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穆憶羅低着頭看郁郁青青的草地,盯得晃神,半晌她道:“河宴,這種事順其自然吧。”
河宴嘆了口氣:“表嫂你別瞞我,表哥都告訴我了,他腿傷之後差人來問我是否可以教表嫂騎術,當晚我去看他,他什麽都告訴我了。”
穆憶羅驚詫:“他告訴你什麽了?”
河宴道:“那天晚上表哥很奇怪,低頭坐着一句話都沒有。我還以為他是怕腿斷了留下後遺症以後就不能打仗了。”
“可他卻問我和夫君近來如何。”河宴也低下頭去看草地,“我不瞞表嫂,我和我夫君的關系不好。成親之前他對我滿腔熱血,成親之後也還算好,可自從我生了阿蠻,他就開始嚷嚷着納妾。我這才知道他自打我有孕起就有了相好。”
穆憶羅不敢相信,這個諄諄相勸,滿心希望她生活美好的女子自己卻婚姻不幸。
河宴牽了牽嘴角擠出一個苦澀的笑:“我那時候年紀輕,以為許了的諾,發了的誓都是作數的,現在想想真是蠢……我當時先是和他大鬧了一場,又不管不顧抱着孩子回了娘家,我以為他會後悔,會來勸我回家,會對我說,阿宴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辜負了你,我把她攆走了你跟我回家吧……可是沒有,我在家呆了整整十天,沒有一個人來找我。等來的只有朝堂上表哥被彈劾的消息……”
一滴淚順着河宴的臉頰落下:“他父親是門下侍中,權力很大……我那時才真正知道婚姻的意義。我是自己抱着孩子走的,又是自己抱着孩子回去的,回去之後就成了他們全家的笑柄,包括他那個小妾。”
河宴用袖子擦掉眼淚,嘻嘻笑起來:“哎呀,你看我跑偏了,跑偏了。說我表哥呢……”
臉色和情緒的轉換能力是每個身陷囹圄之人的必備生存技能。
穆憶羅很幸運,至今還未習得。
河宴情緒恢複如常,絲毫看不出來流淚的痕跡:“你別看表哥風光無限的,他受的苦多了去了,他只是不說而已。可那天,他卻問我感情易不易變,我說易變,十分易變。”
“可他說不易變,十分不易變。不管如何對一個人好,她都看不到。”
濃烈的陽光照的草葉反光,穆憶羅呆呆地立着好像被抽了魂魄。直到應悔打了個響鼻,她才發現河宴正眨動雙眼望着她。
穆憶羅道:“我看得到,我當然看得到,他對我很好。可是我有自己的難言之隐,我有喜歡的人了,我不能再接受別人的好。我躲他就是為了讓他不要再對我好……”
河宴驚的啊了一聲:“表嫂另外有喜歡的人?”
穆憶羅以為高珩已将和盤托出了呢,原來還是有所保留的,那她現在不小心告訴了河宴,會不會被他追殺呢?
她心頭掠過一絲驚恐:“這……你聽錯了。”
河宴卻道:“表嫂別怕,我不會說給表哥聽的,現在敢愛敢恨的女子實在不多見,我佩服那些敢說愛的女子,也佩服那些敢與丈夫提分手的女子。只是……只是表哥與別人不同,表嫂可要瞞好了,要是惹的表哥嫉妒,以他的個性手段,我怕會……”
穆憶羅倒吸了一口涼氣,現在只後悔沒有早從江九岸和河宴這裏多了解下他的個性,不然打死她她也不會在新婚之夜就和盤托出。
“我我我……知道了。”
河宴搖頭哀嘆道:“可憐我表哥了,看得出來他很喜歡你的。”
高珩喜歡她?江九岸這樣說,河宴也這樣說。
穆憶羅百思不得其解:“他喜歡我嗎?他為什麽喜歡我?他喜歡的人是安江的蕭鳳梧,他為了她年年跑去安江……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
河宴嘆道:“這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感情易變。我夫君以前也很喜歡我,可是轉眼就喜歡別人了。”
“其實感情是否易變,也是因人而異的,大多數情況下男人總是比女人易變。”穆憶羅道,“所以你表哥也會很快喜歡上別人的,很快,說不定只要一晚上的功夫!我認識一個朋友,她說某天醒來,有個男子在她臉上輕吻,她分得清吻與吻之間的差別,那是一個不帶情/欲的吻,就是因為那個吻她就喜歡上了那個男子……你看就這麽簡單。”
“我知道了,你表哥一定是太渴望家的感覺了,他心心念念的姑娘沒了,又恰逢我嫁給他,所以他就收了心了想好好過日子,所以才會對我好的。若今天不是我,換作別人,他也一樣會對她好的。”這話是為了寬慰河宴,也是為了寬慰她自己。
河宴似懂非懂點了點頭:“哦,也許吧……”
穆憶羅又擡頭望天:“你表哥他是好人,他一定會找到真心喜歡他的姑娘的。”
當想要擺脫一個人的感情時,總是會先誇他是個好人,然後将本該自己支付的感情推脫給一個愛他的。可是感情這種東西本來就不是說支付就能支付的,也不是對誰都能支付的,更不是支付不起的時候打張借條以後還可以讨回來的。
也許每個深陷愛情的人都該早早明白,沒有就是沒有,不愛就是不愛。
……
居安樓上,高珩正躺在床上思考腿愈之後該教她哪種劍術合适。他沒注意一個細長高挑的影子已經投射在窗格上好久。
門被推開,極輕的腳步聲踩過綴滿繁花的波斯地毯。高珩下意識以為是穆憶羅前來探望,可機敏的感官告訴他不是。
“你的日子過得悠閑。”
這個聲音清麗的很。
高珩掙紮着從床上坐起來,可要下地實在太難:“公主大駕光臨,末将有失遠迎。”
聞腳步聲漸近,他急急道:“公主!請在外間就坐,末将衣衫不整,不便見客。”
昌平沒有理會他的話,自顧自挑開簾子:“沒什麽不便的。”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淡雅如蘭的藍白色宮裝,高珩擡頭繼而看見昌平略施粉黛的眉眼。這樣的打扮與她以前豔烈的風格大相徑庭。
他道:“公主入佛門清修看來已有心得。”
昌平自己撿了張凳子坐下:“與清修無關。”
高珩筆直端正地坐在床上,再次向昌平請罪:“請公主恕罪,末将不能行跪拜之禮。”
昌平道聲無妨:“回回都向我行禮,難得有次例外。”
“父皇托我來探望你,送了些利于你養傷的東西,我已經差人送到你母親那裏了。”
高珩低頭答話:“謝聖上隆恩!”
昌平指着他的腿問:“怎麽傷的?”
“回公主的話,是不慎墜馬,不過不勞陛下和公主挂心,區區小傷不足挂齒。”
昌平聽着高珩字字句句都填滿了君臣之禮,心生不快:“你怎麽老是這個樣子?”
他依舊恭敬道:“公主是皇室貴女,是君,末将是朝廷官員,是臣。君臣禮法該時刻秉承。”
昌平憤憤地嘆了口氣,計較多次也不想再計較,便換了話題:“等你腿傷痊愈咱們還能一起打馬球嗎?”
高珩道:“只要公主傳召,只要末将得閑,必定是奉陪的。”
昌平冷笑:“那就是不會。”
得閑?他哪次得閑?
“我聽說你納妾了,是穆和成的女兒我還聽說她為你害了相思病,穆和成把她擡到你們家來求你娶她,是這樣?”
高珩颔首:“确如公主所言,穆大人救女心切,末将被穆大人的舐犢之情深深打動。”
昌平徹底受不住他的官腔,怒道:“好一個被舐犢情深打動!那只老狐貍分明是拿女兒的命威脅你吧!可你是會受人威脅的人嗎?”
高珩輕輕牽起嘴角,一絲不屑稍縱即逝:“公主怎麽能将拳拳父愛說成是威脅呢?女兒病危,換做是誰的父母都會這麽做的,在末将看來這就是舐犢情深!公主剛才所言是末将的家事,恕末将無可奉告!”
昌平徹底被他的态度激怒,走到他床前居高臨下質問他:“你絕不是會受威脅的人!你不是!你為什麽要她納做妾?你是不是聽到什麽風言風語,你是不是怕我?你用她來擋我?”
高珩心道,她堂堂一個公主,從小有最好的老師教授課業,竟也如此愚蠢。
看着昌平猜忌質問的眼神,他突然發笑,語氣戲谑:“我本以為世事難兩全,多數人只占其一,現在才發現原來一條不占的也不是沒有。”
昌平不解:“你在說什麽?”
“我喜歡她。”高珩笑起來,嘴角上揚,眉眼亦上揚,“我哪裏敢擋公主,又哪裏擋得住公主?我娶她,只因為我喜歡她。雖然她不算很聰明,但是她漂亮,她很漂亮很漂亮!”
高珩的回答讓昌平錯愕不解:“你究竟什麽意思?”
“公主想聽當日的情況嗎?我願意一一講給公主聽。”他不再自稱末将,而是自稱我,“昌平,我以朋友的身份講給你聽。”
“當日,穆大人,我岳父拉着她的手來我家見我和我母親。我事先不知道,但是看着那個穿過天井虛弱無力的小姑娘,我認出了她,我與她曾在去年的上元節邂逅,當時她迷路了一直哭,她悲傷恐懼的眼神讓我很難過,讓我很想保護她,我說送她回家可她又不讓……”
“她走了之後,我心裏發慌于是轉身去追,可是我沒有找到她,她被她哥哥帶走了,到現在我還在為這事耿耿于懷。”
高珩覺得若是他能提早一步到那酒肆,搶在那個男人之前找到她,興許她能對他印象再好一點。
“那天,我沒有直接答應娶她,因為我心裏很亂,亂到沒辦法思考,于是我就把這個問題丢給了我母親,因為我知道她老人家是一定會替我答應的。”
“我就是想娶她,從一開始就想了!她很像她,很像四娘。起初我以為自己想娶她就是因為她像四娘,我承認我很自私,我把她當做四娘的替身,所以我只給了她妾室,現在我明白我喜歡她就是喜歡她,不是因為她像誰。”
昌平沉默了很久,她一個驕傲的公主特意換下最愛的茜素紅,一身素衣前來看他,他卻只當這是她清修得法。
她清修個屁!她日日夜夜滿腦子都是他!
昌平冷冷地嗤笑:“你以朋友的身份?你憑什麽以朋友的身份?你叫我昌平,誰都知道陛下第三年女號為昌平!你知道我的名字嗎?你跟我談什麽朋友!我一輩子都不會和你做朋友!”
“我告訴你,你喜歡她也沒用,一個四品鴻胪寺卿的女兒,放長安貴胄圈子裏給人提鞋都不配!只有我,只有我這個你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公主,才能讓你,讓你們高家高枕無憂!”
公主就是公主,有與生俱來的傲氣和威脅別人的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