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沈青的喪事,靜悄悄的。
穆楠将所有前來吊唁的人都攔在門外,本來寂靜的穆府愈發的門可羅雀。
棺木在庭裏停放了三日,就尋了處風景獨好的郊外山林,葬的嚴實。
出行那天,穆楠一襲蒼白的麻布孝衣,襯得人也憔悴了許多。
她站在出行的人正前方,領着蒼白的人影,一路逶迤,落了滿地的銀白紙錢,紙錢輕易的被三月的清風吹到空中,打着轉,又落到另外的地方,再一次被吹起,離原地愈發的遠。
簫昇站在滿地的碎紙上,身影挺拔,眸色深沉的看着那對穿着煞白的孝衣人群越來越遠。
直到街頭拐角沒了那熟悉的白色身影,方才收回視線。
正在此時,被風吹起的白色紙錢,翩然的落在他的肩頭。
若是旁人,只怕是會驚慌失措的落荒而逃,惟恐身上沾了變了亡去之人的晦氣。
簫昇卻是反道而行,颀長的手指撚着那薄若蟬翼的紙錢,面上結了一層冰霜,看了半晌,調頭就走。
簫昇此刻覺得異常的煩悶。
那晚,穆楠在他肩頭呢喃許久的名字,他不是聾子,也不是癡子,更不是聖人。
所以,不可能不去計較,更不可能不去怨怼。
第二天在肩頭清醒過來的穆楠,擡頭看了他一眼,神情淡漠的道謝,就将人趕了出去。
他自诩雖不是謙謙君子一枚,但待朋友也算得上掏心掏肺。
可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錯認,态度不冷不熱,又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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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第二次看對了的人,以為可以交心的人,卻又抱着這等心思。
這叫簫昇如何不忿怒。
可是,卻又不甘心就此決裂。
簫昇沒有辦法,只好去江楓的雅間裏繼續喝酒。
酒尚未喝的盡興,雅間的小門就被人推開了。
簫昇擡眼一看,眉端閃過幾分厭惡,偏頭繼續喝着杯中的酒。
這等明顯的無禮,推門的進來的人卻絲毫不覺得尴尬,關了門,自顧自的的坐在簫昇的旁邊,到了一杯酒,兀自喝的暢快。
這下,他喝的盡興,簫昇卻覺得掃興,起身便撤。
“子清兄,這是何意?”腳步尚未走幾步,一聲文弱嗓音便叫停了。
簫昇眸色微惱,卻是抑制了,頭都未曾偏移,冷聲道:“道不同不相為謀。”
那人苦笑:“子清兄,你我三年前年尚且桃園結義,因着國事秉燭夜游過,怎麽如今就疏遠的這麽厲害?”
簫昇似乎被那人所說的動容了片刻,神情恍惚。
剎那間像是回想起那年春闱,意氣風發。那時身後的人尚且心思單純,才思敏捷,加上所見略同,便結為金蘭義氣。甚至還因為同一個政令的頒布施行,有些想法,而後談了一宿,結論出來了,交情卻更加的深厚。
再之後,金銮寶殿,那人神采飛揚,帝心甚悅,予以三甲,也是理所應當的。
之後,就發現原來之前的都是假相。
什麽志氣高遠,什麽為國為民,什麽道行相像,全都是刻意僞造的。
那人從一開始就是假的。
從一開始就抱着別樣的念頭前來交好。
一念至此,怨忿四起,簫昇冷笑:“秦大人已經高官加身,再裝成這樣給誰看呢?”
“也對,我已經是兵部侍郎了,不需要仰人鼻息,裝模作樣了……”秦義之輕輕一笑,笑聲詭異,“可是,子清兄不就是喜歡這幅模樣,才與我交好的麽?”
他忽的站了起來,眉目清秀,樣子青澀的像個孱弱的書生,卻又像極了枝沾毒的獸,正張大着嘴,垂涎欲滴,等着獵物上門。
簫昇轉身便瞧見秦義之搖晃的坐了下去,面色緋紅,似是醉極了的樣子。
再看桌上叫的酒,全數沒了,估計是盡數入了這陰險書生的肚裏。
“蕭某喜歡什麽,與秦大人毫無關系,”簫昇眼帶着極度的厭惡,語氣也愈發的沒了耐性,“秦大人願意如何,同樣的與蕭某沒有關系,蕭某告辭。”
說完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起初對穆楠的郁悶被秦義之這麽一攪,全亂了。
簫昇厭惡的皺了皺眉,吐了口晦氣,瞧着太陽正照在正中間,就起身潇灑的打道回府。
他這麽一走,站在窗戶便瞧着的人心裏卻是恨得牙癢癢。
秦義之滿臉陰沉的瞧着簫昇的背影,之前臉上的薄紅褪地一幹二淨,只餘下蒼白的臉和滿是怨毒的眼睛。
白皙的指尖一個用力,便碎了滿手的杯盞碎片,他也不惱,只是瞧着滿手的碎渣,笑得詭異:“碎了也好,這樣的交情本就礙事。”
只是本來以為沒有付出真心的他,這時才覺得原來斷了情誼是如此難過的事情。
只是秦義之向來就沒有什麽時候不難過,多了一份難過也無所謂。
他輕輕的又笑了起來,笑聲低迷而又詭異,讓人聞而膽顫。
不知從何處出來的黑色影衛緊緊的站在他身後,那人聽着秦義之陰冷的嗓音,結結實實的打了個寒顫,态度越發的恭謹,惟恐遷怒。
半晌,秦義之才回神,他随手擦拭着滿手的狼藉,問:“事情解決的如何?”
那影衛哆嗦了下,低着頭道:“準備妥當,若是拖上單梓琰半個月,定能拿下郾城!”
秦義之聞言一笑,輕佻的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死死的抵在傷口上,霎時鮮血争先恐後的流了滿手,他也不覺得痛:“哼,拖他半個月?你以為就這麽容易?”
影衛繼續哆嗦,欲哭無淚:“……”心想,你跟我說有何用處?
秦義之瞧着膽顫的影衛,也後知後覺的發現情緒波動的不正常,言辭越發的陰冷:“行了,你去回禀,我會盡力就是。”
影衛如聞大赦,頓時歡快的一躍而走。
房間裏有恢複沉寂,徒留秦義之一人顯得有些孤家寡人。
他将滿手的碎渣捏的粉碎,混合着血漬的杯盞灰燼迎風而去,頓時迷了秦義之的眼。
瞧着手裏的灰燼很快吹沒了,他心裏一跳,生出幾分不舍,但很快又漠然了。
即便是再不舍,又如何?
再不願意割舍的交情,擋了路,還是得割舍。
更何況,如今已經修複不好的情誼!
不能交好,那麽便交惡吧。秦義之如是的想,心裏笑得越發的猖狂肆意!
☆、心起
日上三竿,正值膳食刻。
單雎坐在床沿邊,手裏端着粥食。
床上躺着的女子,容貌秀麗,雙眸似水,面色有些蒼白,嘴角噙着一絲微笑,無端的跟人一種柔美的感覺。
她昏睡了兩日,才醒
“夫君,許久沒去姐姐房裏……”玉兒眼角噙淚,顯出幾分脆弱不堪,“玉兒便是再身嬌體弱,将養幾日也可自理,何須夫君日夜守候……”
單雎收了碗,頗有幾分歉意,只得溫聲寬慰道:“你何須想這麽多,她的事,我自有擔待,你身子虛,好生将養,莫留下病根。”
說着,便将玉兒扶了起來。動作不若之前那般生疏,反倒顯得格外的娴熟。
玉兒蒼白的臉色透着些許薄紅,倒襯出幾分資質秀麗之感。
她顫顫的擡起眼,忽的蒼白了臉道:“清荷說,少爺在奴婢昏睡期間,對下人動刑了……還……與少夫人發生了不愉快的事……”
單雎喂食的手頓了頓,眉擰成小川,看見女子柔弱的模樣,複又舒展,寬慰道:“我自有分寸,你且好好吃點。昏睡兩日了,身體該是乏力了吧?來,吃點吧。”
說着,便遞了一勺粥,喂給玉兒吃。
玉兒大睜着眼,眸色溫柔,乖順的吃了。
喂完了之後,玉兒也乏力,又沉沉睡去。
單雎坐在床頭,看着玉兒順眼甜美,心底的煩悶消弭了些,面色也自然了許多。
他坐了會兒,便出了門。
門外侍女守在門外,見他出來,行了個禮,問道:“奴婢進去照顧玉夫人?”
單雎瞧着那女婢一身淺綠色衣衫,顯出幾分凝重:“你可是清荷?”
那女婢身形微顫,聽得出單雎語氣中夾雜的凝重和惱意。疊放在一起的手緊緊的捏在一起,指甲蒼白,顫聲道:“奴婢清荷。”
單雎深深的看了看那快抖成篩子的女婢,不耐的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難道不清楚麽?若是叫我再發現你說了不該說的,惹得玉兒煩心,那就去閻王殿裏與前些日子那個郎中會面吧。”
清荷噗通一聲,直直的跪在地上,不住的磕着頭,求饒道:“奴婢不敢,求少爺饒了奴婢一命……求少爺饒了奴婢一命……”
“下去吧,這些時日你就別去玉兒面前轉,去刑房領罰!”單雎看着那殷紅色的液體侵染了那奴婢的臉,心裏越發的厭惡。
不聽身後人不住的求饒,單雎心煩意亂的離開了西廂。
将軍府宅邸自然算的上大。
這一路走,竟會不知不覺的走到了東廂。
東廂寂靜,倒是十分的迎合那位新人的性子。
這一路走來,哪裏看的見婢女。
單雎心裏覺得詫異,便來了東廂正房。
那日的新房裏格局似乎沒有變過,只是撤去了些豔紅喜慶的物事,褪去凡塵,越發顯得樸實,然而樸實中又透露出一種意外的風雅。
單雎跨進屋子裏,屋裏格局異常簡陋。
桌椅擺放有序,床榻上的被褥疊放整齊,梳妝鏡前,也不過留有一盒胭脂水粉。
抽開抽屜裏,空蕩的,紅木制的的抽屜發出淡淡的香木味道。味道清雅,與那女子的氣質倒是相近極了。
眼神掃過鏡臺,落入那面銅鏡中。
昏黃的鏡面,依稀看的清自己的模樣,眉目緊皺,眸色悵然若失。
單雎微詫,倏地離開鏡子幾步遠,只覺得心跳如鼓,震得人心裏發慌。
耳際聽得一陣腳步聲,單雎卻是異常的慌亂,他直愣愣的看着門的入口,心裏有股期待,更多的卻是驚慌。
她會怎麽想?未經許可,踏入姑娘清閨,這多少還是于理不合的。再加上新婚之夜,自己又是那樣的說辭,她該有怨怼的吧?
轉身,卻睹見一片淡藍色的裙擺忽的從門口閃現,單雎看着門口站了一個人。視線從腳慢慢的往上,頓時滿心的期待空蕩蕩的。
他看着眼前的女婢面色有欣喜轉換成驚愕,大睜着的眼睛有幾分傻氣。
那奴婢愣愣的拿手指了指自己,不敢置信的道:“你……你……你……你你你……”
你什麽卻又說不清,樣子有幾分幼稚,難得的讓人生不了厭惡。
他想,是哪個奇人找了這麽個活潑的活寶來照顧那個冷若冰霜的女子。
單雎好笑的打斷了那奴婢結結巴巴的驚愕:“你家主子呢?我來許久都不曾看見她。”
那活寶聞言低沉了許多,收回了手,異常的落寞委屈:“主子前日出去,就一直沒有回來過……”
前日就不再了?
單雎厲聲道:“前日就不再了,你怎麽不曾去通報?”
活寶撇了撇嘴,淚汪汪的眼盯了過來:“嗚嗚……我有去找管家,管家說無事的……嗚嗚……主子現在都沒有回來……會不會發生什麽事情?”
活寶被自己的幻想吓了一跳,空洞的眼直勾勾的盯着單雎,眨眼就哭的稀裏嘩啦,嘴裏還一直呢喃着,主子會不會發生什麽不測。
單雎心裏也有幾分恐懼,她一介女流,容貌驚人,若真的遇見居心叵測之人……豈不……
接下去卻是不敢再想,惟恐被自己的幻想驚吓到。
“別哭,主子沒事也會被你詛咒的有事,我先去問問,你且在這等着!”單雎定心的說了句,便也就不管在一旁哭的岔氣的姑娘,直接奔走道東主屋裏。
定風波外頭依舊有兩個護衛守在。
單雎知道,那兩人是不會讓自己進去的。
于是便站在外頭嚷道:“父親,單雎求見!”
他兩年來,再一次喚單梓琰父親,等得時間真的夠長了。
屋裏,燈火閃爍。
蒼老管家正在禀告事情。
單梓琰坐在太師椅上,聽見外頭的叫聲,頓了頓,毛筆落在潔白的宣紙上,霎時侵染了大塊的墨漬。
一張紙就這樣浪費了。
單梓琰放下狼毫,将那張紙揉成一團,面色不變的接着道:“接着說。”
管家站的筆直,正色道:“穆夫人大葬,按照少夫人的要求,并無賓客吊唁……今日出棺也都是穆府的下人,尚不足十人。出行過後,少夫人便散了穆府,只餘下乳娘福伯等人,守在穆府……”
門外單雎的叫嚷聲并未停歇,管家聽着自小照顧的少爺聲嘶力竭,多少還是有幾分不忍,于是斟酌着道:“少爺體弱,将軍您看,可是要少爺進來?”
單梓琰陰鸷一看:“皙兒近日可有不妥?”
“那倒沒有,只是出棺前一直跪在館前,不肯休息!”管家想了想,搖了搖頭憐惜的道。
單梓琰濃黑色的眉,微蹙,問道:“那人為何還不曾回來?”
“少夫人說,要準備穆府後事,叫我先回來。”
後事?什麽後事?
單梓琰搖頭,不細想,聽着外頭逆子滔天的嚷聲,揮手道:“你先下去吧,叫他進來!”
管家領命,退出去後,單雎就進來了。
兩父子怒目相對,單雎首先敗下陣來。
他心裏焦急,遂問道:“穆月人去哪了?”
單梓琰氣極:“誰教你與父親說話是這樣說的?”
單雎咬牙冷哼:“哼,不是您首先舍棄了我這個做兒子的麽,如今倒是想要做父親,哼,想到真好!”
“別蠻橫無理!”單梓琰皺眉,十分不習慣單雎如此陰陽怪氣。
“那好,穆月在哪?”
面對着如此理直氣壯地的詢問,單梓琰反而別有深意的看了眼單雎:“正妻不知所蹤三日,你才發現,是不是有些晚了?皙兒想要回來,自然會回來。”
單雎氣悶,耐着性子重申了遍:“穆月在哪?”
“沈青去了。”單梓不再為難他,只得道出實情,神情有些黯然。
“岳母……”單雎讷言,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無可奈何。
于生死面前,人似乎顯得格外的薄弱。
“岳母,去了幾日?”
單梓琰執起狼毫,揮灑着,淡淡的道:“三日,今日辰時發喪出棺。”
單雎沒有再問,心裏蒼涼。
他忽然想起,掀開目穆月蓋頭的時候,穆月的眼裏被一層又一層的冰霜覆蓋,乍一看像是個冰冷仙人誤落凡塵。
那要是知道母親的死訊,她會不會……如常人般痛哭流涕?
答案,自然是不會的。
那人一看就是個堅韌內斂的人,怎麽失态成那樣。只是,心底還是不會傷心難過的吧。
單雎有些失态的從東主房離去,一路恍惚着便走道了東廂。
綠葉芭蕉開的正好,燦然碧綠,單雎卻看出幾分喪氣。
大抵還是不習慣聽見那樣的事情,又或許……是同情她吧。
年幼喪父,出嫁喪母,如此濃烈的悲慘沉沉的壓在那個人身上,多少還是叫人覺得憐惜。
這樣恍恍惚惚的,卻是入了那人的房間。
之前碰見的那個丫鬟早就不見蹤影,跨入卧室,布置簡陋的很,鏡臺的胭脂方的整齊,銅鏡反射着晨日的亮光。
一路走着,便走到了衣櫃旁邊。
單雎頓了頓,鬼使神差的便開了那人的衣櫃。
其實,裏面的衣物也不過數件,新婚之夜所穿的喜服疊放在最下面,紅豔豔的格外的鮮豔,其上就是幾件素色的襦裙。觸手之下,質地輕柔,倒是塊好布料。
再簡單不過,竟讓人看出幾分性子。
他想,穆月該是個固執的人,固執的保持着自己的秉性,固執的不肯輕易示弱。
忽的,門被人輕輕的推開了。
單雎轉身,便看到屋子的主人滿眼疑慮的進來。
穆楠穿的是件襦裙,淺色的,長長的裙擺落在地上,繡的暗沉色的花輕輕的又旋轉了起來。
她面帶寒霜,瞧見單雎也不回禮,只是冷冷的道:“侯爺,今日怎麽跑我的房間來了?”
單雎一時語塞,尴尬的道:“一時閑逛,便逛了進來。”
穆楠看着單雎的手還停放放自己的衣物之上,心裏不耐:“噢,西廂與東廂可是隔了半個将軍府,閑逛都饒了半個将軍府,侯爺果真好興致。”
單雎怎麽可能聽不懂這話裏十足的嘲諷意味,只是瞧到穆楠的腰帶綁的是素白的絹布,帶孝在身,随即更加的憐惜:“嗯,前來看看,你也正好回來了,”他斟酌着,放軟了語氣,盡量的不讓穆楠傷懷,“你……節哀順變……岳母大人去了,或許過的更加的自在。”
穆楠一聽,面色煞白,厲聲趕人:“侯爺還是去別人閑逛,穆月累了,想要休息!”
單雎看的出穆楠心裏難受,也不便說些什麽,輕嘆了口氣,向站在一邊服侍的孟澤交代了幾句,就出去了。
待他走後,穆楠深吸了口氣,眸色帶着一股肅殺之意:“孟澤,吩咐下去,以後沒有我的允許,那邊的人不準踏入我的東廂!”
孟澤颔首稱是。
兩人方從穆府歸來,心情算的上極差,也該單雎倒黴,挨了這頭一遭。
跪了三日,穆楠行走不便,卻也不過是坐了片刻就前往東主屋。
。
☆、教導
定風波裏,單梓琰端坐若碑,手不停揮動着狼毫,墨色汁液霎時揮散硬質的裹有明黃錦帛的紙上,遒勁郁勃的字跡,宛如剛勁有力的壯漢,與那明黃的外殼交相輝映,愈發張狂欲出。
穆楠站在下方多久,單梓琰就寫了多久。
她知道,此時單梓琰手裏的事情不可輕言,随即安靜的守在一邊。
等了半柱香的時間,單梓琰方停筆。
他取過硬質紙,吹了口氣,便才蓋上。
緩步走到下面,眸色深沉:“你前日所說的,可有反悔?”
穆楠一愣,以為他反悔:“将軍此話怎講?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我穆月所說從未違背過。”
“那你這般急迫,是為何?”單梓琰冷笑,濃眉擰着。
穆楠松了口氣,跪的筆直。
單梓琰見狀,挑眉疑惑:“這是何意?”
“将軍前日說會教導我,穆月怕将軍反悔,便前來問上一問。”
單梓琰沉默的俯視着跪的恭敬的人,外頭日色尚好,但是他一向不喜開窗,所以室內總是點着燈,燈火閃爍,照的穆月臉色慘白,眉眼間的堅毅卻是看得一清二楚,半晌才道:“本将之言,何時反悔過?”
穆楠一喜,跪姿動了動:“那……可否從今日開始?”
看着穆楠眸色裏的惜翼和欣喜,單梓琰有些猶豫,雖允諾了讓她去軍營,但是若真的讓她去,到底還是有些不願意。
這樣遲疑着,卻聽見穆楠低落的道:“若是,今日不行,那麽……明日也未嘗不可……若是将軍不願親自授課,穆月也不強求,只希望将軍言而有信,到時不阻撓我去軍營就是!”
這話一說,單梓琰再怎麽猶豫,也沒了,他只是有些心疼,這麽一個嬌滴滴的姑娘去軍營多少不是個事情。
但見穆楠執意如此,無奈:“你跟我來吧!”
穆楠一愣,看着那身墨色身影遠去,立即起身跟了上去。
兩人去的地方,是将軍府的練功房。
練功房中央的位置顯得頗有些空曠,只是零散的擺放了棕榈織的墊子,靠牆的擺放了整整齊齊的器具。
各色各樣的鐵槍,鐵鏈子,錐子,劍,以及刀。
每一樣武器,都擦得锃亮閃光。
單梓琰站在正中央,于穆楠對立而站。
背手而立,凝重的道:“此處有各色的武器,你挑一樣,那日交手,內力尚可,只是招式十分零散花哨,沒什麽用處。戰場上,招式再好看也救不了性命,我要的是一招擊斃,這一點,你覺得可以做的到,就留下來,如若不然,那我也就不用教導!”
穆楠心裏清楚,單梓琰此話的重量。
戰場豈是兒戲,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這其中心酸,雖不曾經歷,但想還是想的到。
遂恭恭敬敬的道:“穆月知道,說去軍營,自然是想過百遍才下的決定,将軍放心,穆楠定然不會退縮!”
說着,便在衆多的武器中挑了一柄紅纓槍。
槍頭是構形的,銀白色的鐵熠熠閃閃,讓執槍着心裏産生一種刀光劍影的錯覺。
穆楠握着槍,有些沉,但不至于拿不到,她拿槍走到單梓琰的跟前,站的筆直。
對面那人滿意的點了點頭,笑道:“不錯,挑的了适合用的武器,也自然是勝了一大半。戰場上,縱馬前行,這槍算得上是使得好的武器。”
說着,卻是從懷裏取出了半個手臂長的匕首。那匕身乃是青青銅色,刻着些詭異猙獰的獸。單梓琰輕輕的撫摸着匕首,拔開一陣白光乍現,穆楠驚訝的看了看,那匕首明若水鏡,刀鋒間透着一股子銳利。
她聽見單梓琰惋惜而又不舍的道:“這小東西跟了我十幾年,削鐵如泥,把它送給你還真有些不舍。”
穆楠嘴角抽搐的接過遞來的寶物,仔細的端詳,倒真的看出些端倪。
鞘身盡管擦拭的在幹淨,還是殘留了一些暗紅色的血漬,觸手冰涼卻滑膩,刀尖尖細,在指間輕輕的一劃,血珠子就從那劃痕冒了出來,霎時整個手指鮮血如注。
單梓琰看在眼裏,輕斥道:“再使勁點,你這指頭就別想要了!”
穆楠覺得手指被單梓琰一說,越發的痛了。
她頗為埋怨的看了看站在一邊的糙老漢子,甚是自然的扯了一塊衣袖,遞給了單梓琰,那意思在明确不過:幫給纏上!
将軍傻眼,瞪着這個膽大包天的女後生,怒道:“什麽意思?”
膽大包天的女後生把握着槍的手晃了晃,又勾了勾鮮血四溢的受傷手指,無辜的道:“我沒手綁了,孟澤不在,這兒只有将軍,一會兒還要練槍,不綁着多不方便!”
将軍氣的鼻子都歪了,但是素養在哪裏,也不好在發生脾氣,随即接過了那殘損的衣帶,把颀長蔥白的手指頭硬生生的包了幾圈,成了粽子狀。
穆楠傻眼的看着迥異常手指的粗大手指,心裏再有意見也不好明說,只是将匕首放好,拿着槍站的筆直。
她深吸幾口氣,調動內力,突發發難。
對面的将軍挑輕易轉身躲過,挑眉嫌棄鄙夷:“這明目張膽的的偷襲,太弱了!”
穆楠淡然一笑,接受了将軍大人的鄙夷,突然翻身對着将軍大人就是一個橫劈,将軍大人不虧是在戰場上摸爬滾打了數十年,這等突襲對他而言自然是小兒科,他輕身一躍,腳便踏在穆楠停滞在半空的銀白色槍頭上。
穆楠冷笑,往上一挑,她預料到将軍大人一定會翻身落下,便一個轉向改為橫掃。
在略微躲過這一橫掃的将軍大人,意外的看着逐漸逼近的招式,一個翻身躲過了奪命刺,抽出架子上的一柄長劍,輕巧的擋着。
這來來回回,每一次靠近都被将軍大人輕易化解了,穆楠深深的覺得沮喪。
手舞的沒了力氣,看着那廂風輕雲淡的某人,越發的郁卒。
她停下了,氣喘籲籲的道:“将軍大人好武藝,穆月甘拜下風!”
将軍大人見她累趴了,略挑眉梢,笑道:“戎馬半生,是好糊弄的嗎?歇夠了,歇夠了就繼續,就你這架勢,豈不是丢我大晞王朝衆将士兒郎的臉?”
說着便舉劍攻來,招式毫不留情,又快又狠,專挑別人命脈!
真是毒辣!
穆楠狼狽的躲了,發覺在如此猛烈的攻勢之下,自己的槍貌似沒有多少用處。
那人招式太快,打的人毫無還手之力,招招淩厲,劍劍殺意。
忽的,刺喉一劍速來,穆楠躲無可躲,避無可避,索性不避。對面那人眉眼間滿是殺意,狀若羅剎,一張臉冷峻像是被滅了全家一樣。
心悸異常,反應過來時背脊出了一背的冷汗。
快要沒入咽喉時,劍鋒突轉,将軍大人揮劍便射遠處的柱子,直直的插在上面,铮铮響聲,在這空蕩的練功房裏異常驚魂。
穆楠後怕的喘了口氣,雙眸大睜,沙啞道:“多謝将軍手下留情!”
面若羅剎的将軍大人,雙目圓瞪,樣子有些驚魂攝魄,他微閉了眼,壓制滿身的殺意,頗具深意的道:“入了戰場,可就沒有人會手下留情,你的命掌握在自己的手裏。”
穆楠似懂非懂:“是。”
“今日,看清了嗎?”單梓琰也不管她聽懂了沒有,卸了滿身戒備殺意,語重心長,“招招命脈,出手迅速,心狠手辣,才能在那裏生存。北蠻夷人,兇猛異常,只有你比他更狠,才不會被他們斬殺。你究竟清楚嗎?”
穆楠心裏未動,固執己見:“我意已決,這些我不夠,會練,請将軍放心!”
單梓琰沉默了,他見她如此倔強,也不再多勸,擺擺手:“罷了罷了,今日就這樣,明日早朝後,在定風波等我,我教你策略戰術!”
穆楠意外的看了單梓琰一眼,感謝的點了點頭,随恭敬的退了。
将軍大人看着女子走出去後,心情沉重的笑了笑。
他在想,自己的這個決定究竟是錯的還是對了。
☆、歸來
暮色已沉,天穹零星一點,一輪圓月皎潔。
将軍府裏靜寂一片,守在東廂房的影衛一襲黑衣,藏在附近高高的槐樹枝桠上,接着濃濃的夜色和枝繁葉茂擋着自己的身影。
他瞧着正主兒昏暗的房間,一時松懈,靠在樹桠上淺眠。
忽的,有所感召似得大睜着眼,雙眸清醒如斯,直直的看了看那屋裏沒有情況,疑惑的呢喃着:“嘶,難道最近感覺有些不靈了?”複有搖了搖頭,吸吸鼻子,嘲笑,“該是多想了,這大半夜的,誰敢闖這裏!唔,這槐樹的味道不錯,還是香的!”
再次确認了東主房裏沒有動靜,才靠在枝桠上,頭蹭了蹭粗壯的樹幹,睡得踏實。
不一會兒,傳出一陣細細的沉穩的呼吸聲。
此時,一身白衣的人正站在那槐樹的上方,衣袂飄飄,那人發色銀白,在夜色月光下,暈出淡淡的清瑩,宛若仙人。
他俯首看了看身下倚在枝桠上精瘦黑色的影子,嘴角輕笑,心道:我親手調制的安神香豈是廢物,定叫你睡的天昏地暗!
他傲然的飛身站在牆上,挑眉看了看将軍府的府邸布置,感慨:“這居所倒是那時一般無二,看來這單梓琰還是個念舊之人。唉,對了,我徒弟在哪?”
話音未落,便飛身而下,直往那正房摸去。
穆楠此時正躺在床榻上睡得睡,拜将軍大人所賜,一下午的陪練把姑娘折騰難受。回來躺在床上就睡了。
孟澤瞅着自己主子一副被□□的不成樣子,手指頭被染了血,頓時一躍而起,吓得在一旁照顧的蘭芷心驚膽戰。
她廢了好半天的口水,死命的扒在孟澤身上,才消了孟澤的怒氣。
把人服侍好了,孟澤剛去了下人房睡,奉正就摸了過來。
奉正嗅着房間裏熟悉的冷香,就知道自己摸對了地方。
輕手輕腳的來到了卧室,便瞧見床榻上踏着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奉正取出懷裏藏得夜明珠,珠子在夜裏散發着明晃晃的光,照的清前方。
床榻上躺着的人雙眸微微閉着,纖細而長的睫毛在眼下印出一道澹澹的陰影,清麗面若蕩着一層熒光,越發顯得人秀氣逼人。
奉正瞧着穆楠面色蒼白,心裏一酸,語氣都夾雜着謾罵與氣惱:“這才幾日沒見,就清瘦成這個樣子了,将軍府的人都是怎麽照顧人的。”
聲音低沉,響在夜裏,嘶若鬼魅,再加上他一襲白衣,銀發清揚,舉着明珠,臉上一層層幽暗的光,乍一看當真是吓死個人。
穆楠昏睡中,還是有一點的警惕性,耳際聽見這不緩不急的低沉聲,一眨眼就瞧見奉正這個模樣。
頓時心跳如雷,驚恐萬分。
越是驚慌,就越發冷靜。
她翻身而起,借着床榻上的紗幔擋着奉正的視線,午時單梓琰送的匕首就到了用處。
匕首抵在奉正的脖頸處,奉正嘎嘣一聲,掉了珠子,氣急:“這就是你送給為師的見面禮?”
穆楠一聽,愣了:“師傅?”
她擡手染了房間裏的火,火光照亮滿室的黑暗,轉身便瞧見奉正氣的鼻子都歪了。
“幾日不見,嫁做人婦也不說一聲,還一見面就動刀動槍的,你是越發的猖狂啊。”奉正冷哼,身子一歪,坐在椅子上,抱臂。
穆楠汗顏,知道自己這個師傅性格乖張,你越是好好說話,他越是氣你。
索性不說了,爬到床上,睜着眼睛,不說話。
奉正瞧着穆楠坐在床裏頭,話都不說,反而不鬧。一手抱着涼了的茶,對着茶嘴就喝了下去,幾口把茶都喝完了,皺眉嫌棄道:“這茶是涼的不說,也不好喝。”
穆楠無語,但到底是自家卧室的茶,可不能任人嫌棄,随道:“不好喝,你不也喝完了?”
奉正語塞,瞧着自己徒弟冷若冰霜的樣子,有氣也變沒氣了:“……我渴了……”
穆楠無言,知道奉正沒事是覺得不會來京都的,遂問道“你來這裏幹嘛?”
奉正撇去了無所謂的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