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搖光公主接過沂州城內巡防治理一職後,以官府之名派小吏出面聯絡商販,貼出告示,定期分批次開放東西兩市進行買賣。

府軍大多被帥司府調去守城了,只給她留了一百來人,皆是些輕微傷殘或油滑怕死的老兵頭。她便以各坊市為劃分,用物資配給來招募民兵。

民兵隊組建起來後,留下的一百府軍被打亂重組,安插到民兵小隊裏,日夜輪替在城中巡邏。

民兵組建沒幾日,糧油鋪子有人搗亂,西市的民兵抓了一隊人,戰戰兢兢地報到公主府裏,說領頭搶鋪子的是轉運司一位同知大人的親随胞弟,躲到衙門裏去了。

當即就有一隊黑衣軍士領命出府,徑直去衙門抓了人送到提刑司問罪。

第二日那位同知被牽連降罪,坊間貼出安民告示,首犯判鞭刑,推到西市前被一百鞭子抽得奄奄一息,告示上還印了知府大印。

如此幾次,潑皮都縮起脖子做人,家中物資緊缺的百姓也願意出門了,坊間風氣為之一清。

十餘天後,城外已有近十萬災民圍城,城中嚴刑峻法之下,雖恐慌情緒不減,百姓生活倒還安穩,沒有民亂跡象了。

這日,阿貍跟着顧滿去繡房幫忙,手中幫忙抱來的一團棉布才放下,手就被人握住了。

“你這手比剛來的時候可細膩柔滑太多,再養養就好了。”

在繡房幫過幾回忙,阿貍知道的已經不少了。

譬如專給殿下做日常衣物的繡娘,手都是從小保養的。如今年過半百,手上肌膚還宛如嬰孩一般。

就是因為最頂級的綢緞絲絨柔滑無比,手稍微粗糙一些就會勾絲起線。

從箱子裏取出這類的布料也需要手柔滑的侍女去做,譬如顧滿。像阿貍這樣的,只能幫忙拿一些棉布錦衣。

“是啊,等你手養好了,我們就央着青芝姐姐讓我們摸摸殿下新做好的衣服,繡房李姑姑的雙面暗繡可是一絕,殿下有幾件就是暗繡,越是昏暗的光線下越是閃流光,可好看了!”

青芝笑着睨了顧滿一眼,松開阿貍的手。

“我醜話說在前頭,繡房雖然歸我管,殿下的衣服你想摸還得去親問李姑姑,我可不敢開這口。”

有本事的人一般都有脾氣,李姑姑脾氣尤其大。

除了搖光公主,她繡好的衣服要是被誰摸摸亂了一點針腳,她能板着臉罵得人鑽進土裏。

顧滿吊在青芝胳膊上說好話賣乖,阿貍心裏甜甜的,沒敢告訴她殿下每件新衣都許她私底下悄悄地摸。

青芝無奈地抽出胳膊,拍拍她腦袋答應了。

“行行行,我只幫你去李姑姑那兒說好話,可不能打包票……诶白芍怎麽沒來?我還說請她下午來一趟,幫我潤筆寫封家書寄回淮南,書房這會兒不應該是沒什麽活嗎?”

顧滿嘻嘻笑着打趣:“什麽家書還要潤筆啊,怕不是要寫給姐姐的未婚夫婿?”

青芝的未婚夫婿也在淮南路當值,婚事年初才訂下。

青芝紅了臉捏她鼻子:“就你最能,嘴皮子不饒人。”

“好了好了我不講就是了嘛,剛我去拿糕點,聽廚下的人提了一嘴,說殿下剛回來去了書房,白芍姐姐應是去伺候筆墨了。”

青芝蹙眉道:“好幾日都沒見到殿下了,今天好不容易白日空閑了回來,又要去書房忙公事,真是比在咱們淮南路還要辛苦……”

“都怪沂州城那些沒用的州官,只知收賄貪腐,之前殿下發覺不對去質問,他們敷衍了事,現在遇上事了忙亂無措,還要咱們殿下去給他們料理幫忙。

聽說之前城中抓的好幾波搶掠的流民,領頭的都跟那些貪官的走狗有關系!”

閑聊了這一通,得知公主回來,阿貍坐不住了。

繡房這兒也沒自己什麽事,她便告辭說要去廚下看看。顧滿想跟她一起去。被阿貍找借口推脫。

标志性的綠瞳顯現在廚下,才說兩句,管事就順利地把要呈給公主的參雞湯交給阿貍端走。

沿着廊橋走來,老遠就看到王隼和另一名面生的黑衣衛守在書房門口。

黑衣衛正要攔人,王隼止住他,笑着跟阿貍打了招呼放她進去。

阿貍在那名陌生黑衣衛略吃驚的眼神下莫名覺得臉熱,喊了一聲“王叔”,吐了吐舌頭,端着托盤穩穩地踏進房門。

走入內廳,繞過簾帷,屋內有五個人。

白芷在右側的小案上寫着什麽,蕭佑銮坐在上首,左邊是一個身着文士袍留短須的中年男子,下首站着兩個平民裝扮的短打漢子。

之前聽半夏安排布置廂房時說過,這個短須男人應該就是前幾日從淮南路來的策士郭庶。

好幾日沒見到公主了,她清減了好多。這麽想着,阿貍上前幾步。

蕭佑銮笑道:“我還道外頭有什麽急事,王隼才放人進來,沒想到是你。”

說罷,示意她把參湯端到郭庶面前。

“郭先生這幾日也辛苦了,從淮南路疾行而來,正解了我用人之急。”

郭庶眼睛微微眯起,審視着綠眸少女。看她放下湯碗,也不好奇看他一眼,半點不停留地徑直到公主身邊坐下。

少女依賴地坐在上首腳踏邊挨着,公主也不讓她退下,全然不設防地摸摸她的頭,低頭輕聲說了什麽,少女乖巧點頭。

郭庶想到先前聽到的流言,心中微動,面上卻不顯什麽。

“先生先前說的我已考慮過了,暗巡的确能護佑我出城,但沂州城內數十萬百姓,城外十萬難民,孤不能抛下他們,此事不必多言。”

郭庶連忙放下空碗,擦擦嘴道:“沂州城內雖已安穩,但城外如今有十萬流民,城守每日減員,這麽下去,城門必定撐不了多久。

殿下既已下決心,那我們就不能放任事态發展了,只是……”

蕭佑銮擡眸,郭庶目光在她身邊的少女身上點了一下,示意不好叫外人聽去。

阿貍正抱膝坐在她身邊認真聽着,知道郭庶在質疑自己的可信度,擡頭望向公主。

她手輕輕安撫般壓在少女膝上,對郭庶微微點頭。

“沒事,你說。”

“如殿下所言,在下觀測這幾日,州府上下官員沆瀣一氣,遇事推脫,只知抱團推責,若是事态進展下去,半月之內城必破。在下到達之前已想過,以殿下的性子,定不會抛下民衆自己離開,那在下一定會勸公主奪下知府之權,執掌州府,開倉赈濟……

可誰料沂州州官如此大膽,天子腳下竟敢搬空常平義倉肥己,這麽一來,就算是奪權也無濟于事,糧倉已空,府庫只怕也好不到哪裏去,空蕩蕩的庫房,根本無法赈濟百姓,壓下即将到來的民亂……”

見他還是兜兜轉轉,蕭佑銮打斷他的話。

“不用拐彎抹角。”

郭庶站了起來,走到堂下又回轉身來。

“沂州城是整個沂水東路的首府,常平倉在此,流民只會被吸引過來,越聚越多。糧倉府庫被這些蠹蟲碩鼠侵占搬空,要想撫民就得把這些東西再拿回來……”

郭庶的眼睛亮得吓人。

“在下辭官投入公主門下不過三年,見識過殿下驚人才智、治政大才,佩服得五體投地,只嘆當年未入中樞,且遇良主太晚,未見識到崇光變法的盛況……”

“盛況?百官都傳我蕭佑銮狠辣無情、歹毒惡婦、牝雞司晨……”蕭佑銮淡着眸子垂首,望進兩汪碧綠的水泊,阿貍的手又攥上了她的衣角,神情關切擔憂。

就像是一道熨帖的溫泉包裹在身周,蕭佑銮彎了彎眸,握住了攥緊衣角的手。

“你直言便是。”

郭庶看向上首的目光急急垂下,心裏對異族少女的存在又重重圈了一筆。

“若想短期內掌控州府,安撫難民,只能奪權,抄家,殺人。”

“且抄家名單裏,必定大多都是州府四五品以上的官員,沂水東路轉運使、沂州知府王慶禮,排首位。”

原本專心于書案的白芍筆頓了頓。

“王慶禮可是一路轉運使、州路長官、朝廷一品大員……”

“對,但同時他也是巨貪大蠹,這群貪官污吏中最大的後盾和保護傘,”郭庶飛快掃了上首一眼,對着白芍繼續道:“有王慶禮在,這些官員就是連成一體的,這不是咱們的地盤,我們對抗不了一整個州府。”

白芍喏喏道:“可是,就算殿下有鎮國封號,沒有天子诏令,也不能擅自捉拿一路長官,這可是,位同,謀反啊。

郭策士,如今不是先帝時候,京師朝堂對殿下向來就十分忌憚,如今殿下不在淮南路,本就危機重重,若是插手這麽做了,豈不是授人以柄?就算成功了,拿到沂州官員貪腐的證據,化解城外十萬難民的饑荒苦難,朝廷會念着殿下的好嗎?”

不會,朝堂諸公只怕會抓着這點把搖光公主拉下來,然後興高采烈地吞了淮南路。

郭庶默然,片刻欠身拱手道:“如此,在下只能請殿下早日出城,各地暗巡已陸續于城外集合,有親衛護身,安全無虞,請殿下返回淮南路。”

談來談去竟是又回到了原點。

蕭佑銮垂首,半晌,嘆了一口氣,擡眼輕笑一聲。

“子遼,你不老實。”

郭庶聽到這話,心頭一跳,跪下請罪。

蕭佑銮踱步下行,淌着金燦流霞的黑色裙擺映入郭庶眼底。

“你們雖說是我的幕僚策士,但在淮南路,寅春與你們接觸最多,她每旬都需向我彙總一次幕僚堂的情況……你知道她怎麽評價你的嗎?”

郭庶頭微微垂低。

寅春,那個姿色平平身材也平平的女子,卻有一雙令人望而生畏的晶亮鷹眼。

她代替蕭佑銮抛頭露面,如果說搖光公主是淮南路的實權王爵,那寅春就是官民心照不宣的執政長官。

入幕僚堂的策士,是淮南路各州各郡縣官員的預備役,但他郭子遼,從來就不滿足于只做一個普通的官吏。

“‘郭庶,無父無母,無家無室,崇光十一年進士,曾任荊湖南路姚平縣縣令,熙寧元年辭官游歷四方,熙寧四年投入淮南路,其人心思詭谲難辨,目的不明……’”

蕭佑銮輕聲複述了寅春報給自己的信。

“幕僚堂裏人才濟濟,你隐匿其中,不求上進,諸君獻策上表時,你安坐堂下;同侪被任命為官時,你裹足不前。此番天子召我入京,諸多策士上表皆願随行,而你,還是隐在人群裏不策不言。

直到今時,我滞留在沂州城,荊湖兩路饑荒蝗災并行,數十萬難民東渡,北地異族動亂南下,這個時機你請命來我身邊,撺掇我行大逆之舉……”

言罷,蕭佑銮微微俯身,在他耳邊輕聲低嘆。

“從龍之功,你倒是敢想啊。”

如驚雷在耳邊炸響,郭庶胸中如擂鼓般震響。他擡起頭來,再不隐藏自己的野望,目光炯炯,野心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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