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搖光公主幼時有夫子大家為其啓蒙開學, 先帝順帶也恩準朝臣家差不多大的女孩兒作為公主伴讀一同入學。

季環比搖光公主小兩歲,身為大周文人魁首、一朝柱國的丞相之女,被丞相夫人寵壞了, 自小就性子霸道。

搖光公主更是先帝掌珠, 天之驕女。

開始時兩人對上,蕭佑銮不喜季環刁蠻霸道, 季環看公主高傲孤冷不順眼, 針尖對麥芒,互相都無好感。

學堂裏, 夫子講學的進度自然以公主為标杆,搖光公主天資聰穎, 很快就把其他人落下一大截,只有季環勉強還能跟得上進度。

孩童最是純真也最是心眼狹小。

公主是天家之女,惹不起,聰慧奪得夫子和百官贊賞也就罷了。可季環明明是衆所周知的蠻狠霸道不讨喜,偏偏也能因為課業被夫子和家中父母贊賞。

漸漸的, 其餘女孩便開始厭惡排擠起她來。

直到有一天,搖光公主晨起剛到學堂,就瞧見季環壓着一個女孩兒打架, 情急之下,抽出腰間金鞭就甩了她一鞭子将二人分開。

季環當即爬起來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随即眼眶發紅, 哭着跑了。

其他人圍着被打的女孩兒叽叽喳喳噓寒問暖, 事後口徑統一, 都說是季環欺負人, 季相也勒令她賠禮道歉, 季環犟着不從最後被罰相府禁足。

後來被打的女孩兒不知怎地突然病倒卧床。

季相由此被攻讦教女不嚴, 雖有政敵借題發揮之嫌,但季相還是氣惱于女兒的刁蠻妄為,再加上季環以往劣跡斑斑,諸般事态彙聚到一起,老丞相怒上心頭,欲行家法,算總賬好好管教女兒一番。

季環被家令持家法打得皮開肉綻,丞相夫人攔都攔不住,是小小的搖光公主帶親衛闖進去,攔下了相府家令。

小小的皇女擋在伴讀身前,令親衛呈上調查彙總的證詞口狀。季相一邊翻看,一邊聽半人高的皇女板着臉,引經據典、義正辭嚴駁斥着丞相作為父親的不公。

“《荀子》言:庸言必信之,庸行必慎之,畏法流俗,而不敢以其所獨甚,若是則可謂悫士矣。言無常信,行無常貞,唯利所在,無所不傾,若是則可謂小人矣。【注①】

阿環雖不能稱為悫士,但長短不加掩飾,率性自然,以情自竭,耿直爽快,可謂直士,不會無緣無故打人行兇。”

“孤派人調查了事情起末,是那陳家阿貞行小人之事。陳阿貞平日裏就心口不一,內外兩面,人前扒高踩低,人後說長道短、妄口巴舌。這次因大考失利而嫉恨,偷偷在課前栽贓阿環舞弊,被當場抓住,阿環氣憤之下才與其厮打起來。”

“丞相貴為百官之首,當知‘公生明,偏生暗’【注②】,阿環打人是她不對,但孤當時情急已經甩了她一鞭,姑且算是責罰。之後她被丞相禁足,懲戒已是過了,如今不辨是非,僅憑一面之辭就偏聽偏信,不分青紅皂白再行家法,實乃不公!”

這席話說完,丞相撫着胡子還沒說什麽,一直咬牙忍痛不出聲的季環倒是趴凳子上哇哇大哭起來。

事情就這麽過去了,丞相沒再多罰女兒,反回頭遞折子參了公主一筆。

率親衛硬闖相府,就是先帝也不好偏私,罰了搖光公主半年的俸祿,禁足三月。

“……後來公主就不怎麽去學堂了,一心撲在淮南路治理封國,後續參政又與我父親對上,政見不和。

而我呢,仗着我爹的身份混在京師貴女圈子裏瞎玩胡鬧,欺男霸女繼續當我的纨绔,那時候滿城貴女誰不知道鎮國公主瞧不上我。”

季環唉聲嘆氣。

蕭佑銮笑意漸深。

“你少來,我每次回京述職,你哪回沒有偷偷傳信非拉我出皇城瞎逛的?好幾回你玩忘了時間,皇城落鎖,我還要央求銮廷衛去內廷,找我母妃拿手令開門。”

季環嬉皮笑臉擠過來。

“誰叫你老跟我爹爹吵架,我要是明着找你玩,老頭子又要跟我吹胡子瞪眼。”

半夏一把按住她,被她如今龐大的體型帶得往前竄了兩步。

“欸你別亂動,頭上茶葉還沒撿完呢!”

阿貍弄明白了前因後果,知道季環竟是公主舊友,方才的口舌惡語只是演戲,為了找借口揮退下人,不好意思地連忙站起來賠罪。

蕭佑銮笑着把她拉下來坐着。

“不用賠禮道歉,這家夥素來口無遮攔,我懶得與她争這些口舌,你倒是替我出了一口惡氣。”

季環頓時止住動作,鳳目斜睨蕭佑銮懷裏攬着的女孩。

“喲,這就護上了,這丫頭就是傳言裏你寵得不行的那個異族小妖精?高鼻綠眼小臉兒的,還真怪好看的。”

蕭佑銮低頭摸了摸阿貍的頭,把那場荒唐誤會講了一遍。

季環拍了一下塌上的案幾哈哈大笑,案上的茶杯被震得咣當作響。

“半夏啊半夏,當年我娘還總說,搖光公主身邊的大丫頭老成持重,辦事從不出錯。沒想到你也幹得出這事兒哈哈哈!”

半夏白了她一眼沒做聲。

笑了一會兒才慢慢止住,季環拿帕子擦擦眼角。

“那你就由着這傳言發酵不管了?總歸影響你名聲,你也這個年紀了,婚事……”

蕭佑銮搖搖頭。

“你是知道我的,這些年都這麽過來了,我一直也沒心思,不聊這個。你呢?你這身體……”

貴女不像平常百姓家,衣食住行皆精致舒适,命婦更有專門的醫官大夫調養身體,就算富态一些也不可能肥胖到身體變形,全無美感。

季環怔了一下,淡然道:“沒什麽,你也知道我當年落胎傷了身體,這幾年用來調養身體的藥有些副作用。”

蕭佑銮怕言語觸動傷心事,也不再多問。轉移話題道:“剛剛的兩排下人是怎麽回事?你大婚時我已被貶到淮南路,自此斷了聯系,也幫不到你什麽。可是夫家待你不好?你竟連下人都要防着?”

提到這個,季環臉上漾出了笑。

“你當初偷偷給我添妝送的東海珊瑚樹就幫了大忙了,我娘至今說起擡嫁妝時的那顆珊瑚樹還臉上有光。至于我夫君……”

她抿了一口茶,拉半夏在身邊坐下,半夏也不推辭。

“我當年什麽情況你們也知道,哪有好人家願意要我?都是我不孝,我娘身為丞相夫人,超一品朝廷命婦,還要拉下臉四處赴宴給我物色夫家……

照他們的找法,都是大族門第,我這殘花敗柳之身,若是嫁過去,想不受冷眼不被磋磨都要靠父親的照應,想夫妻和美那是做夢,二老一大把年紀了,只怕要為我操一輩子心,就是百年入土了也不安穩。”

“就在那時我遇到了陳同江,他一陳氏旁族落魄子弟,沒什麽心眼本事,性子也優柔寡斷,眼中那點小心思我一眼就能看出來。索性想想,他倒也是不錯的選擇。

我若嫁過來,就是父親不在了,也能有把握拿捏他,二老也放心。再說了,他長得不錯,一張俊臉,對我也不差。這些年下來,雖有些好色的毛病,但掌握分寸,從不讓外頭那些女人鬧到我跟前。而我因着當年的荒唐事一直無所出,心中也有歉疚,相處下來夫妻也算和美。”

話雖如此,季環面目分明還是沉郁落寞的,這句“夫妻和美”實在是沒什麽說服力。

“那些下人就是另一回事兒了,”她觑了觑蕭佑銮的臉色,“搖光,我接下來說的話你可別生氣。”

“你曾說過,生平所願唯有蕩清寰宇,掃滅貪官污吏,還世道清平,百姓安樂。可這世道卻愈發不堪了,我聽過游商将淮南路盛景,大周其他的地方卻早已糜爛腐壞……”

“我跟着夫君來沂州三年,陳同江是個傻子看不出來,沂州府衙上下早被王慶禮把持了,我耳提面命盯着,也只能讓夫君握好兵權,不被姓王的拉下水。

我給父親也去過信,他說王慶禮在沂水東路經營太多年,構建了龐大的關系網,牽一發動全身,朝廷有心無力,只要姓王的沒明着造反,不管鬧出什麽事兒都有一大波官員保他。”

見蕭佑銮面色沒什麽變化,季環便接着繼續說。

只有貼着她的阿貍感受到了蕭佑銮胸口輕微的起伏薄怒,少女乖巧窩在她懷裏,把手塞進她手心握着。

“……前些日子難民圍城,夫君神情有異被我問了出來,糧倉府庫原來早已被貪空,姓王的在過去三年還暗中設計,令範滿将府軍的糧饷補給支出重新造冊,把貪污義倉糧庫的事栽到我夫君頭上,他無計可施,只得投到王慶禮那邊。

我聽說了你最近奔走,游說開倉赈濟的事情。但州府上下官員已經連成一體,有如鐵板一塊,勢必要壓下糧倉無糧的消息,你來我這裏,陳同江和王慶禮都盯着呢,我主持中饋,能調開別府眼線,可我夫君的人避不開啊。”

所以季環做了這場戲,才能揮退下人單獨敘舊私聊。

半夏皺眉道:“可那頭圍着十萬流民,不赈災幹守着,萬一城破了,城內的百姓怎麽辦?”

“所以我前些日子給父親寄信了,想必不出半月應該有廂軍前來解救,”季環轉頭面向蕭佑銮,“搖光,如今情況只能救一邊。要麽破城,流民活沂州官民皆死,要麽就守到廂軍來,流民殺敗四散,我城中百姓活,這是兩難的事,所以我一直未給你去信,不敢見你。”

蕭佑銮垂眸,在寬袖底下握着阿貍柔軟的手,食指輕輕挑着她腕間的珠鏈。

“還有一個法子。只要有糧了,難民自然不會作亂,聽從安排整頓安置。”

蕭佑銮擡起眼皮看向季環,目光凜冽冰寒,殺氣騰騰。

她這幅樣子季環見過,七年前的皇城外,清澈湍急的洛水被染紅那天,搖光公主監斬時就是這個表情。

“只要沂州官員,把府庫糧倉侵吞的東西,悉數吐出來。”

“阿環,幫我。”

作者有話說:

注①②,出自《荀子》不茍篇,悫(què)士,質樸誠實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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