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沂州的秋夜露重濕寒, 才下馬車,阿貍就打了一個寒噤。
她縮了縮脖子,連忙回身扶公主下馬車, 感受到搭在自己手背上的柔荑仍是溫暖幹燥的, 這才放下心來。
見少女依舊膩在公主身邊,半夏已是見怪不怪, 徑直上前, 迎上了陳府門口等候多時的侍從下人。
陳府燈籠高挂,中門大開迎客, 迎客的管事裏依稀有幾幅熟識的面孔。
一個相貌讨喜的青年管事領頭利落行禮,直起身來笑容爽朗。
“我家小姐接到帖子後可高興壞了, 說殿下來沂州城好幾個月,一直忙于公事,小姐如今又是內宅婦人,不便外出叨擾,一直沒找到機會相聚, 今番總算如願了!昨日收到拜帖,立馬安排将府裏布置了一通,只等殿下車駕到來。小姐已置了酒宴在後堂, 請随小的來。”
進府後行了一段路,才過二門, 豁然情景全換。
石子鋪陳的道路兩邊全是阿貍沒見過的珍奇花卉, 清香盈鼻。五步一盆景, 十步一花燈, 燭光從燈籠罩子中透出來, 兩旁山石盆景裏就映上了栩栩如生的異獸影子。
偶爾襲來晚風, 燭火搖曳, 異獸也随之靈巧舞動起來。
阿貍跟在公主身邊,面上布滿了驚嘆,只覺眼花缭亂看都看不過來。
蕭佑銮煙波流轉,掃了一眼庭院,手就近撫上廊下一頂瑩亮花燈,摸了摸燈的底座,似觸動了什麽機關,咔噠兩聲,燈籠外殼如蓮花花瓣綻開,晶瑩剔透。
燈籠內裏還有一層薄紗罩着燭火,紗上剪了幾個透明的小人兒,薄紗轉動起來,小人的影子投射到影壁上,無聲動作舞了起來。
搖光公主明亮淺淡的琥珀色眸子倒映着燭火,幽幽感嘆一聲:“阿環有心了。”
半夏眼裏閃過淚光,眨了幾下掩去眸中傷感,向一旁驚呼贊嘆的綠眸少女解釋。
“這些盆栽花卉都是京師名家栽培出來的珍品,既挑氣候也挑水土,只能養在京城郊外的珍奇園裏,算得京師一絕。
這些奇燈也是頂級匠師的作品,每歲霜降時,在京師南郊,各大商鋪會聯合起來舉辦走獸花燈會來慶賀秋收,我随殿下去淮南路就藩封國,已是七載未回京師,七年未見京城故園盛景了。”
領路的管事十分機靈,早就放慢了腳步任一行人賞景慢行。此時聞言回頭。
“半夏小姐離京七年眼力依然不減,我家小姐在殿下剛到沂州時就記挂了,說殿下離鄉多年,現京師近在咫尺,思鄉之情定然更深。于是上月霜降前就安排小的回京,等走獸花燈會之後聯絡商家,購下了這批備用的嶄新花燈,又連盆帶土從珍奇園裏買了些還未開放的花卉備着,只等有機會了請殿下來觀賞,就只擔心這些花兒熬過了花期也等不來殿下……
不知是不是奇花有靈,知道殿下要來,可巧一股腦兒地就都開了!”
半夏笑着打趣:“我還當誰嘴皮子這麽利索,才想起來你,當年你家小姐和我家殿下一同開蒙進學,偷偷躲出去玩時,那個打掩護一通歪理把夫子說懵的是不是你?”
管事笑着拱拱手,“不敢不敢,季回當年也是年幼不曉事,陪小姐胡鬧後可挨了好一頓板子!”
一路說說笑笑,半夏跟季回寒暄回憶了一些往事,倒是去了初見的生疏之感。
蕭佑銮見阿貍驚嘆流連不舍的樣子,幹脆也牽着她慢慢走,由得她專心觀景。走走停停,從二門到後堂的路足足走了一刻鐘。
陳府跟公主府差不多大,但風格卻完全不同。公主府的陳列富貴堂皇又偏向于清雅大氣,進了陳府後堂,入目則側重于富貴華美。
堂內燈火通明,亮堂如白晝,堂下站滿了兩排伺候的下人。
上首塌中間放了一個案幾,把塌隔成兩邊,左側首座讓出來空着,右邊坐了一個體态臃腫的女子。即便體型略有些肥胖,女子面容五官仍是美的。
她懶懶倚在塌上,下巴擠了兩層肉,面上一股子高傲的貴氣。
堂下管事模樣的婆子迎上來行禮,喜笑顏開道:“我家老爺看到帖子時還不敢相信呢,沒想到主母真和殿下是舊友!殿下和主母這廂好好敘舊,老爺就在前廳,有什麽事兒吩咐老爺的,有婢子傳達!”
婆子這邊殷勤備至,上首的胖女人卻根本懶得起身行禮,擡擡眼皮子就當打招呼了。
“喲,搖光公主得罪了滿朝文武官員,被發配後不好好在封國待着,跑到沂州來幹什麽?可別說真的是奉旨,诏你進京的聖旨是陛下被我爹勸谏後賭氣發的,你大可以置之不理。”
蕭佑銮也不跟她計較,徑直坐到了左邊塌上。
見氣氛明顯不是要敘舊的和睦樣子,管事婆子登時僵在堂下,大氣不敢出。
“我可不知朝中情形如何,陛下既下旨召我,為人臣子的自當奉命。”
季環嗤笑一聲。
“假惺惺的,當我不知道,先帝遺诏‘鎮國公主非诏不得出淮南路’,陛下此舉只怕正和你意,打破了先帝給你施加的最後一道枷鎖。
怎麽,在淮南路作威作福,到了沂州也想弄權,碰壁了就來找我給夫君吹枕邊風?”
堂下候着的陳府下人頭皆垂得低低的。
“不能是孤來看望同窗故友?”
“同窗倒是同窗,故友?我可沒忘記你在課上當着夫子面抽我的那一鞭子。”
“那是你倚仗身份,欺淩弱小在先。”
“誰讓她們背後嚼舌根被我抓到的,再說了,你抽我的那一鞭子就不是在倚仗身份?”
蕭佑銮搖頭,不再與她胡攪蠻纏,她卻似舌戰勝利般得意起來。
季回苦着臉勸道:“夫人,先前您還特意布置府裏,說要迎接殿下,這見到人了,怎麽還拌起嘴來。”
婆子僵着臉也附和季回,幹幹地賠笑相勸。
季環懶懶的。
“你們知道個什麽,搖光公主金尊玉貴,被發配到淮南路那鄉下地方,好不容易來了我沂州大城,作為東道主,我可不就要布置一番請公主賞看?
若是在京城,我還要籌辦一場盛大的花會,遍邀當年好友參會呢。那時候說不準還能給公主相看到合心意的夫婿,也免得我大周鎮國長公主一大把年紀了還無歸宿,給皇室蒙羞不是?”
搖光公主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但堂內氣氛沉郁,下人們愈發心驚膽戰。
季環卻得寸進尺,繼續不懷好意道:“喲我都忘了,這麽多年過去,當年的朋友也都有家室了,還得多邀些人。只不知公主喜歡年輕的還是成熟一點的?年輕的也行,只不過殿下已不是二八少女,年紀差太多了說出來不太好聽,年紀稍大一點的如何?喪妻鳏夫也有好的……”
話未說完,一捧茶水迎面兜頭澆下來,女孩碧翠的眼眸燃起怒火,她胸口劇烈起伏着,之前被半夏壓着學過的那些禮儀全忘了,一手握着茶杯,另一只手的指頭幾乎戳到季環鼻子上,氣得說不出話來。
季環瞠目結舌,呆愣當場。發髻朱釵上沾着茶葉花瓣,衣服也濕了一大塊。
半夏眼疾手快,一把将女孩拉到身後,先聲奪人,厲聲叱責道:“季氏你好大的膽子!殿下念及昔日情誼,敘舊拜訪,你竟言語冒犯,以下犯上!”
季回沖上來一把将塌上的鬥篷披到季環身上,蓋住胸口濡濕顯得透明的地方,扭頭對着堂下呵斥:“還不都下去!主母與殿下舊友相見,你們杵在這裏做什麽!”
說完轉頭賠笑:“殿下息怒,我家小姐口無遮攔慣了,實則并無壞心。”
繼而對着被半夏護在身後的少女冷眼道:“只是不知這位小姐是何人?我家夫人好歹是朝廷二品大員之妻,又是從二品诰封命婦,被你潑茶水羞辱,是何道理?”
見堂上鬧起來,堂下衆人哄的一聲頭也不敢回地散去,管事婆子見狀混在人群裏也出去了。室內亮如白晝,轉眼堂下空空如也。
阿貍怒目圓睜,跟季環兩相瞪着,只聽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輕笑,胳膊被人抓住,周身一動,被拉進一個香軟的懷抱裏。
蕭佑銮攬着她無奈地輕笑:“你啊,真是……”
擡眸望向對面,“行了,現在沒人了,你還作妖給誰看。”
季環嘟囔一聲,拿帕子沾沾臉吸去茶漬。
“季回快把鏡子給我拿過來,我下午才上的全妝,可別被這丫頭一杯茶給澆花了!唉,虧得杯子裏不是開水!”
季回應了一聲,利落地轉向內室拿了一面銅鏡出來,蹲在她面前捧着。季環對鏡整了整發髻,回頭沒好氣道:“笑,還笑!沒看見我頭上那一腦門的茶葉麽!”
半夏笑得直不起腰,揉着肚子“唉喲”了幾聲後才上前,幫她拈走頭上沾着的茶葉和花瓣,一邊還嘲笑道:“這可不怨我,誰叫你嘴皮子那麽瘋,使眼色又使得晚,我還沒來得及接你的戲就被人搶了。”
阿貍眨了眨眼睛,茫然地仰頭回看公主。
蕭佑銮輕笑着從她手中拿下攥得緊緊的茶杯。
“阿環算是我幼時的伴讀,打打鬧鬧一起長大,表面看十分不和,再加上我與季相政見相左,外人便以為我們關系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