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季環笑了起來, 回頭看着半夏。

“你瞧瞧你家主子,還會說玩笑話了,這是想跟全州府的官員對着幹……不, 沂州城是沂水東路首府, 搖光是要跟整個沂水東路作對啊。”

室內沉寂,無人接話。季環的笑容逐漸隐去。

“搖光, 你認真的?”

蕭佑銮沒有直接回答她。

“我剛來沂州城就發現了, 州府上下被王慶禮把控嚴實,各府被他穿成篩子。陳同江草包一個, 兵權軍事卻牢牢掌握在手裏,王慶禮絲毫不能沾染, 背後一定有人指點。

如今形勢至此,我要想掌控沂州,讓局勢按照我的意願進行,就要先奪過兵權。策士把目光盯在帥司府,但我知道, 站在陳同江背後的你才是核心。”

“你高看我了。誰不知道,季相之女,殘花敗柳之身, 刁蠻任性,不學無術, 季相一輩子高風亮節, 勤政愛國, 唯一的污點就是教女不嚴……”

“那不是你。”

蕭佑銮斬釘截鐵。

“京師學堂裏, 我的課業是父皇制訂的, 只有你跟得上我的進度, 你的悟性天資, 就是放到國子監也是佼佼者。只不過在一個男人身上栽了一跤,你為了讓丞相夫婦不再擔心,才收斂鋒芒下嫁為人婦。”

“阿環,你還記得我們七年前一起商議的國事和策論方略嗎?”

蕭佑銮懇切地看着她的眼睛。

“在淮南路,我将我們的預想一一都實現了,你是我見過最棒的謀士。”

季環眨了眨眼,長睫剪去眸中的暗光。

蕭佑銮站起來。

“我認識的季氏阿環,傲對豪門,慈于百姓,一身風骨。當年足不出戶就能與我一同制訂方略,把淮南路官制全盤推翻,助我安撫百姓,重建封國。

如今國朝傾頹,北地戰火已燃,西境蝗旱侵襲蔓延,就連京師最近的這沂州大城都圍了十餘萬難民,大周已岌岌可危。

眼下百姓深陷水火,滿目皆是貪腐官吏,她不會視而不見,說些什麽城牆內外只能救一邊的勞什子鬼話!”

季環仍是垂首不言。

半夏扯着她的衣袖,急道:“阿環,你不是說過,想有一天自己也做出一番為國為民的大事,讓世人知道,你不止是丞相之女嗎?可你現在困于內宅,真的甘心?”

門外咚咚兩聲響,一個下人掀簾進來。

“夫人,老爺往內堂來了。”

蕭佑銮止住半夏的勸說,站起身來,阿貍立刻會意,乖巧從侍人手裏取來鬥篷,給她披上系好。

季環擡眼歪頭盯着她。

“怎麽,這就放棄,不再多勸勸我了嗎?”

蕭佑銮輕笑一聲。

“人心善變,但根骨不移。我的阿環心性堅定,從不困于流言,不在乎世俗眼光,你見我之前怕是已經打定主意了。”

季環唇角翹起。

“可你現在才來,想必是已有萬全的把握說服我就範,且相信跟着你,會讓我比現狀更好。今天來怕是只想看看我有沒有移了性情,還是不是你記憶裏的季阿環……”

她搖搖頭,“蕭搖光,你總在一些旁枝末節的小事情上心軟,若是沒查到什麽,确信我過得還不錯,你是萬不會來打擾我如今生活的。”

季環轉而面向半夏:“還有什麽東西,給我吧。”

半夏愣住,下意識取出信遞過去,季環接過信,看也不看,不動聲色藏進袖子裏。

陳同江此時已經幾步跨進來,連連請罪道:“內子口無遮攔慣了,若有冒犯到殿下,還請殿下恕罪!”

季環瞬間臉色一變,擺出一副不耐煩的刁蠻樣子,皺眉對丈夫呵斥道:“好歹是朝廷二品大員,你窩囊給誰看!”

蕭佑銮冷冷瞥了一眼,不發一言甩袖而去。

陳同江賠笑送去門口,繼而回身哄道:“夫人!那可是鎮國公主,雖說在我沂州無兵無權,但畢竟是一路之主,就算再不受朝廷待見,也是天子同胞,皇室公主。

你好歹客氣些,不是說舊友相見嗎?昨日收帖後還把府裏布置得美輪美奂,今日怎地見面如此不愉快?”

季環懶懶往後一靠,冷嗤一聲。

“她七年都窩在淮南那鄉下地方,舊友見面,我是好心給她看看故園盛景見見世面,誰想公主殿下不領情呢。”

陳同江眼珠一轉,心下疑惑方解。

好心?只怕故意布置一番向公主諷刺炫耀呢,看來搖光公主和丞相之女自小不對付的傳言是事實,王漕司的擔憂只不過是杞人憂天罷了。

想到這裏,陳同江緩言細語哄了妻子一番,這才回身往漕司衙門報信去了。

季環冷冷看着丈夫的背影,取出了懷裏的信。

半夏在馬車裏挑開窗紗往後看看。

“殿下,你和阿環不愧是青梅同窗,多年好友,心有靈犀,我還真怕她拒絕我們。到時候跟姓陳的攤牌,拿出那些醜事來,阿環是他的妻子,怕是臉上不好看。”

蕭佑銮搖頭道:“你看輕她了,就算郭庶拿那些事游說了陳同江倒戈,阿環也不會羞惱遷怒到我身上。

你們都只看見她為一個書生毀了清白,又屈尊下降到陳家,便以為她是那等被才子佳人話本迷惑的婦人,但尋常婦人做得出她這等離經叛道的事情嗎?”

半夏若有所思:“您是說……”

“若真論心思詭谲,她是我見過的第一人,她不在乎世俗眼光,你以為那男人迷惑利用她,毀了她聲名清白,其實她只是不在乎。她找不到方向和生活的意義,便只能自己尋歡找些樂子。”

蕭佑銮說到這兒嘆了一口氣。

“真正說起來,是我毀了她。她若是困于內宅,可能也只是一個聰穎一點的京城貴女罷了。是我,我把淮南路的圖景鋪陳在她面前,方圓萬裏的大好河山,空白一片,任人施為,她隐在幕後,與我一起,從無到有重建了一路國土。如此一來,如何還能安然回去做內宅婦人?”

“圈養的幼虎,一旦見過了蒼莽山林,就再也回不了園林。七年前我被發配回封地,她又何嘗不是心灰意冷,自願嫁人把自己關進了內宅。”

半夏半蹲下來,手按在她膝上。

“殿下,這如何能怪您?她若是一頭幼虎,困于囚籠就是最大的悲哀。”

蕭佑銮清淺一笑,不再多言,側首道:“可惜了阿環置下的好宴,若不是陳帥司闖進來,想必還能讓阿貍嘗嘗京城地道的佳肴。”

女孩把自己往她身邊靠了靠,只是不語。

蕭佑銮察覺到她的情緒,溫柔問:“怎麽了?”

她不自覺噘了噘嘴,軟軟的話語裏含着難以察覺的委屈:“你的阿環……”

蕭佑銮一愣,有些茫然,“嗯?”

“她有丈夫,不是你的阿環,而我沒有……”

這話乍一聽,還以為是少女懷春,羨慕那男女情愛。

蕭佑銮聽了,還未嘗清心中驀然湧上的苦澀情緒,女孩接下來的話瞬間又帶起了她另一腔柔軟思緒。

“阿貍沒有,阿貍沒有丈夫,我才是殿下的阿貍,蕭蕭的阿貍。”

她怔然看着女孩微揚的臉,碧綠眼眸裏是全然無保留的親近依戀,心中似注入一腔熱泉,熱漲滿滿的。

“嗯,我的阿貍。”

捏捏女孩精致小巧的下巴,阿貍嘻嘻一笑,順勢栽進她懷裏,被她長袖一攬,兜住背,像一只心甘情願紮進懷中的小貓,揚起臉眼眸彎彎,語氣嬌甜。

“我才不想在別人那兒吃什麽地道菜肴呢,回去了我和蕭蕭一起用晚膳好不好?”

“好,以後我親自帶你,去京城嘗地道美食。”

半夏摸摸脖子上細密的雞皮疙瘩,拼命壓下上揚的嘴角,把自己往角落又縮了縮。

深夜,陳同江喝得醉醺醺回府,路過正房,見燈還亮着,嗤笑一聲,轉而去了廂房。斥退随侍的下人,摸黑脫下外袍,內室裏燈光驟然亮起,吓了他一跳。

正待呵斥時,定睛一看,季環端坐在內室床上,頭上珠翠都已卸下,面無表情看着他。季回則弓着腰站在一旁,方才就是他點的燈。

陳同江笑罵一聲:“你這厮,悄無聲息點燈吓我一跳,夫人在這也不通報一聲。”

他揉揉眼,拿起一旁架子上的巾帕浸水擦擦臉,柔聲道:“夫人怎麽還未歇息?為夫在知府那裏喝了些酒,回得晚了怕打擾夫人歇息,想着就在偏房睡一晚來着。”

季環看着他清理一番。

洗了臉,男人面目精神許多,劍眉星目,短髯修剪整齊,姿态挺拔,這麽多年過去,京師玉郎的風采不減。

“夫君方才去衙門走得匆忙,有些話兒還沒說完,晚上搖光公主拜府,提了一嘴想借兵的事兒……”

陳同江哈哈大笑。

“這些咱們之前不是說過了嗎?如今我沂州官員連成一體,公主非想着赈濟城外災民,哪兒來的錢糧讓她攪弄?

慶禮兄說得對,這女人啊,不安于室就容易貪權壞事,她明明猜到府庫義倉的情況,偏想着把蓋子揭開把事情鬧大,老老實實做她的公主不行嗎,還借兵,借給她抄了咱們的老底兒嘛?”

季環沉下眼。

“你也說過,是姓王的設計了你,府庫義倉咱們根本沒沾過,此番站隊以後,你可就被綁上賊船了,王慶禮這種大貪,你真要跟着他,視外面數十萬百姓性命于不顧?”

陳同江撇撇嘴,滿是不以為然。

“不然還能怎麽辦?糧倉全是空的,怎麽赈濟?事已至此,不把事情壓下來,王慶禮垮了,我的仕途也到頭了。”

“也可以借兵給公主,抄了這夥貪官,救濟十餘萬百姓,也算将功贖罪了。”

陳同江唬了一跳,“夫人!”

他幾步上前,一屁股坐在季環身邊,“你說什麽吶!可是公主游說你說的?”

“公主若是從我手裏借了兵,到時候強行開倉,州府要想把事情壓下來,兩方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事情鬧大了,對我們有什麽好處?吃力不讨好,何必多此一舉。”

他摟着妻子的腰,溫柔道:“夫人向來賢淑聰慧,自我來沂州,全憑夫人獻策才讓我把兵權掌牢,不至于被王慶禮那厮架空權柄。若是當初聽你的,不貪那點小便宜,也不會落入他們圈套,夫人所說總是對的。

然今時不同往日,搖光公主想抄家濟民,不說能不能成,她只要這麽施行,反手就能被人彈劾,扣上殺官造反的帽子!”

“不行,這女人既然有這想法,定是打定主意,要跟我沂州府上下官員作對了!我手裏握着兵權,她定不會放過我,我明日得再去衙門一趟。”

季環避開他的懷抱,往旁邊挪了挪。

“去做什麽?當耳報神,給那夥子貪官報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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