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對莫天權來說, 世界是從那一劍後徹底改變的。

直面“舞鳳飛凰”劍,莫天權粗暴複刻, 沒想到靈力灌注過多, 白仁劍将毀。

劍毀,他不會死,但會很難過。

這是曲隆給自己的第一份禮物。

他極力克制, 甚至試圖将靈力重新扯回自己身體,靈力兩相對撞,他識海巨震, 眼前一黑,控制不住半跪下。

閉眼後,腦海中浮現出一聲極輕的嘆息聲。

有一個和自己一樣的聲音說:“交給我吧。”

随後, 窒息感傳來,天地變化。

視野一晃,他又成了一顆蛋。

好像天旋地轉間,他從來不曾出生, 他還在這裏, 還在山林之中, 春風拂面,青草飄香, 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做的一場夢。夢裏有很多奇妙的景色,形形色色的人, 忠心耿耿的下屬,和……曲隆。

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

莫天權發現自己放開神識, 像當年蛋的自己一樣感知天地。

神識是一個很好玩的事情, 延展神識, 更像用手撫摸過寸寸地面,感知樹皮的脈絡、青草的小刺,當神識飛上天空,就好像他也成了天空的一部分,他就是雲,就是風,就是那燦爛陽光。他置身于世界,世界就是他。

這時,有人的腳步聲打斷了他的探索。他急忙收回神識,探向森林另一方。

這居然是一個熟人——柳奈何。

柳奈何牽着一位女蛇妖小跑來,兩人躲在樹後嬉笑,頭貼着頭說了些什麽,那女蛇妖便蹲下開始解他腰帶。

莫天權就這樣好奇看着他看過無數次的場景,看着他們在草叢中展示出長長的蛇尾,扭曲盤結在一起。

莫天權對這場景并不十分驚訝或者喜愛或者厭惡,他只是在想,如果柳奈何是真的,柳奈何做過的事情也是真的。那曲隆是不是也會出現,也會來救自己?

如果曲隆出現的話,自己一定要和他說,“我在夢中見過你,夢裏,我們是很恩愛的道侶”。

什麽,他們還不是道侶?

不管,他就是要這樣說。

反正曲隆會相信的。

莫天權看着天空中的太陽,又開始數數。他曾經就喜歡數,現在只是做回原本在蛋裏就做的事而已,他絕不會數錯的。

可能是因為太無聊,所以時間流逝速度加快了,一會兒天亮,一會兒天黑,柳奈何還是會不斷出現,帶着男男女女,各個絕色,有時他扯別人腰帶,有時別人扯他的。莫天權一開始還有點興趣,後來再次覺得不堪入目。

過了四年,莫天權興沖沖的等着曲隆來。

——可曲隆沒來。

一開始他以為自己數錯了幾日,然他等了一整年,曲隆還是沒來。

曲隆迷路了嗎?沒關系,注意安全就好。

可是第五年,他還是沒來。

第六年,他還是沒來。

第七年,他沒來。

第八年,他沒來。

他沒來。

他沒來。

他沒來

……

十年後,在一個很巧合很巧合的瞬間,太陽照射,泥土柔軟,溪水經過,草長莺飛,柳奈何衣扣上一枚銀飾崩到魔龍蛋上。

魔龍蛋,裂開了個小口。

曲隆來的太慢了,他都自己七手八腳從龍蛋裏爬出來了。沒辦法,他去找曲隆吧。

——直到這時,莫天權才發現,眼前的事情不是真的。

他沒辦法控制“自己”的動作。

這不是什麽莊周夢蝶,更不是什麽蝶夢莊周。

他被困在一段記憶中了,眼前的視角,就是記憶的主人所看到的!或者說,有人想讓他看到的。

“這裏根本不是夢!是誰妄圖亂我神識!出來!”

莫天權猛然驚醒,回憶畫面戛然而止,他落入一片黑暗中。随後,他神魂爆發出強大的能量,劍氣暴漲,如鑿子般一下一下鑿入眼前的黑暗,在識海中翻卷攪動。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晃動着,痛苦着,卻用沾滿淋漓鮮血的手壓着他強迫他繼續看着眼前的景象。

視野又回到那片山林。

現在的莫天權就像看陌生人的記憶一般,被按着頭繼續追随着視角轉動。

不知時間過了多久,等柳奈何再一次牽着女人出現,兩人都被樹後躲着的人吓了一大跳。

“啊,什麽怪物!”那女人沖着莫天權尖叫一聲,躲到柳奈何身後。

柳奈何也是一臉驚恐,連連後退,“你、你不會是妖物吧……不、不可能,青蛇莊後山是有陣法的,普通妖物不可能進來。你也沒有修為……你究竟是什麽東西!”

莫天權低頭看了看自己長滿黑白鱗片的小手,又看了看那女子和柳奈何修長潔白的雙手,搖了搖頭,苦惱的說:“我……也、不知道。”

“他會說話!”那女人尖叫得更大聲了,死死拽着柳奈何的衣服往後退,“就是妖物,就是妖物!殺了他!”

莫天權趕忙磕磕巴巴解釋:“我是、聽你們說話,學……會了。不是……”

“看招!”

還沒等他說完,柳奈何便抽出法器,一劍狠狠将他抽了出去。

陌生人只覺得天旋地轉,身體不受控制的飛了出去,随後猛然墜入一旁冰冷的溪水中。在鋪天蓋地的冰冷溪水裏,他才發覺臉上火辣辣的疼,好像是被劍割到的傷。

他不解的浮了上去,在柳奈何和那女人害怕的眼神中走到岸邊,擦了擦眼前的水,說:“我不是……壞人……我……”

他低頭,第一次在水面看見了自己的臉。

——那是多麽醜的一張“臉”啊。

那就是一塊黑白混雜的鱗皮。連柳奈何的劍都沒在上面留下痕跡。

看着記憶的莫天權愣了。

這張臉,他見過。

江城秘境,曲隆夢中,他喊這人主上,溫柔又隐忍。

視角的主人似乎也愣了,水中倒影裏,他舉起雙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怪物……”他模模糊糊的說。

後來,他被柳奈何帶回青蛇莊。

從那時起,莫天權目睹了與他的前生截然不同的黑暗、屈辱的過往。

小時候,莫天權會說自己渴了,下人們撈一碗水潑在地上,讓他去舔。莫天權說自己餓了,下人們就指指腳下的土地,看着他笑。

嘻嘻嘻。

莫天權哭,他們就打,莫天權笑,他們打得更狠。有時候莫天權什麽也不做,他們也打,可能他們只是單純露過,也可能是因為心情不好。他們打到莫天權低頭為止,打到他學會三扣九拜,學會把眼睛放在該放的位置。

嘻嘻嘻。

久而久之,莫天權臉上再也沒有任何情緒了。他垂着頭畏畏縮縮的過了五六年,學會了怎麽低着頭做人,怎麽做一個最卑賤的奴仆。可他學會了,他的血脈沒學會,于是他頭上慢慢長出兩個大包。

嘻嘻嘻。

這件事情鬧到了少莊主面前。柳奈何嫌棄的捏着那大包拽了拽,莫天權忍住眼淚,沒說自己頭上細嫩的痛感。有下人在他身邊怯怯私語,“哎喲,這長了角的蛇,可是龍啊。”

嘻嘻嘻。

“滾蛋!”柳奈何踹開仆人,拽過莫天權。随後,柳奈何撈起袖子,一只手按住他後腦勺,一只手抵住他頭上的鼓包,雙臂向內,用力一壓!

粉碎的骨骼咔嚓過後,那些嬉笑聲終于消失了。

隔了幾息,莫天權才反應過來,是自己在尖叫。

瘋狂的聲音不僅趕走了那些竊笑,好像還能掩蓋疼痛。

他最卑微的時刻,就是捂着自己的額頭,在柳奈何腳邊像一只蠕蟲般疼得打滾。

柳奈何一只腳猛地跺上他肚腹,面目猙獰:“龍?就憑你,也配?”

是,他不配。

莫天權邊被人掌嘴邊重複了這句話上百遍,淚流滿面。

又過了很多年,多到莫天權已經不敢去數。他怕數得太久,久到這樣痛苦絕望的日子沒有盡頭。在逐漸麻木的每一天,在毫無特色的某一天,在那個平凡又注定不平凡的一刻,一個黑衣肅穆的身影,突然走過他眼前。

那人脊梁筆挺,若不屈的尖刀。黑衣箭袖,添了幾分英武飄逸。

也是他,隔着人群,猛然看向自己,眼中盛着細碎的溫和與驚訝。

他着急的趕走了所有人,将自己擁入懷中,笨拙的檢查他身上的一切傷痕,再小心的用法術抹平。

這一刻,那抹尖刀折射出的光芒,突然打在陰暗的他身上。

莫天權看呆了。

身處記憶中的莫天權也看呆了——這個曲隆,好像不是曲隆。明明樣貌沒有變化,但舉手投足間,都有幾分手忙腳亂的青澀與朝氣。

他開口,因為太緊張,所以颠三倒四的講了莫天權的來歷,只不斷重複着一點:“您是龍,是世間至尊至貴之人,是屬下的主上。”

……

“屬下是影一,龍衛首領。”

……

“屬下找了您十五年。”

……

“傷害您的人,屬下都不會放過。主上……主上?您怎麽這樣看着我,您不舒服嗎?”

之後,莫天權被影一帶回去撫養。

影一好像沒有太多育兒經驗,手頭只有很多消耗性靈符和丹藥。每次提起從頭開始修煉的天材地寶,他捉襟見肘。于是自那時起他便常帶着龍衛在妖族秘境中拼殺,每次都一身傷口,但總是很溫和的取出靈泉仙草,做成藥膳,讓鐵戎拿去給莫天權吃。

莫天權不吃,他就好聲勸勸。

後來莫天權發現,就算他一句話也不說,只要他搖頭,影一就會來見他。于是莫天權沉默的時間更久了,搖頭的時間更多了。這樣他就能一直見到影一。

等到他全身鱗片褪去,家裏便多了幾個人。

一個身穿紫衣,全身金屬配飾的男人帶着幾個侍衛坐到桌邊。他手撐在臉邊,不屑的打量對面的莫天權,看着看着,他面色一變。

“這人是——”

“你們魔族需要魔尊,”曲隆站在莫天權身後冷聲道,“暗憑欄,現在你該同我做交易了。”

莫天權不知道影一和暗憑欄談了什麽,後來,他開始跟着魔族長老修煉,每一招學的都很快。他開始讀書,每個字都認得。司掌智慧與知識的宇魔都誇他。

每到此時,影一總會如釋負重的笑笑,“主上聰慧。”

好像他一直在期待些什麽。

莫天權明白,別人給的好處從來都不是免費的。他們都需要什麽東西來換。

影一肯定也要什麽來換。

他想要什麽呢?莫天權不知道,但是莫天權覺得,如果自己給得起,就都給他。

一日,莫天權看到書上說“十年飲冰”,他凝視許久,最終提筆在紙上寫——

“我本飲冰如等閑”。

他長睫顫了顫,寫了下一句:

豈料他落人間。

這一張紙沒有保存下來,因為等他回過神來,紙上幾個字,早已被淚水洇濕了。

他死都想不到,當年那個青蛇莊人盡可欺的小孩,此刻居然坐在這裏,盤算着要屠龍。他也完全想不到,自己可以擁有一束照徹己身的明光。

他哭了一整夜,才明白過來,就算影一要的他給不起,他也要把影一留下。

怎麽留呢?

太簡單了。

他是龍子,他是龍衛。

神龍帝和神龍衛,千百年都要在一起的。

于是,他說:“暗憑欄,我母親給我的名字,此後不必再叫。”

“尊上想要什麽名字呢?”

“……莫天權。”

他甚至沒覺得這個名字狂傲。

那影一叫什麽呢?

莫天權在書房裏看了許久,意義特殊的幾個字改了又改,調過來轉過去,掰開了揉碎了,讓人挑不出一絲錯處,但又藏着只有自己看得懂的小小心思。

他改了很多遍,紙張堆滿了房間。在影一進來的時候他還在寫,等影一禀告完,他蓋住其它紙,匆匆忙忙寫出兩個字,破罐子破摔,将那紙扔給他。

“你以後,就叫這個名字。”

影一撿起紙,驚訝看他。莫天權心中一緊,面上不動聲色。

影一叩拜,高興又驚喜,捧着那紙說:“屬下多謝主上賜名!”

白紙黑字,曲隆是他。

到此處,回憶戛然而止。

“不對……”旁觀一切的莫天權突然出聲,“都是錯的!你想幹什麽!真相根本不是這樣,曲隆的名字,是他自己要的。我的名字,是曲隆給的!你妄圖颠倒,我可不會記不清!”

黑暗深處,有人長長嘆了口氣。

“是,”那人用和莫天權一模一樣的聲音回答,“是錯的……”

那股神魂上的壓迫感慢慢散去,莫天權摔到黑暗中。在伸手不見五指的世界裏,一道虛影漸漸凝出,有着和莫天權一樣的眉眼,和與他截然不同的金紅色瞳孔。

莫天權爬起身來,眼神一肅,白仁出鞘,劍光占滿了整個黑暗的空間。

在他出手前,那道虛影開口,冰冷又沉寂,“這裏是你的識海,你若動手,是在傷你自己。”

“你究竟是誰。”莫天權手扣法決,沉着臉問。

虛影張開雙臂,黑袍華美,那張與莫天權如出一轍的面容有一種難以撼動的威嚴:“如你所見。”

“……你是想說,你是龍子?”

“我就是你。”

“呵,”莫天權不屑笑了,“前輩若真想以假亂真,起碼要好好窺探我的記憶才行。”

那虛影靜靜看着他,一言不發,沉默的樣子仿若一尊孤立的雪瓷。他的冰冷彌散在周圍空間,讓人無端的壓抑且恐懼。

他不說話,莫天權便眯了眯眼睛,握緊了白仁。

兩人針鋒相對,孤寂無聲。

在莫天權再次動手前,虛影開口,“這次便看到這裏吧,雖然重要的段落還沒到,但他要着急了。後面再看時,你要記得,有的東西很重要,比如壬獄的調查,比如鬼龍,比如對付連嶼的方法——不要過于關注他。”

“……你指誰?”

“你自己知道是誰。”

其實很早就該有營養液加更的,但是作者加不出來(第二次遺憾離場

(離場後又回來)順帶一提,寫完這一章,文名只能改成《魔龍和他們的影衛小嬌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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