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8)

頭的寒風那般大,似是被卷進風裏,聽不清晰。

但是他卻是知道的。

穆楠是女子,這是一個多麽令人暗喜而又慶幸的事實。

號角在晨光尚未明亮時,便吹響了。

簫昇一夜未睡,半開着眼看着昏暗的軍帳裏不甚清楚的物事。

矮矮的案席上擺放着的是前些時日不曾看完的醫書,紙張被寒風吹得啪啪作響,半張紙嬌弱的挺在半空中,無力的擺動着,一陣一陣的筆墨味幽幽傳來;簡樸的座椅上搭放着前些時日穿着的薄衫,清亮的色澤烨然放光;帳子不遠處,點了一夜的火把燃盡成灰,鐵質的鍋底泛着燒盡的黑色……

外頭,士兵們整齊劃一的步伐聲踢踢踏踏的遠去,響在那嘹亮的號角聲裏格外的明顯……

我該起來了,簫昇怔怔的看着床上的裘衣,嘴角卻不由自主的勾起一絲清淺的笑意。

他動作迅速的穿上衣物,出了門。

不知不覺的來到穆楠的軍帳前時,他才後知後覺的頓住了。

昨日種種歷歷在目,他還記得穆楠身上的傷,還記得手指觸碰在她的腕子時那陣冰涼的觸覺,還有衣衫下被白紗緊緊包裹着的……

耳尖不由自主的紅了,頓住的腳慌張的退了幾步。

守在營帳前的将士,見他退了幾步,忽的道:“監軍大人來找少将軍的?”

那将士是從北疆召來的男子,只來軍營不過數月,便磨砺出一身厚實強壯的腱子肉,裹在冬衣裏越發顯得精壯。

簫昇莫名的想要反駁,視線在觸及到将士明亮單純的眼時,忽的想起來,自己本就是來找穆楠的,再者或許連穆楠以及她的近衛都不曾知道自己知道她的事情。

于是道:“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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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士一臉“我就知道”的表情:“少将軍領兵去打仗了。”

那将士絲毫不掩飾眼裏的歡喜和崇拜,似乎上一次戰場是他夢寐以求的。

簫昇連聽都不曾聽将士接下來未曾說出口的話,便應着寒風朝着烽火臺處跑去。

他身後,那将士還擡着手,嚷着:“唉,你怎麽跑了?我還沒說完呢?”

不跑,便再也追不上了。

簫昇心裏暗暗的道。

他竟忘了,這軍營裏從不輕易的吹號角,一旦吹起,便是敵軍來犯。

這軍營除了穆楠,還有誰能夠領出出戰的?

烽火臺上,軍師早就站在那處。

若是問起,這偌大的軍營裏還有誰總是一襲青衫加身的,便就只有那軍師了。

簫昇站在軍師的跟前,眼眨也不眨的盯着半裏出兩軍對壘。

“監軍大人今日似乎來晚了。”

他看見人群中,獨獨穆楠一身純白的戰袍,漆黑如墨的長發從銀光粼粼的盔甲裏伸出來,她手持長劍,威風凜凜。

“不晚。”他聽見自己是這麽回答的。

不晚,你看,底下的人還尚未開戰呢。

軍師不語,只笑,簫昇卻覺得那笑帶着一絲的無奈,于是他道:“軍師這是為何?”

軍師依舊不語,只看着兩軍。

敵軍為首的将領似是換了人,似是佩戴着那處王位繼承着的帽子,漆黑皮毛制成的帽子上鑲嵌着一顆碩大的紅寶石,陽光一照便散着紅光。

那人一手提着銀槍,牽馬上前,與穆楠說了幾句,兩人便和氣的開打了。

“那人應是北蠻的王子莫達。”

軍師皺着眉,漆黑的瞳孔收縮着。

簫昇不語,按在烽火臺上的手卻幾近蒼白。

軍師又道:“聽聞哈瑞達是北蠻目前為止唯一一個力能扛鼎的勇士,十歲縱馬馳騁千裏不倒,十三歲憑着一身武藝便聞名于諸國……只是……”

“只是之後,便沒了他的消息,對嗎?”簫昇終于說話了,手指陷進石縫裏,縫隙間磨砺着才将心底升騰起來的慌張按住了那麽一點。

他雙眸緊緊盯着半裏處的那個小若狼狗的人影,他才算明白了為何軍師會篤定那個人便是莫達。

北蠻的将士個個虎背熊腰,由于北蠻寒風淩淩,臉色更是暗黃發黑,可那位莫達卻難得有一張堪比大晞江淮人的淨白臉龐。

那張臉在那頂墨黑的帽子下越發襯得慘白。

新野雜志裏言,北蠻汗王有一子,名莫達,身長七尺三寸。面若冠玉,目若朗星,堪比前朝雁南君。達三歲識字,五歲能武,十歲縱馬于西風無一人可擋,十三歲聞名于諸國。少時,扛鼎笑曰:“這天下如此鼎,必在我掌握之中。”乃為一奇人也。

如此奇人,可不就是莫達。

軍師眼裏閃過一抹晦暗不清,眨也不眨的看着遠方,緩慢而又慎重的點着頭。

如此來說,那麽北疆守衛難說。

“聽聞閣下乃是大晞北疆先鋒将軍穆将軍,不知這穆姓可是大晞江淮穆府?”

北蠻的将領素來粗魯直接,鮮少有人在開打之前還會說上這麽幾句客套的标準的用大晞話問候,撇去這黃沙漫漫的戰場,眼前青年溫潤和氣的交談倒也算得上是君子。

穆楠斂眉,掩在面具下的面若卻難得的不因着疼痛糾成一團,她尚且可以保持着風度,回敬一句:“正是,不知閣下是?”

對面的将領,半倚在馬匹上,□□的烈馬被訓成溫兔,正百無聊賴的提着馬蹄,踢踏着腳下的黃沙,咧咧寒風中,那人輕聲笑道:“果然如此。”他略微的頓了頓,輕薄的唇角勾勒出一絲淺薄的笑意,穆楠便聽見他道,“在下莫達,領教了!”

穆楠心裏一震,七年裏看過的層層書卷在腦海裏翻飛着,不甚熟悉的字眼印在腦裏,怎麽也抹不掉。

迎面劃來的銀槍帶着凜冽的風寒氣息,穆楠閃身躲過,腦子裏彙聚成行的字眼被劈的淩亂,只依稀了解了對面人是個什麽樣的角色。

手中的長劍發出清脆的嗡鳴聲,劍刃逆着寒風,準确無誤刺向莫達的腰腹,憑着她的力氣與準确性,至少可以刺進六寸以上,沒有肋骨做擋,穿入那人的腎髒還是可行的。

莫達對着近身而來的銀劍眸中閃過一絲驚愕,身子卻無半點滞漲,他微微的側着身,□□的烈馬像是通了靈性一般,極速後退着,離那劍刃幾尺遠的距離停下。

馬上的青年,勾唇一笑,笑意陰寒,盯着那劍道:“我竟是不知,贈與故人的物件竟是打造成劍。”

穆楠冷然,手中的長劍微微一頓,卻是冷冷的道:“借花獻佛,自是可行,若是贈花之人分量足夠,那麽,我這佛又豈可為佛?”

她低估了對面那人的實力,既是武力不足,那麽攻心亦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果然,她瞧見對面那人眉目一擰,溫和之氣蕩然無存,顯然是動怒了。

穆楠心裏滿意,手下動作番,渾身的寒氣像是被打開閘門一樣,綿延不絕的向外頭溢出來。

劍身侵染了一層一層的寒氣,那陣陣嗡鳴聲卻是越發的清脆了,此劍卻是奉正贈與他的,只有在注入內力時,才會發出這陣陣嗡鳴聲,因而叫做鳳鳴。

她提劍踩着馬首越了過去,整個人像是被射出來的羽箭一樣迅速,劍刃依次在莫達的頸側、腰腹、手腕、額角處劃過,每一招都被莫達閃身躲過。

穆楠飛身立于半空中,俯視下坐在馬上的青年,面具下的臉冷汗連連。

腰腹出的舊傷不曾醫治幹淨,餘毒未清,五髒六腑疼的發顫。

她已然是輕弩之末,力求拼盡全力了,搓一搓眼前人的銳氣。

內力灌入劍刃,倒身而下,劍刃直指青年頭頂,電光火石間卻被青年漫不經心的用銀槍擋住了。

內力相較,底下人渾厚而綿軟的內力若是穆楠在強盛時或許可抵擋五成,此刻卻連三成都是硬撐。

一時竟有一世之感,她感覺內力相抵時,對方綿軟的內力正以極為緩慢而兒戲的速度一點點的向自己這方推移。

內力越過劍鋒,越過劍刃,一點點順着穆楠的手緩緩的不急不慢而又慢條斯理的推入注進穆楠的體內。

男子純鋼的內力,像是團火一樣,燒在了穆楠的肺腑裏,和着□□愈演愈烈。

“借花獻佛?不知我這內力,算不算的上一份好禮?”至始至終都不曾從馬匹上離開的莫達依舊笑着,笑意不似他的內力,是陰寒的。

她畢竟不清楚莫達的秉性,不清楚他一旦生氣了,便會慢騰騰的折騰着。

穆楠倒立着,只是笑着,喉嚨裏翻騰着一陣腥甜,依着身勢,滑過喉間,順着流了出來,一滴一滴滴在劍刃上。

莫達像是見了什麽可惡的東西般,眼神一凜,擡手便結束了單方面的折磨,掌風淩厲,劈向穆楠。

穆楠渾身發顫,整個人像是落線的風筝一樣被打向遠處。

極速墜落着,半空中,身子被攬入了一個懷裏,懷抱溫暖,卻帶着一股她熟悉的藥草味。

她半睜着眼,便看見一縷銀發在額前飄散着,兩眼一眯,陷入昏睡前,只吐出兩個字:“師傅……”

餘下的理智便若扁舟遇到風暴般,盡數昏暗了。

☆、解救

“我道是誰敢如此猖狂,原來是你個白眼狼!”

孟澤目眦盡裂的瞪着坐在馬上的莫達,卻被飛身而下的奉正攔着了。

奉正将懷裏的穆楠輕輕的移到孟澤的肩上,女子近幾月受盡苦楚,身子骨消瘦的厲害,不盈一握。

這番行為,似乎比什麽都有用,孟澤果然不再用殺人般的眼光看着莫達,轉而憂心忡忡的攬着穆楠,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麽。

站在她身後的衆位将士,得益于穆楠的訓導,除去剛才她墜下的那一瞬間怒氣沖冠舉着刀戟嚷嚷着殺人以外,此刻都是靜靜的紅着眼眶默默的看着穆楠的背影默默的在心裏将莫達罵了一萬遍不止。

奉正挑長了眉眼,目光閃過一絲厲色,站在莫達的跟前就罵道:“我道是誰敢如此猖狂,原來是你個白眼狼!”

莫達額角微抽,他不過是受奉正醫治之恩,恩情也以實物以及行動報答過了,之後便一直被慣有白眼狼之稱,當真是冤枉,當真是過分。

可是,他不能說不,因為這位可與那位故人極為娴熟,極為交好。

交好那位可會因着奉正的一句掐尾去頭的“枕邊話”而不理自己數月之久,這筆買賣怎麽算,都不是筆好買賣,他莫達可斷不會丢本。

莫達無奈,道:“原是恩公。”

奉正瞥了嘴角,嘲諷道:“呦,我當不起北蠻王子的恩公。”他将這北蠻王子兩字咬的極重,分明是意有所指。

莫達前去中原,自然是隐了身份,奉正他們自然也是不知道的,不然他也不會連阻攔都不阻攔就讓穆楠前來軍營。

“怎會當不起,醫治之恩,莫達定不敢忘。”莫達依舊笑着,只是目光裏卻沒有絲毫笑意。

奉正輕笑,笑意輕嘲:“怎麽,北蠻王子便是傷人來報答恩情的?”

莫達不再維系着謙和之姿,事已至此,也沒有在維系的必要,他道:“我并不知他與你相熟。”他斂眉笑得溫和,說出的話卻字字珠心,“再者,恩公不是素來厭惡與朝廷交好,連聽都不願聽的麽?他亦是說過,朝中那位不是與恩公恩斷義絕的麽?怎麽恩公今日這般維護一個朝堂中人?”

奉正果然不再說一派風清的樣子,他目光幽深,灰褐色的眸子更是殺意騰騰。

莫達繼續笑着,那話自不會是故人所說,但是他卻可以查的出來。

大晞市井小巷裏,這類飯後茶餘的談資素來受人追捧,無論是多少年,都會歷久不衰。

只稍稍問上幾個人,就會手到擒來。

“哼,我竟低估了你。”奉正靜默半晌,忽的道。

莫達謙虛一笑:“恩公客氣了。”

奉正又笑:“倘若平日裏,我心情好的話,許是會仁慈些,但是今日,遇見你這麽位故人,倒真的是讓我大吃一驚,不得不再仁慈些。”

莫達愕然,奉正一向絕口不提的對象,此刻被提了不僅沒暴跳如雷,反而言笑晏晏,不太正常。

果然,幾年不曾去大晞,連人的性子都變得這麽快。

但即便是變化,也終究離不開宗旨,他敢肯定奉正對他那位哥哥一定是放心不下。

“不知恩公可否知曉,前幾年在京都時,我碰見了那位禦醫大人,那位禦醫與我一見如故,後又看中了我的貼身藥丸,我想着恩公與他相熟,随即将那物贈與禦醫大人了。”他看着對面奉正鐵青的臉色,便知道無論在什麽時候,奉正心底的弱點總是不會消除的,“不知恩公可有看見那物?”

奉正氣極,臉色鐵青,他想起幾月前奉公瑾近乎癫狂的握着那紫黑色的藥丸給自己吃,便覺得整顆心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的刺得血肉模糊一般。

卻沒有料到,竟是莫達從中作梗。

今次只是一顆藥丸,那麽下次又會是什麽?

“你這是什麽意思?”

莫達只笑:“恩公不是明知故問嗎?”

奉正咬牙,笑得疏狂道:“莫達,你若是動他一指一毛,我定不會讓你好過。”

莫達:“荷,恩公這話倒是說笑了,比起不好過,可是只有恩公一人而已啊?”

奉正只笑,他視線定在極遠處,黃沙盡頭,似有什麽離奇之物值得他看一般。

莫達疑惑,轉頭便瞧見他的兵士像是被打開了開關一樣,一個接着一個倒地捂肚,五大三粗的漢子們倒在地上疼的呼天搶地,醜态百出。

糟糕,他竟是忘了奉正善醫,醫毒自古不分家。

再轉頭,便瞧見奉正面無表情的看着他,一字一頓,帶着十足的篤定:“荷,失去了部下,你還認為你可以抵擋千軍嗎?”

莫達氣極反笑:“奉正,那藥丸當真是便宜你了。”說完,便牽着馬匹一路馳騁而去,背影不見絲毫慌張。

站在他身後的孟澤,輕聲道:“師傅,不追嗎?”

奉正眼裏一片陰霾,勾唇冷笑:“追?追着送死嗎?”

黃沙深處,騎馬的人影已然遠去,掩在風沙裏。

孟澤又道:“師傅準備的,可是那令人奇癢難忍的秘藥?”

奉正一聽,頓時懊惱不已:“唉。早知是他,我就不客氣了。直接仍一堆□□得了。”

站在他身後的孟澤,一手攬住穆楠,一手扶着額角,幽幽道:“現在也不遲,這麽多人,足夠當你的藥人了!”

離他們較勁的大晞将士聽得渾身發抖,他心驚膽戰的看了看躺在地上氧的丢盔棄甲的敵國戰士,這還是客氣?那什麽是不客氣?

他忽然有些不敢探索了。

事後,奉正也并未将那近千名敵國将士弄做藥人,他的解釋是他們太重了太醜了影響他藥人的整體素質。

那個詞還是跟穆楠學的,這次倒是用到點上了。

只是他忘了,他自己才是那些将士将自己撓的面目全非的罪魁禍首。

姍姍來遲的軍師便順理成章的接下了那數千名被奉正嫌棄的将士。

跟着軍師一起來的還有簫昇,他在烽火臺上看着穆楠墜下的身影時,整顆心就像是被抛到風尖浪口上一樣受盡折磨,待奉正趕到時好不容易松了口氣,再瞧見奉正習慣性地抱着穆楠的身子時心裏卻是悶悶的。

他腦子一直問,他是誰?為何與穆楠那般親密?不會是穆楠所說的簫昇吧?

懷着如此酸澀的疑問,在瞧見奉正的臉時,心裏竟是松了口氣。

他長的與自己無一絲一毫的相似,樣貌神情,無半點相同。

于是,心境有開始慶幸着。

穆楠的傷很重。

銀發神秘人面色凝重的将所有守在少将軍營帳外頭的人都遣退了,連簫昇也不例外。

留在裏面的,唯有那個叫做孟澤的副将,銀發神秘人,以及昏睡着的穆楠。

遣退時,那個一貫冷言冷面的孟澤面色慘白,但是再看着衆人時,卻依舊能鎮定的指着站在她身邊的神秘人道:“這位是少将軍的師傅,醫術高明,醫治少将軍的傷,他會負責。只是醫治時,不得有旁人在場,還請諸位将士固守本職,他日少将軍醒來必能甚感欣慰。”

她甚至連那位神秘人姓誰名誰都不曾說明,但是将士們已然不在意了,他們關注的只是少将軍的傷,有人治好固然是最要緊的事,其餘的便是重要,也是可以緩上一緩的。

于是,圍聚在少将軍營帳前的數十名代表,在得到寬心的答複之後,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

簫昇是最後一個走的,與他一同的還有軍師。

素衫青年難得的沒有刨根問底,只是異常沉默,不知是擔憂着穆楠的傷,還是其他。

簫昇依舊前往傷兵營。

帳內氤氲的熱氣,充斥着中藥的苦味,竟使得他有那麽些許心安。

少将軍營帳內,孟澤面色凝重。

她眼也不眨的看着床榻上面色慘白的少女。

內衫解開,腰腹處的傷口越發猙獰,近一指長的口子翻開,血肉發黑糜爛,向着外延蔓延着,那一圈都是黑色的。

昨日的治療,不起作用。

她目光酸澀,為穆楠的痛而痛着。

“師傅,這傷可還有救?”

奉正擰眉不語,只坐在床邊,兩指搭在穆楠垂在床邊的手上。

女子手骨細瘦,近幾月的軍營生活更是将她磨得無半兩肉,皮肉堪堪包裹細瘦的骨頭,觸手便覺得咯手。

手指下的脈,紊亂且微弱,竟有幾分生死未蔔危險。

奉正眉頭又皺,蹙起的眉紋深似溝壑:“寒噤?”

孟澤一愣,問:“什麽?”

奉正挑眉,輕輕的放下穆楠的手,站在一邊道:“寒噤之毒,并不常見。取自雪上之巅瑤湖守之血,再混合着瑤湖蛇之淚煉制而成。”

孟澤皺眉,搖頭:“不曾聽聞,師傅可有法子解?”

奉正面臨鄙夷:“此毒陰損至極,乃是北蠻王室慣用。哼,果然是白眼狼的手段!”

孟澤只問:“師傅,可有辦法解除?”

奉正:“自然。”

孟澤随即放寬心。

她看着奉正取出一直放在袖中的銀針,塞了一顆護心丸給穆楠吃,便開始施針。

手法獨到,紮針位子玄妙。

每紮一針,便需注入一道內力,這般去來,竟是将周身幾大重要穴位紮的透徹。

每紮一針,孟澤便看見床榻上的穆楠便皺一次眉,直至眉眼間都刻下幾道細細紋路。

細長且彎的睫毛顫抖着,青黑的眼皮下留下一道澹澹的陰影。

她似是陷入了夢魇裏,極不安穩,一會兒面色祥和,一會兒便愁眉苦臉,悲喜交加,如此反反複複,永不安穩。

一直到夜色時,才好。

☆、幻夢

她感覺自己回來了。

車水馬龍,柏油路上擠滿了小轎車、公交車,嚴嚴實實的堆在路上,紅綠燈不停的閃爍着,有條不紊的依着既定好了的時間扮演着調解者指揮着堵塞不通的道路。

久違的城市的聲音,再一次響在耳邊,絡繹不絕的車輪摩擦聲,汽車的喇叭聲,市中心獨特的熙熙嚷嚷的人聲,充斥在耳邊。

“怦!”

不遠處,噴泉砰的一聲,水流彙聚成一條彎曲的線,高高的射向空中又直直的落下了。

一道道細長的水簾,似是有生命一樣,沖向高空又直直墜下,如此锲而不舍的堅持着。

她還記得,她與簫昇在那處的人形雕像前拍過一張照片。

那時,他們剛剛進入大學,簫昇心奮不已,便拉着她踏上了A市。

夜色下的A市,燈火通明,霓虹燈七彩紛呈,一切都帶着格外的魅力。

她還記得那張照片的樣子。

遙遠的記憶卻可以不費吹灰之力便尋得,似是一眨眼便是。

照片裏模樣稚嫩的男女背對着噴泉而站,眼裏毫不掩飾的希望被嘴角矜持而又真摯的笑意渲染出幾分青澀的活力。

此刻想想,心境竟也輕松了些。

她仰着頭,看着A市蒼白的天空,闊別已久的思念,再次回來時,竟有些近鄉情怯。

簫昇,你在哪裏?

人影散去,噴泉迅速逆着光而去。

她發現,自己置身與一條幽靜的小道處。

寬敞的馬路上寥寥數人,間隔有序的路燈發出柔和的燈光,投下斑駁錯落的光影。

前方路口左轉,腳像是上了記憶的發條一樣,不經過大腦的指揮,便順着慣性跨步前行。

左轉過的小道更為僻靜,得益于前任市長的豐功偉績,城市的綠化帶得到了充分的發揮。

鋪平筆直的道路兩旁是枝繁葉茂的香樟樹,樹冠遮擋着半邊天空,在夜裏也有些靜谧和祥和,一直通向遠處。

直走五十五步,小區的自動門開了一條只容一人走過的通道。

門邊的保安室裏,燈光明亮,值夜班的老大爺撲在桌前,将帽子放在頭頂上,窺探不到大爺的睡顏。

穆楠輕輕一笑,随即跨了過去。

她緩緩的走着,站在樓下仰着頭看着,心裏默默的說着:一層、兩層、三層、四層……

三單元的四樓是一片黑暗,其餘樓層星星點點。

穆楠微微一怔,想起簫昇時常加班,随即又釋然了。

她默默的爬上樓,站在了門前。

樓道裏的燈亮着,在頭頂近一米處,燈罩裏是一層黑黑的斑點,遮擋着大部分的光芒。

燈光照不到樓梯拐角處,那處一片幽暗,與穆楠所站的地方泾渭分明。

她微微的低着頭,腳下踩着的是碧綠色的地毯,地毯上是一層淺淺的灰塵,地毯邊上卻是一包被白色的垃圾袋包裹着的垃圾,她清楚的看見裏面有桶裝面。

“我不在時,你便這樣生活嗎?”

穆楠輕輕的說着,語氣低啞,心疼而又欣喜着。

她輕輕的推開門,反手關上。

眼前一片昏暗,腳似乎踩到什麽東西。

穆楠右手往上摸索着,指甲摸到了開關,食指輕輕往上一按,電流呲呲聲響起,接着眼前一片光亮。

她以為家裏應該是混亂的,觸目所及的卻是空蕩蕩的。

沒有淩亂的衣服,沒有漆黑的腳印,沒有亂七八糟的雜志……

地板潔淨反射了冷冷的光,沙發上、桌上、以及廚房的餐桌上都是幹幹淨淨的。

什麽都沒有,什麽都沒有。

除去腳下的兩只因主人匆忙外出而擺放的錯落的家居拖鞋以外,似乎沒有什麽是不對的。

穆楠心裏百味雜陳,忽的有些說不清該為簫昇終于知道整理衣物而高興還是該為家裏這般冷清整潔而擔心。

她緩緩的跨步而進,走到房間裏。

窄窄的單人床上,被子擺放的整潔,床頭櫃上有兩本書,封面暗沉。

打開衣櫃,櫃子裏只挂上幾套熨好的西裝,淺灰色和黑色的,還是她給他買的。

是什麽時候買的?

她忽的有些記不大清了,只依稀有個印象,那時簫昇參加學校的一個比賽,進了決賽,需要一套西服上場。

于是便一同去商場買了一套黑色的西服,換上西服的簫昇俊朗帥氣,西裝革履的像是商場上意氣風發的精英。

那之後,卻幾乎很少穿西服了。

如此想想,倒有幾分懷念。

手指觸碰到西服的衣角,質地順滑,依稀還帶着一股洗衣液的清香味。

穆楠低着頭,将西服放在臉上慢慢的摩挲着,布料的質地柔軟,帶着暖意。

再擡起頭時,卻是淚流滿面。

“簫昇,我想你……”

她閉着眼,輕輕的訴說着心底裏的想念。

七年多的異世,縱使再堅韌再薄情的人,亦是難以承受着日複一日的想念。

門,忽的響起。

她猛地真開眼,松開了緊緊拽在手裏的衣服,想要跑到房外去,腳卻不能挪到分毫。

她以為在面對着簫昇時,她會健步如飛的奔向他,可是那一刻真的來臨時,她竟連動都動不了。

情到深處,便真的膽小脆弱了。

她站在原地,眼也不敢眨的看着門口,外頭拖鞋磨蹭地板的聲音漸漸的近了。

她看見那個腳緩緩的跨進門,一雙筆直修長的腿闖進了她的視線,黑色的休閑褲下簫昇的腿僵硬的像是兩條筆直的線,直愣愣的停留在卧室與客廳的分界線上。

穆楠緩緩的擡起頭,看見了她朝思暮想的人。

那人的臉色帶着一貫的蒼白,嘴角沒了暖人的笑意,緊緊的抿成一條線,她注意到他眼裏尚未褪去的驚愕。

不是失而複得的歡喜,而是宛若陌生人的驚愕。

如此直白的毫不掩飾的事實。

穆楠如堕深淵,不得出路,她克制着寒意,臉部肌肉擰出絲笑意,聲音輕若微風,一吹便散:“你回來了。”

一如往日那般,她窩在沙發上,點上一盞燈,等着晚歸的他回家。

那時,他會抱着熟睡的她蹑手蹑腳的走到卧室,将她輕輕的放在床上蓋上被子,神情寵溺而又溫柔。

返身走時,卻被她輕輕的拉住衣角,睡得迷糊的女孩睡眼朦胧的說:“你回來了。”

而他每次,都會笑着吻着她的臉頰,貼在她的耳邊,輕輕的吹着氣:“嗯,我回來了,下次不用等了。”

她置若罔聞,每一次都會窩在沙發上等着。

這一次,她以為他也會輕輕的在她的耳邊輕輕的說“嗯,我回來了”,此情此景,哪怕是站在那裏說也是可以的。

但是,不可能。

許是因為她的笑太過破碎,他看起來竟有幾分驚疑的樣子。

縱使眼神再不好使,她始終還是看清了,當自己說出那幾個字時,簫昇臉上僵硬的樣子,他扣在牆沿上的手指成爪,死死的掐着,那時他一貫壓抑的樣子。

壓抑怒意,壓抑震驚,壓抑反感,唯獨……不可能的是壓抑喜悅。

多年來的堅持,事到如今未免太過可笑了。

你刻骨銘心日日想念,他卻已然忘記避你如蛇蠍。

未免……太過可笑。

穆楠笑不下去了,她忽的覺得這裏的每一寸每一絲都令她難過着。

腦海裏閃過些胴體交纏,耳鬓厮磨的不堪畫面。

極度失控下,竟會下意識的懷疑着幻想着她的戀人在自己離去時與別的女人抵死纏綿着。

如此惡心,卻又如此真實。

仿佛就在這張她曾經躺過的床上,用曾經抱過自己的雙手去觸碰着,去感受着另外的人……去纏綿着。

“你?”她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咫尺處站在門口的臉上依舊蒼白的男人,“你……”怎麽能這樣待我?

話不成句,怎麽也說不出口。

“你是誰?”男人目光依舊疑惑,扣在門上的手指合成爪,只是面上卻是冷冷的,見穆楠不說話,他又說,“你是誰?怎麽在我家裏?你是怎麽有我們家的鑰匙的?”

穆楠一怔,直覺有什麽不妥。

簫昇的樣子分明就是不認識自己。

可是這怎麽可能?

明明是相依為命的戀人,怎麽可能連人都認不出來?

她步履輕快,走到簫昇的面前,死死的拉住了簫昇後退的腳步,欺身而上:“簫昇,我不過走了七年,你便忘了我嗎?”

簫昇眉目間有那麽一絲松動,穆楠乘熱打鐵:“簫昇,我是穆楠啊?與你一同長大的穆楠啊?”

男人在聽見這個名字時,眼裏閃過痛苦和歉疚,但是再看見穆楠時,卻表現出勃然的敵意:“穆楠?她死了……你絕對不可能是她!”

穆楠一怔,被他激動的舉措推到一邊,他依舊是想着她的,可是為何就不認自己呢?

手指捏成拳,她難過的站在一邊。

“為何我好不容易回來了,可是他卻不認我?”

她自言自語着,眼裏彙聚的淚水一滴一滴的化成了血,從臉上緩緩的滴下,血淚順着臉頰直直的掉在衣衫上。

淺白色的錦繡刺着山野圖,血淚滴在上面竟是增添了幾分生氣。

穆楠怔怔的,用衣袖擦拭着,擦到一半便看見男人一臉震驚的樣子。

她擡着手想要解釋什麽,餘光卻瞥見了自己穿的衣衫。

江淮的錦繡,繡娘高超的刺繡技藝,以及那山野圖上的斑斑血跡。

地板上,女子滿臉血淚的樣子異常恐怖,丹鳳眼,櫻色嘴,以及一頭及膝的長發……

如此樣子,與簫昇所說的穆楠哪裏有半分相像?

“穆月的樣子……”她癡癡的說着,身子卻是顫抖着,“穆月的樣子,這一切……難道只是夢嗎?”

視線一片血紅,她看見男人驚恐的樣子,她看見男人走到她面前,取出手機,在大聲的喊着:“小王嗎?我這裏有個人出血了,快叫院裏出車……”

是夢嗎?

是夢吧。

不然,簫昇怎會将她當做陌生人呢?

“我是穆楠啊,你為何就不認我呢?”她顫顫的想将手指搭上簫昇的臉,可是他卻反射性的往躲到一邊去。

如此直接的拒絕着她的親近,真的是夢吧。

可是為何連夢,都不曾讓她做個好夢呢?

她無奈的想着,手指卻不再放在簫昇的身上。

漸漸地陷入了黑暗裏……

你為何就不認我呢?

“穆楠?”

是他的聲音。

“你醒醒。”

是簫昇的聲音。

“穆楠?”

你終于認出我了。

黑暗散去,她輕輕的睜開眼,四處光影太亮,入目的果然是簫昇的樣子。

不是夢了。

她感覺到身體酸痛,尤其是腰腹處更是疼的麻木。

疼,那麽就不是夢了。

她輕輕的咧開一個不那麽寒碜的笑,沖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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