得倒輕松,這麽鬧一番,今年秋收必定大減,就算城不破,我看你們怎麽遮掩空蕩的庫房!”

他看向上首的目光擔憂中又帶着惡意:“知府大人,今年的秋稅轉運,年底的上供銀,你準備怎麽跟朝廷交代?

屆時交不上去,回頭京師派人來查,府庫的事一樣遮不住。”

朝堂之上安坐的閣老重臣才不會管你收成如何,哪一年收歸中樞的財賦比上一年少,當年的考績就是下等。

若是少得多了,按這些年的循例,這一路州府所有官員在吏部的考績都得玩完。

王慶禮端起茶盞淺啜了一口,看起來并不擔心。放下茶杯時,堂下擔憂讨論的官員已重歸安靜。

他鎮定平和,音調輕飄飄泛着陰冷。

“交代?弄出個大場面,把事情掩過去不就行了。”

怎麽遮掩?

“京師援軍到的時候,正巧暴民沖破城門燒殺搶掠,亂民猖狂放肆,搶奪燒毀了府庫和糧倉,罪不容恕,合該鎮壓清算……

我們送來援的廂軍一個大功勞,他們為我等作證庫房盡毀于亂民……”

“至于陳帥司擔心的另一點,”王慶禮眼皮擡起,目光陰狠,“有人偏要追根究底送咱們去死,正好一了百了,管他什麽王孫貴胄,一場大火,燒它個幹幹淨淨。”

陳同江打了一個寒噤。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