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6)

是老眼昏花之輩,簫昇他又是吃慣了山珍海味飲慣了玉露瓊漿,吃的住的連睡得都是差的,這麽艱難的環境他一個剛來軍營的人怎麽習慣的了?夜裏風那麽大,若是再受寒了,指不定就……

恐懼着,忐忑着,生怕有什麽意外。

于是,她連衣裳都來不及更換,只匆匆的披着一件袍子,趁着夜色趕到那裏。

幸好趕去了,看着躺在簡易搭好的矮榻上面色慘白的簫昇,她如此慶幸着。

那顆急不可耐高高吊起的心再看見那人的一瞬間緩緩落地,接着便是搭脈,診斷,擦拭,退燒,喂從匆忙趕來查看的軍醫那處得來的藥……

所有的事情都必須要親手來,才會放心。

而那人卻依舊昏睡着。

他睡相極好,即便是渾身發燙,燒的難受也只是在承受不住時蹙着眉極輕的□□幾聲。與印象裏那個明明比自己大卻像個孩子一樣會踢被子的簫昇不一樣。

除去樣貌聲音,其餘的完全不同,一個殼子,兩個靈魂一樣,卻還是忍不住的會生出幾分非分之想。想着倘若躺在床榻上的人哪怕叫喚一聲,踢一下被子,自己也會覺得滿足吧。如此卑劣的想着,借此慰藉着借此安穩着借此尋找着一個不那麽難受的生活。

那麽簡單的願望,為何就實現不了呢?

那夜,她一直守在簫昇的床頭,念着盼着面容相似的人叫喚一聲翻身一下,最終仍舊沒有。

低燒了一整夜的人在天色蒙蒙亮退燒了,他迷迷糊糊的睜開眼時看着她,夾雜着十足的疑惑,沒有一絲一毫的相知眷念的叫着她的名字:“穆楠?”

明明是一樣的聲音,一樣的名字,卻聽出了完全不一樣的情愫。

那麽陌生,那麽客氣,好似完全不相熟的人一樣。

她連話都沒有回答,臉色慘白的落荒而逃。

接下來,日裏忙着探察地形,夜裏又止不住擔憂潛入簫昇的營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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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相敬如賓,除去病患與醫生的關系,再無任何糾葛,

如此七八日,簫昇的身體得益于穆楠別有用心的照料和軍醫苦哈哈的中藥下慢慢的好起來。

“說什麽?”

回憶在眼前面色依舊蒼白的人吐出冷冰冰的話語時就戛然而止,穆楠心裏心裏像是有個針在一針一針慢慢的狠狠的紮一樣,一抽一抽的疼着。

她擰着手,強怕着自己不再想,說什麽?是了,他們之間還有什麽好說了。

這裏本就不是現代,他不是那個會體貼會擔心自己的簫昇?你還在期盼什麽,還在等待什麽,還在自欺欺人什麽?

如此真實而又殘忍的事實在蘇醒的那一瞬間不是應該清楚嗎?

她以為自己足夠堅強,足夠冷靜,卻始終低估了一個肖像簫昇的人對自己的影響力,更低估了自己對簫昇的愛。

不是每一次不去看,不去聽,就可以控制着不去想的。

“說什麽?”我也不知道你要說什麽,我也不知道我要你說什麽,因為我已經有些分不清了。

她低着頭,不再看了。

簫昇面色一沉,手指按在木椅上,忽的站了起來:“這幾日,多謝你的照顧。”倘若不是因為那個人的話,我或許會更加高興。他默默的想着,每每看着眼前人看着自己失神的樣子,就會覺得嫉恨。

穆楠一怔,半晌才道:“舉手之勞。”

站在她一旁的孟澤卻冷着臉,接道:“監軍大人是聖上派遣下來做監軍的,我家公子自然不會讓你生命堪憂。”

兩人俱是一怔,簫昇冷笑着聽着,心裏卻不由的生出一種自作多情的難堪。

他冷冷的看着不做解釋的穆楠,說出的話也越發沒了控制:“陛下令我來監軍,自然是希望将軍你不要做有損大晞朝利益之事。”他頓了頓,目光陰沉而犀利,“今日那北疆邊防圖若是被不軌之人竊取,又流入北蠻西風之流手中,那我大晞邊疆又該如此守衛?穆将軍逞一時意氣風發,可有想過這個問題?”

穆楠一震,雙手握拳,她瞪着簫昇,不敢置信道:“簫大人此言是何意?”

簫昇冷笑:“知人知面不知心。”

穆楠目光一冷,竟走到簫昇跟前,她仔仔細細的看着,分明是一樣的臉,為何會說出這般誅心的話,嘴唇輕啓:“軍師本性耿直,斷不會做出如此下作之舉!”

簫昇笑得直不起身,眼裏依舊冷漠:“哈哈……穆将軍倒是說笑了……這天底下,若是說軍師本性耿直,那那些反間計三十六計又是誰寫出的,又是誰運用的爐火純青的?”他緩了緩,直直的盯着穆楠,一字一頓道,“這世上最可怖最難猜的,不就是人心嗎?”

穆楠渾身一震,猛然察覺到簫昇意有所指。

她感覺他似是知道些什麽,是自己的身份,還是那個世界的簫昇?

“簫大人未免太過于危言聳聽了。”一直沉默着的孟澤走出來,她站在穆楠的身前,無視簫昇陰冷的眼神,道:“倘若所有人都如簫大人所言那般不堪的話,那麽貞潔志氣豈不是蕩然無存?”

簫昇斂眉,看着冷峻到無言的穆楠,忽然什麽也說不出。

不是不能說,而是不願再說。

其實一開口時,他就後悔了。

只是心中的驕傲與自尊不能夠容忍自己被當做他人的替身罷了,逞一時之口快便是自己也是難受的。

他承認在看見穆楠驚疑的眼神時,他是痛快的,可是那痛快也只是一時,侵占不了綿延而上的愧疚與悔意。

他低着頭,沉吟半晌,才道:“方才是我的錯,一時想錯了,還請不要介意。”看着穆楠慘白的臉,他終究還是不忍,“你攀爬岩壁時,可否讓我看着?我并不阻擾,只在下頭看着就是。”

半晌,神情沉寂之後的穆楠道:“好。”

似乎短暫而又激烈的争吵被兩人遺忘了一樣,相互緘默着。

☆、兵亂

北疆的夏季,來的晚也去的早。

午時還熱的只着一件薄衫,夜裏便窩在床榻上瑟瑟發抖。

不同于京都的盛夏,多少混合着獨具特色的環境氣候。

簫昇躺在換上冬絮的矮榻上半睜着眼,看着營帳的出口處。

他去了十天了,為何還不曾回來。

是北蠻路途太遠,還是出了什麽意外?

自那日不歡而散之後,他們似乎已有近十五天不曾說話。

前五天是沒有機會,後十天卻是連面都不曾見上。

那日,從穆楠的營帳出來後,牛張(牛指老牛,張指與老牛一起的武将)兩位将軍便領着各自部下的五名矮小精悍的兵士,扛着兩個大紅箱子便來到郾城近郊的崖壁處。

陡崖峭壁,怪石嶙峋。

簫昇承認,自己在看見那樣險峻的崖壁時,心裏是畏懼。

文人志士,都想站在居高點以證自身價值不菲,但是在面對着天地間鬼斧神工的巉岩斷崖,還是止步不前。

這本是身為男兒的羞愧卻也是身為文人的無奈。

之後,看見穆楠一個人,一點點的攀上崖頂時,心裏竟産生了微妙的嫉妒。

為何他可以,而自己不行?

所以,他在衆人歡呼雀躍時,默默的一個人走開了。

他可以替穆楠高興他的能耐,卻始終不願意插足一個他不适應的熱鬧。

那刻,在石壁之下,仰着頭看着那個距離太陽最近的人時,他其實是看不清穆楠的樣貌與神情的。

他甚至不用想,都可以猜出穆楠當時的樣子:一定是面無表情的,鳳眼深邃,面色冷峻宛若寒冰……

當時自己是怎麽想的?

簫昇輕笑的自嘲道:“這麽多年來,竟會因為只有幾面之緣的人而沮喪着,真的是難堪。”

之後,他就一直待在屬于監軍的營帳裏,手裏握着地方野史,豎起耳朵聽守在營帳外面的将士們言論着關于他們的少将軍。

第一日裏,聽說,穆楠又從上面下來了……

第一日裏,聽說,他在訓練選出來的小兵,指導着小兵爬上去……

第二日裏,聽說有一個小兵成功了……

第三日裏,聽說有三個小兵成功了……

第四日裏,聽說有五個小兵成功了……

第五日裏,沒有人再說了,守衛禁不住好奇,都跑去圍觀。

簫昇在營帳裏磨到太陽從東方升起,又移到正中時,還是決定前去看看。

去的時辰有些晚,只瞧見十二個人貓着腰站在頂部慢慢的移動着,很快人影不見了。

圍觀的人群歡呼着,雀躍着,喊着叫着期待着,最後又慢慢的散去了。

年輕的軍師離去的時候,仍在眉飛色舞的跟站在自己旁邊的将士誇耀着,仿佛攀上去的那個人是自己一樣,發自內心的驕傲着。

簫昇又一個人,默默的按着原路返回,安靜在待在自己的營帳裏。

那晚做夢時,竟夢見站在頂峰的穆楠沖着他笑,如此視若知己,如此不再有半絲的替代感。

醒來後的簫昇便再也睡不着,他披着一身單衣,出了營帳坐在紮營不遠處的小山坡上。

夜風蕭瑟,再不适應,磨合了近二十天也終于适應了。

那晚的月色皎潔,比之京都多出幾分純色,皎如日星,他一直看着看着,比之以往都來的雀躍與歡喜。

皎皎如月,我欲于君相交,君可知否?

北疆的戰事,在兩方彼此試探下,象征性的打過幾場小戰。

那是穆楠離去的第三日,簫昇剛出營帳,張将軍便領着部下騎着悍馬,乘着清晨的寒風一路跑去。

號角聲吹響了整個軍營,簫昇站在烽火臺,俯瞰着小若黑狗的兩兵交接之戰。

混亂而又秩序,夾雜着殺意而敵意的厮殺,在兩方将領一聲喝令下又悉數退回。

那時,同樣站在烽火臺上的年輕軍師目帶憂患的說:“一旦熟知了所有部下的動态,那麽就不單單是死傷一兩個那般簡單了。”

簫昇還記得,他問了句:“如此野蠻而又直接的交接,豈不是多出傷亡。”

軍師是怎麽說的,哦,他說:“野蠻?但也沒有辦法,所有的戰線邊界都是兩國用千條人命一點點拉扯出了,今日大晞死數百,邊界線往北推進半米,明日北蠻死數百,邊界線又退回遠處。”

那一刻,簫昇什麽也說不出了。

下了臺後,他看着醫者譴着小隊默默的将陣亡在前線的士兵的屍首擡回來,草席裹着的屍體滴着一模一樣的鮮血,侵染擔架彙成一道細長而又蜿蜒的血跡。

北疆的戰線從第一日的推進到第二日的撤回,如此反複着保持着不變,唯一變化的就是每日擡回屍首的數目和樣子。那道由醫者走過的通道,也漸漸由細長的血跡變得暗沉,頭一晚上風沙吹了一晚,第二日便什麽也發覺不出。

“嗚呼~~~~~”

營帳外,號角聲忽的響起。

簫昇散漫的思緒被打斷,他猛地起身,披上了外袍,穿上靴子便跑出了營帳。

守在營帳外的士兵已經扯了,人影憧憧,架在外頭的火把被夜風一吹,火光傾斜着,放大的頭的影子投到營帳上,一動一動的。

他看見不遠處,幾個面色麻木的醫者同他一樣,衣衫不整,手塞進袖子裏取暖,目光呆滞麻木的看着。

似乎,還可以猜出他們的想法:一會兒,又要去擡死屍了……

簫昇深吸一口氣,整理着衣裳,便跨步朝着張牛兩位将軍的營帳處走去。

夜色裏的號角聲凄厲遼闊,将士們齊心協力的呼喊聲震耳欲聾。

高臺上,站着的是兩位将軍和那個年輕的軍師。臺下的是衆多的将士。

年輕将士們本該朝氣蓬勃的臉在近日接二連三的交戰中褪去血色重新染上了疲倦的菜色,火光下,每個人的眼角都帶上一片青黑。

簫昇倚在營帳的邊上,看着兩位将軍站在高臺上聲嘶力竭而又激情四射的鼓舞士氣,年輕的将士被激的熱血沸騰,冷風一吹,又縮了縮脖子,只是眼裏的熱情依舊火熱。

半晌,全員出動。

整齊的步伐,舉着兵戟的兵士,又投入了新的一輪搏命厮殺。

如此殘忍,卻又必須要有人去做。

簫昇低垂着臉,默默的走上來,一如既往的想要爬上烽火臺。

那處的視角,一向是最好最直接的,可以清楚的看到兩軍交接的場景,可以看見從胸腔噴湧而出的血,可以看見轟然倒塌的屍體……

“少将軍再不回來……我們也許就會耗死的。”

腳步只踏上了半個臺階,年輕的軍師的聲音便傳到耳邊,低沉的說着無比殘酷的事實。

簫昇一怔,緩緩的跨了一步,烽火臺上的臺階是由巨大的石頭砌成的,每一層都點上火把,火光被夜風吹得低矮,卻不折不撓的燃燒着。

“你跟我說這話,是何意?”簫昇低低的問着,凄厲的號角聲不曾斷歇,戰場上将士們撕心裂肺的厮殺聲幾乎快壓倒他的聲音,“軍師這話,我聽了無礙,将士們聽了就不好了。信不信,我治你一個擾亂軍心之罪。”

“監軍大人還沒有看清楚嗎?”年輕的軍師滿含苦澀的發問,讓簫昇再次默然。

我看清楚?我不過是個文人,又哪裏看的明白。他尚且以為自己還可以這般自欺欺人着,可是卻始終不能做到。

是啊,他看清楚了。

這幾日裏,北蠻每次出兵的數目都不曾發生過變動,探子回報,北蠻還有五萬,還有五萬?好似每日戰死在戰場上的都不是人一樣。

哪裏會有可能出現這等情況?

情報,在報到朝廷時,就是有誤的。

北蠻的兵力,不是十萬,肯定是多餘十萬的。

可是,他們卻不打算全兵出動,只一日一日騷擾着,一日一日蠶食着。

長期以往,只怕大晞的北疆戰士總會耗光的。

“軍師,這麽說……”簫昇轉身,看着身後一步之遙的年輕軍師,幾日下來,這軍師竟憔悴了許多,“是有何解決之計嗎?”

軍師苦笑:“解決之計?兵力不足,将士們耗戰已久,早已內外交困,便是肉搏戰,也沒有半分勝算!”

“那就,等着援兵!”簫昇目光深沉,面色嚴峻,“西北将軍鐘将軍(前幾章中,穆楠在江楓酒樓喝酒時,聽到的牆角,其中将軍就是鐘将軍)固守西北,借兵亦可。”

“嗬……”軍師自嘲,“借兵?怎麽沒有,只是鐘将軍素來不喜我家将軍,日前便回信說兵力不足。”

簫昇沉吟半晌,目光失神:“那,軍師跟我說,又有什麽用呢?”

年輕的軍師猛地握拳,如此慎重,驚得簫昇眼神一跳。

“軍師這是何意?”

“請監軍大人即刻趕回京城!屬下已備好馬匹,只等着監軍大人上馬!”年輕的軍師素來言出必行,話語才落,一個兵士便牽着馬匹緩緩而來。

這樣子,倘若撤去滿場的號角聲,倒真像是千裏送行,只差他跨馬而去。

“先生以為,我會上去嗎?”簫昇冷笑,他轉身一步一步帶着複雜而又沉重的心情。

如此上馬,先生置我于何地?“我簫昇再不濟,也還是大晞的男兒,再不濟也不願當逃兵。”

身後一聲沉悶而厚重的聲響,接着軍師冷然而堅決的聲音便傳來:“簫大人身兼北疆戰士的期望,趕赴京城,訴我北疆戰士使命,唯獨大人可行。屬下……懇求大人上馬!”

簫昇轉身,那素來傲氣而又執拗的軍師竟是跪在地上,他冷笑連連:“期望?若真是如此,先生還需如此強迫嗎?”

“屬下懇求大人上馬!”好一個不依不饒,油鹽不進的軍師。

號角聲依舊凄厲,簫昇卻聽不進去了。

這些時日下來,他早已算是半個北疆戰士了。

可這臨陣脫逃,真是軍師想出的好計謀,好到連厲叱說不的機會都說不出了。

他沉默半晌,始終說不出一個不字。

“軍師!少将軍回來了!”

激昂的嘶吼聲打破了僵死的局面,簫昇怔怔的看着迅速起身的軍師,那個在須臾之前還強迫着他返京的人,此刻什麽都忘了。

站起來,狼狽的爬上了他叫人牽過來給簫昇返京用的馬,一路狂飙而去。

之前還牽着馬缰的兵衛傻愣愣的看了看站在臺階上的簫昇,面容空白一瞬,接着狂喜離去。

簫昇依舊愣着,許久,他重複着兵衛說的話:“少将軍回來了?穆楠……回來了?”

往日需些時刻爬上去的臺階,今日即刻便爬上去。

簫昇彎腰伏在烽火臺的牆沿上,氣喘籲籲目不轉睛的看着眼下的戰況。

厮殺在一起的兩軍近乎到了水乳不分的地步,刀光劍影,血花翻飛。

他凝眸遠看,卻看見有一對小縱隊從西北方殺了,一路行來,屍橫遍野,宛若修羅臨時。

距離再遠,卻還是看得見,為首的那個穩穩的坐在馬背上,劍光折射下,那人一身純白色的衣袍,一手執劍,劍光冰寒,一手牢牢的握着馬缰。臉上帶着一面銀光閃閃面罩,遮着半張臉,簫昇清楚的感覺到自己連呼吸都屏住了,心跳在不知不覺中追随着馬匹的升起而跳動。

如此沉穩,如此……英姿飒爽。這便是北疆的少将軍,頂天立地的少将軍!

☆、心動

那晚的戰役,是以穆楠奇襲成功而勝利。

她帶着小縱隊去敵營近十天,在探查到足夠的消息後竊北蠻的戰馬反轉戰場。

一路砍殺,血光迷離間,前世種種皆浮現眼前,簫昇環抱着自己的肩親昵的說着話;小小的雙人床上兩個人相依偎的身影;暗黃溫馨的燈光下,簫昇背着腳踝受傷的自己一步一步輕笑着走着;客廳裏冒着熱氣的飯菜;睡前溫熱的牛奶冒着氤氲的水汽……如此熟悉,如此懷念,如此……求而不得。

她面具上滿是血漬,漠然的看着劍下喪命的北蠻戰士,那些遙遠而又揉入骨髓的記憶便又會閃現,将士們震耳欲聾的的嘶吼聲漸漸遠去,劍影為雷,天地為幕,昨日重臨眼前。

一幕幕,一點點,在緩慢而又清晰的轉換着。

擡首遠眺,前方烽火臺上,火光印在那人臉上,冥冥之中,四目相望,竟有那麽一刻,意識回到了孤兒院裏。小個子的男孩站在陽光下,光影斑駁,神情不清,他擡起手伸過來,笑得燦爛:“妹妹以後便跟着我吧。”

妹妹以後便跟着我吧。

簫昇,我一直都在等着你來找我,可是,你又在哪裏呢?

這戰場橫屍遍野,哪一個是你,哪一個都不是你。

你在何處,為何還不來尋我呢?

劍刃再冷再厲,可有我的心冷,一日一日沉寂着,幾乎快要連心動的感覺都要失去了。

戰場橫掃千軍,無人能當,敵軍将領見狀,鳴金收兵,惟恐損失慘重。

待簫昇下了烽火臺趕到戰場時,穆楠依舊執着劍,劍光幽冷,柄端一層一層的血順着手指滑過劍身,一滴一滴的滴在黃土裏,很快的濕成一灘暗沉的血漬。

朝陽如血,在她的身後,是用斷臂殘體堆積而成的屍山,白袍染成血袍,滿身血漬,宛若修羅惡煞。

簫昇不知道自己當時的心境是如何,他不是沒有見過如此血腥而震撼的場面,但是當主角換成自己以為了解的人時,卻還是不相信的。

他沒有料到,穆楠能夠如此平靜的近乎是冷漠的一劍一劍刺穿敵軍的咽喉,任由着血液噴射翻湧而出。

待走到跟前,仰首看着穆楠時,預備吐出的話,卻被她突然栽倒而下的身體所打斷。

簫昇近乎是擁抱着的接住了穆楠倒下的身體,兩臂圈住的人極輕,仿若一個彎身就可以抱起來一樣。手指觸碰到她肩上的血漬,濕滑黏膩,而又冰涼異常。

懷裏的人不是沒有感覺,她在微微的發抖,嘴唇緊緊的抿着,面具下的那雙眼迷茫而驚疑,開阖着吐出簫昇的名字。

“簫昇……”一聲一聲的呢喃着,似乎只有叫着這個名字,所有的不安,所有的難過都可以消除一樣。

簫昇渾身巨震,卻終究與那日穆楠母親過世那樣,任由着她依靠在,任由着她懷念着,任由她借此慰藉着,心裏再嫉妒,被認錯時再厭惡,也隐忍不發。

那日,穆楠昏睡了整整一日。

連帶着昏睡的,還有那個一直跟在她身邊的副将孟澤。

孟澤掙紮着換去了穆楠一身的血衣後,便昏倒在穆楠的床邊。

沒有人知道他們去敵營打探到什麽消息。

因為跟着他們一起回來的小縱隊在反轉戰場時皆陣亡,獨獨剩下她們兩個。

北蠻軍隊,那一日出奇的沉默,只将軍隊駐紮在離營帳三十裏開外的地方,不動分毫,相互揣測着默不出兵。

風水輪流轉,這一次換做簫昇來照料着穆楠。

他默默的守在穆楠的床榻前,床榻上的人極度不安,從頭到尾都是蹙着眉的。

起初簫昇以為她是難受,到最後才發現那根本是陷入了夢魇。

他想起孟澤昏睡之前說的:“我家公子是脫力了,休息休息便好了。”

什麽樣的戰鬥,會奮戰到脫力,他心裏還是清楚的。

他其實不太明白,穆楠是憑借着什麽樣的額信念去戰鬥着,但那肯定不是為了大晞的臣民,更不是為了他。只是事情到達這個地步時,沒有人會去追究他們的少将軍的目的,戰況到了如今的地步,這樣的結局令人歡喜都來不及,又怎麽可能會去探讨呢?

只是簫昇還是會在看到穆楠沉睡不安的睡顏時,那些疑問如同春日裏的種子一樣,在心裏悄然的發芽。

你究竟,是為何?

類似這樣的疑問不知一遍在心裏問着,他大概知道模糊的緣由,只是始終不曾說出口罷了。

那個叫着簫昇,抑或是嘯聲的人,究竟是誰?

除了穆楠自己,恐怕誰都不清楚吧。

就連一直在穆楠身邊的孟澤,或許也是不知情的。

簫昇想到,穆楠每每叫着這個名字在自己面前失态時,那個叫做孟澤的少年的目光便是陰冷犀利的,仿若穆楠叫的是自己一樣。

傍晚日頭西沉,穆楠醒了。

她醒來時,簫昇正趴在他的床榻邊上休息。

營帳的簾子被掀開一道縫,夕陽的輝光投射進來,橘黃色的光芒照在簫昇的臉色,平白的增添出幾分柔和。微卷的睫毛透出一道澹澹的陰影,如此溫暖,如此和諧,一剎那間,仿若回到了往昔。

夕陽的光暈将人的影子拉的長長的,穆楠環抱着簫昇,兩人笑着走着,地上的影子貼在一起,宛若共存的存在。

穆楠神情複雜的看着旁邊的人,心裏不是沒有感動的,但是她害怕着這感動會将自己的心完全攪亂。

于是,原本準備伸向簫昇臉側的手,在半空中打了個轉,轉為掀開被褥。

穆楠輕輕的起身,披上衣服,挑了厚實的冬衣搭在簫昇的肩上,長長的裘毛垂在地上,沉睡的人睡容安穩。

穆楠出神的看着,半晌才舉步離去。

趴在床邊的人似有感觸的蹙了蹙眉,只是疲倦太過強大,他始終都不曾睜開眼,自然也就,沒有看見穆楠離去之前翻身看了他的一眼,神情迷茫,褪去冰涼的眼裏難得的多出了幾分溫情。

夜色深沉,簫昇醒來時,起身的動作使得肩上的冬衣滑落掉在地上,簫昇看着地方的衣裳微微發怔。

夜風幽冷,半晌才冷的縮了縮肩,他轉首看着空無一人的床榻。手指伸進被子裏,一陣冰涼。

起身已久了,人去哪兒了?簫昇埋着頭,微微發怔。

半晌,他才站了起來來,将掉在地上的衣裳撿起來拍了拍灰塵,随手扔在床上,出去了。

北疆的夜色果然蕭索,寒風刮在臉上,頓時覺得一陣涼意侵入骨子裏。

軍師的營帳裏燭光跳躍,兩人的影子相對而坐,少年面部的輪廓不再是冷意的冰寒,在燭光下透出一股軟化的柔和。

守在外面的兵衛眯着眼打着哈欠,身體還保持着慣性的挺直。

簫昇站在營帳前,一只手探上簾子,觸感冰涼,欲行進去,裏頭的交談的聲音便傳了出來。

“先生以為此事應該如何打算?”少将軍的聲音依舊冷然。

“将軍探到的消息無誤的話,那麽西風與北蠻聯盟,意圖攻我朝西疆邊境就是确信的。”軍師語氣沉悶,似乎不太高興。

簫昇剛剛跨過去的腳,忽的頓了頓,他退了幾步,裏面依舊說着軍事大事,調兵遣将,兵法制衡的事,他其實幫不上什麽忙。

剛剛出來找尋的念頭,忽的如同被潑水一般滅的幹淨。

他看見人不在就篤定那人一定會來找軍師,現如今看見了那人安好,便沒有了再打擾的必要了。

後退的步伐稍顯凝滞,簫昇返身便走。

營帳裏,軍師看了看外頭的人影漸漸遠去,眼前的少将軍心思也不知飛到那兒去了,他皺着眉道:“少将軍與簫大人之間發生了什麽事情嗎?”

如此直截了當,倒是令穆楠都不知說些什麽。

“我與簫昇……”她頓了頓,腦裏情不自禁的浮現了那人的面容,預備說出的話忽的改成了,“我也不清楚。”

只是客套的問候一句的軍師沒有料到從一向認為很有魄力的少将軍口中聽出這麽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頓時怔忪着。

戰法已經定好了,就少将軍這幅心不在焉的情形再談下去也無益,于是軍師難得的大發慈悲:“哦,你回去吧。”

這會兒,輪着穆楠愣住了,她不确定的道:“先生的意思是?”

“你回去吧。”軍師重複一遍,忽的想起在這位少将軍回來之前,自己貌似好像有那麽一丢丢的時間裏跪在那位他素來讨厭的監軍大人腳下以整個北疆将士的信念威脅那位監軍大人臨陣脫逃過,頓時臉上又紅又白:“你幫我帶句話給那個監軍大人,我不是因為他下跪的啊下跪啊,之前因為事态緊急才出此下策,還望那位大人有大量可別在皇上耳根前念叨啊。這要是說了,我的面子就丢光了。”

穆楠疑惑的看着軍師,完全不知道他再說什麽。

“我不在時,你們二人可有起過争執?”她聽着軍師的話,猜測着。

軍師摸着軍書,道:“争執倒是沒有,是我叫他回京去。”

穆楠看着軍師不願再說的樣子,想着就他們的性子也鬧不到哪兒去,随即放寬心,走了。

回到自己的營帳時,卻發現簫昇根本不在,冬衣被仍在床上,燭光搖曳着依舊燃燒着。

她轉念一想,又跑去簫昇的營帳看,依舊沒人。

整整一個軍營都找遍了,依舊不見人影。

但是人呢?為何不見人呢?

此刻,內心裏的恐懼迅速膨脹着,像是一個快要爆炸的氣球一樣。

去哪兒?是失蹤了,還是說是被敵軍綁走了?他們會嚴刑拷打嗎?還是會像當年單雎一樣被人挑斷手筋腳筋?

心裏胡思亂想着,連一貫的冷靜都維系不了,頭腦發熱下,一個極為狂妄而又大膽的想法便閃現在腦海裏,她轉身鑽入營帳裏,出來時臉上帶着面具,她提着劍躍上馬,乘夜出了駐紮點。

冷風蕭索,那顆沉寂許久的心卻帶着憤怒、擔憂、恐懼在胸腔處熱的發燙,燙的她連呼吸都是紊亂的。

簫昇,你在哪?我會找到你的,請你一定要好好的。

堅持着……堅持着,我定會趕來救你的。

她甚至連正常思考的思維都混亂了,忘記了簫昇只是一個陛下派過來的監軍罷了,不會軍法,不會大戰,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斷然不可能會對北蠻造成威脅,更不可能讓北蠻冒着危險潛入軍營綁架。

那顆波瀾不驚的心,在發現簫昇失蹤後,在想到簫昇可能受到傷害後,就亂的一塌糊塗。

她的心,已經不是可以控制的,不是她說無關就無關的,不是她想不動心就可以不動心的。

亂了,亂了,紅鸾悄然心動着……

烽火臺上,簫昇倚在牆沿邊,低着頭,靜靜的看着腳下青石板。

寒風蕭瑟,他冷的微微發抖着,心境卻在那一刻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祥和。

他不知道有個人正騎着馬穿過城牆一路向北,他不知道這一次那個人只是為了他去戰鬥,他不知道……

只沉默的看着,心不在焉的感慨着先輩們宏偉而又浩大的工程……

☆、怒意

“大帥,那個面具又來了。”

蒙古包裏,身披皮毛的魁梧将領正摟着身姿曼妙的妖姬,粗糙的手指鑽入女子單薄的花綠衫衣裏,撩開一片白皙揉的女子滿目□□。

兵衛跌跌撞撞跑進來傳話時,他們的大帥站起來将妖姬舉起來就仍在地上,氣的面紅耳赤,瞪着牛大的眼怒視着。

那個前一刻還媚态妖惑的美姬此刻卻狼狽的趴在地上,抖着身子,嘔着血。

“大晞何時有這麽一個将軍?”盛怒之下的将軍,一把将案席上的酒肉掃到地上。他想起昨日夜襲時,一切都按照這計劃,怎麽半路殺出個帶着面具的修羅。将他所有的計劃都打散了。

事後,才知道那個帶着面具的将領就是大晞朝派來北疆的少将軍——穆楠。

傳話的兵士答不上了,只瑟瑟發抖的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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