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9)

道:“簫昇……”

光影微微散去,她注意到他的頭發是長的,漆黑的長發被玉冠束起,一身純白的狐裘大衣,高貴福氣。

他的身後是軍用的營帳,以及用木頭架起的燃着的火把。

咧到嘴角的笑生生的僵在半空中,預備說的話亦胎死腹中。

為何不是夢呢?

“穆将軍,你終于醒了。”

她聽見眼前的人松了口氣的說道。

是啊,醒了,夢一場啊。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夢境,有伏筆

☆、送別

“你決定了現在就走嗎?”

穆楠擰着從郾城買來的粗糧酒,啓開封口,便往嘴裏倒。

邊城的粗糧酒辛辣,喝進肚裏便覺得一股一股火燒火燎的刺激,不同于江淮的水酒帶着一股撲鼻的清香柔和。

可越是烈性的酒,喝下去便越沒了思慮的精力,如此放縱一回也許還是好事一樁!

他們所處的地方是郾城以北的山峰,峰高不過百仞,憑三人功力,徒步上來自是輕而易舉的。

前朝風雅人士居多,便在峰頂修了個石亭子,三人便倚在那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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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正自那時來,算上今日,也不過是在北疆待了不到三日,便急着回去,今日便是送別了。

奉正皺眉,一把便将穆楠手裏的酒搶了過來:“你重傷未愈,烈酒多飲易傷身。”

穆楠嗤笑了聲,不予理會。

“公子還是不宜飲酒。”

站在一旁的孟澤也勸說道。

如此說來,她若是喝了,當真是犯了“衆怒”。

若是平日,她大抵也就算了,只是今日這以送別之名行放縱之事的舉措她自是不會放棄,于是便回:“我不過是喝幾口酒罷了,這傷定然會好,難不成我喝了酒,它就好不了嗎?”

孟澤面上一動,微挑着眉,似是驚奇穆楠今日這類似于無理取鬧的行為:“公子傷好了,飲多少都随意,只是此刻不行。”

穆楠只笑,印象裏孟澤似乎一直如此,明明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姑娘,卻深沉的像個七十歲的老人。

每每看着少女頂着張青澀蒼白的臉卻說着顧全大局的話,她的心裏總有些不太适應,然而終究還是适應了,畢竟她自己便也是這樣過來的。

命運在初始時,就已然注定了。

是身居王宮的婦人之子,亦或是西街行乞的流浪孤兒,你自命不凡,企圖在棋盤上揮灑志氣。

然而當你站在與命運對陣的頂峰時,才恍然大悟,你的所有掙紮,你以為的夢寐以求不過是命運開的布下的迷局。

當所有的迷霧散去時,顯現在你眼前的從來都只是陡崖峭壁,是跳下去死亡,還是固步自封的生存。

這便是命局。

生死相依,不得出路。

而她的命局,至始至終都關乎着一個人。

那個世界的簫昇,亦或是這個世界的簫昇。

不過是不同時空上的同一個靈魂的不同體現。

這,便是她最大的出路。

“你在想什麽?”

思緒如潮滾滾而來,卻又消散退去。

她神思焉然,看着奉正面露疑惑時,想說什麽,卻什麽也說不了。

“可是為了那簫昇?”奉正自顧自的猜想着,眼光難得的透出幾分意味,“莫不是你對他有意?”

穆楠啞然失笑,站在她身邊的孟澤卻是如臨大敵的樣子。

奉正像是得趣似得,繼續道:“你的傷,可不像是陣前所受的。”瞥見穆楠目光失神,他果斷的猜測着,“莫不是為了那人?”

果然,穆楠神情一怔,眸光發散,明顯的不在狀态。

“果然如此。”

孟澤面色慘白,她直直的看着穆楠,問:“這是何時的事,為何不同我商量?”

言辭凄婉,似是悲戚又似是擔心。

穆楠無奈,只橫了眼奉正,看着孟澤時,神情柔和:“三月前的事了。”

孟澤沉吟半晌,似是想到了什麽:“三月前?不是我們從敵營返回時嗎?”

穆楠點頭:“嗯,那時你我精力耗盡,昏睡一日之久。”

“就是在我昏睡之時去的嗎?”

穆楠點頭不語。

奉正又喝了口酒,酒味彌散在空中,酒香四溢,他抱着酒壇,問:“然後呢?”穆楠不語,他便道,“軍中守衛曾說你于那夜獨自驅馬出關,三更時僅有馬歸不見你人。那夜,你去的可是敵營。”

“敵營?”孟澤一怔,問道,“為何我們不知?”

穆楠無奈,只得将前因後果說個清楚,唯獨隐去了那夜在烽火臺兩人沖突之事。

奉正聽完後,不再喝酒了,他神情專注的看着穆楠,灰褐色的眼珠子裏不再是漠然,帶着幾分關切:“邊塞艱苦,将士袍澤之義實屬自然……簫昇身兼監軍一職,他的性命固然重要。但你是一軍之将,一人夜襲敵營且不談你置三軍于不顧,便是你自己的性命,此舉都是草率。你素來穩健,這是為何?”

穆楠微怔,竟有些說不出話來,此刻來想,那樣的舉動是有不妥。

但若真的再次面臨那樣的事情,她敢篤定她的抉擇一定也是一樣的。

只要是關乎簫昇的事情,哪怕是一絲一毫都不敢去賭,賭注太大,她擔不起。

她如此沉默着,似乎緘默就是答案,而那答案并非是存于她的內心,她身旁的孟澤亦是默然不語,似是窺出了穆楠的含意又似是擔心,窄袖之下的雙手捏成拳。

奉正沉吟半晌,道:“那好,我便問你最後一句,你對他是兄弟之誼,還是……男女之情?”

他音量極低,一出口便淹沒在風聲裏,面容卻是一等一的嚴峻,是聽見穆楠說前往軍營時,也未曾有過的嚴肅。

穆楠沒料到奉正會問這麽一個問題,她甚至與想了好多冠冕堂皇正義凜然的衆多問題,類似于軍中事大,個人性命次之等等,諸如此類的。

她甚至做好了準備,只有奉正一開口問,那麽她就會答。

可是卻沒有料到是這個。

兄弟之誼?男女之情?

“男女之情……”她開口欲言,卻聽見身旁孟澤低啞的呢喃着。

轉身便瞧見孟澤臉色蒼白,臉狠狠的低下,看不清似乎情緒,她卻聽出了孟澤的難過。

擡起頭時,又是那個冷漠堅強的孟澤,似乎剛才難過的低啞,不是她發出來的一樣,面無表情的問:“公子對監軍大人是男女之情嗎?”

如此直接,不帶一絲掩飾。

是男女之情嗎?

若不是男女之情,會因為他說的一些話而難過?若不是男女之情,會心心所念的都是他?若不是男女之情,又怎會連一貫的冷靜自制都棄之不顧?若不是男女之情,又怎會罔顧人命只為他安然無恙呢?若不是男女之情,又豈會……

穆楠扪心自問。

初次相見時的抵觸,于悄然間轉變,她甚至不知。仿若點滴彙聚成巨浪,情不自禁的侵占了整個心頭。連掙紮與斟酌都來不及,便縱馬騎行,揮劍取人性命,驀然回首,木已成舟,那顆心裏已然裝下了那人,不得挪動分毫。

“男女之情,素來情不自禁。”她輕聲問道,“師傅,孟澤,我自己都阻攔不及,你們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

豈會如何!

他本意從始至終都不曾阻攔,只是确信罷了。可是瞧着穆楠分明是情根深種,卻痛不欲生的樣子,他竟會覺得難過。

與哥哥那日說恩斷義絕時,同樣的難過,整個心像是狠狠的刺痛着。

他的徒弟,他自己都不舍得打罵,旁人怎敢打罵?他的徒弟,縱使驚世駭俗,身入軍營又如何?他的徒弟,世人不容,他容!

“你二人八歲時便跟在我身邊,是我唯一的徒弟,我連打都舍不得,又怎會因為這等事情而阻攔呢?”奉正仰頭便飲進一口酒,粗糧酒凜冽如刀,他卻面不改色,“我奉正的徒弟,無論做什麽想做什麽,我奉正都力護到底。這大晞朝,尚有我奉正的一席之地便絕對有你們的容身之所。他簫昇雖是蕭家二公子,也未必就配的上我的徒弟!”

這是态度,同樣的也是承諾,是對徒弟的承諾,亦是對愛情的期望。

他或許得不到了,但是并不代表着他的徒弟也得不到!

穆楠驀地擡頭,眼裏不再冰冷,看着奉正正然無畏的像個護犢之人,她心裏便是一陣暖意。

心上築起的堅硬盔甲被鑿出了一條縫,曦光透過縫隙灑滿心間,她倔強而固執地冷眼旁觀,于此刻感動的潸然淚下:“師傅……”

沒有人會如同奉正一樣給她包容,讓她無後顧之憂勇往直前,這世上僅此一人。

奉正提着酒壺,笑道:“哭什麽?”

穆楠只笑,鳳眼彎彎,眼裏噙着淚,卻看得奉正一陣一陣的心疼。

他的徒弟,素來自制,他頭一次見她哭着笑,笑着哭,美好的像個孩子一樣。

半晌,三人情緒緩和之後,奉正似是想起什麽來,道:“我本想陪你們一同待在北疆,可是京城來信了,我不回去不行。”

穆楠拭去了眼角的淚水,明亮的視線裏瞧見了奉正指甲死死的捏着酒壇的瓶頸,細長的手指捏的發白,酒壇上裂開了細長蜿蜒的紋路,像是秋日裏寒風吹襲柳枝一樣。

奉正由不自知,手上由施了力,酒壇與頃刻間爆發,酒花四濺,落了滿地的破碎響聲。

穆楠皺緊眉梢,她注意到奉正此刻正愣愣的看着亭子裏滿地的碎片,卻連自己手心正汩汩的流着殷紅的血都無視了,暗沉的碎渣子陷進肉裏,他嘴角牽強的彎出一個弧度,極其緩慢而艱難的道:“嗬……原來我還是在意着他娶親的事情,可是叫他娶親的明明是我啊?”

作者有話要說: 【嚴河】這幾天有點忙 感覺寫的不好 會努力!

☆、娶親

九月九日重陽,京都禦醫奉公瑾大親。

天蒙蒙亮時,親迎的隊伍便從奉府的正門出去了。

豔紅而又喜慶的喜杖被一路高舉着繞了京都皇城半圈,比之鎮侯爺單雎親迎時都還要熱鬧幾分。

花轎停在張燈結彩的奉府時,喜婆扯着嗓子沖着站在府前一身豔紅色喜服的新郎官喚着:“新郎官踢轎!”

新郎官眼也不眨,置若罔聞,只擡首張望了,似是在圍觀的人群裏找尋什麽人一樣。

年過半百的喜婆心生疑惑,她也看了看周圍的人群。

清晨微亮,起早的多數連眼都不曾睜的清明,個個睡眼朦胧,哪裏有特殊的人。

喜婆壓着滿腹的疑惑,心裏想着許是這初為新郎官,奉禦醫大抵有幾分不知所措,便低了音量,笑得祥和慈愛:“奉大夫,趁着吉時,快些來踢轎子呀。”

果然,奉大夫不再張望了。

他微微的低垂着頭,沉默了半晌,才正正經經的跨過火盆,俊逸的臉上卻不帶喜慶,反而面無表情的走下了,走到轎子前,動作僵硬的朝着朱漆轎門輕輕的踢上一腳。

轎門發出一聲悶悶的響聲,裏頭的姑娘便應有清脆的回響,一呼一應,相得益彰。

喜婆心生滿意,再看那新郎官卻又定定地站在原地,不再動彈,濃黑的眉眼微蹙,晨曦的微光下,竟生出一種生人勿近的距離感。

喜婆臉色微白,那奉禦醫終于動了,他緩緩的打開了門,動作依舊僵硬,但到底還是将轎門打開了。

喜婆臉色這才緩和,她暗忖:剛才那些定是錯覺吧,哪有結親的人如此勉強不情願的呢,更何況,這奉禦醫還自己親自向陛下提出親迎的呢。

她谄笑着扭着水桶腰一步三扭的走到新郎官的跟前,祝福着:“願二位百年好合!”

正扶着新娘探出的細白手腕的奉公瑾動作一頓,嘴角彎出一道似笑非笑的弧,目光深邃,分明是不曾看着喜婆,她卻感到一陣寒顫:“親事都不曾成,哪裏來的百年好合,再者我未必獲得過百歲,難不成要到地府裏去好合嗎?”

喜婆面色慘白,她頭一次聽見成親的姑爺如此淡漠冷峻的說着不吉利的事情,明明是兩個活人的婚禮,她卻感覺像是冥婚一樣。

新郎依舊低低的笑着,笑聲像是夜裏的莺啼,莫名的讓人發寒。

他動作輕緩的握着微微發抖的新娘的手,剛出閣的姑娘都快都成篩子一樣,蓋着頭的紅蓋頭一抖一抖,傳遞着底下人心底的懼意。

奉公瑾見狀,冷笑連連,他面色卻是越發的緩和了,似是極為滿意如今的現狀,不再僵硬的牽着新娘的手,一步一步跨入了奉府的大門。

他們路過轎子邊上站着的喜婆時,喜婆渾身一顫,似從夢中驚醒,她瞪大着眼死死的盯着新郎官右臂上系着的蒼白香囊。

茱萸的香味本是格外的濃郁的,卻被他刻意的散去了,只餘下輕微的香氣,獨有擦身而過時才可以嗅到那淡若清風的香味。

重陽佳節,本是與兄弟親人登高望祖,共寄幽情之時。

奉禦醫的親人……

半百的喜婆搜腸刮肚半晌,卻是臉色煞白,她急急的探着新娘在何處,卻是睹見了奉公瑾牽着新娘跨入結着豔紅紗幔的奉府,漆跡新新的奉府大門牢牢的關上了,欲行說出的話終究是爛進肚子。

奉禦醫的親人,是個白發褐眸的怪物,他殺人不眨眼,卻對自己的兄長生出了禁忌之情……

皇宮的奉太醫,居太醫院之首,醫術高明,官從三品,深得當今陛下的喜愛。

他的親迎賓客,本該是高朋滿座,賓客如雲,可是那屋裏一個人都不曾有。

清清冷冷,幹幹淨淨,空空蕩蕩……

老管家守在奉公瑾的跟前,昏黃渾濁的眼瞥了下站在奉公瑾身邊抖得不成樣子的新娘,終究是無動于衷。

奉公瑾松開了小新娘的手,無比漠然,視她不見,只沖着管家問道:“可有他的蹤跡?”

老管家拂了吧稀松長須,只皺眉道:“沒有。”

奉公瑾臉色依舊蒼白,只是那眼裏卻是多了份篤定的狂熱,他冷笑了聲,面容狠厲:“哼,時辰尚早,我就不信他就真的要我娶親!”

老管家無奈的搖頭,嘆息道:“老爺這又是何苦呀。”

他也算是看着他們兩個一起長大的,竟卻不曾發現兩人的糾纏如此深厚。

奉公瑾不願再談這事,只面色冷漠的道:“今日起,誰來府上都不見,便是聖上受刺,聖旨下來,我也絕不離府半步!”

管家仰頭,他歲數太大,看不清楚,便眯着眼,道:“老爺是要守着二老爺回來嗎?”視線不清,只瞧着一張冷硬而蒼白的臉,他猜測着奉公瑾這是默認的回答,輕嘆了口氣,接着道,“可是他都有十三年沒回來了,老爺又怎麽斷定二老爺就會回來呢?”

奉公瑾篤定道:“他一定會回來的!”他從懷裏掏出了一顆圓潤入半個手大的夜明珠,白日裏的珠子只發出這微弱而又淺薄的光,将奉公瑾的手印的蒼白。

老管家只無奈的搖了搖頭,府中的雜事還需要他料理,他便走開了,心裏卻疑惑了,老爺近日怎麽就一直把握着那珠子?

他自然是不知奉正曾夜探奉府兩次了,不知這珠子便是奉正拿來的,更不知奉公瑾此舉并非只是單純的兄弟相會。

廳裏便只剩下了兩個穿着紅豔豔喜服的人,分明是該拜堂成親的親家,此刻一個卻正瑟瑟發抖,而另一個正心不在焉絲毫無意與親事。

抖了近半盞茶的新娘終于忍不住了,她深深的吸了口氣,顫巍巍的掀開了本該是又新郎掀的紅蓋頭。

蓋頭遮擋住的微施粉黛,貌色清麗。

雖不及穆楠那般傾妍絕色,但也算是小家碧玉,尤其是那一抹婉婉的柳葉眉,宛若初春的新柳般帶着青春的秀麗。

新娘死死的咬着下唇,清澈的眸色噙着一汪幽幽的水意,她哽咽着看着她的夫君:“你為何如此待我?若你不願娶我,盡可不去我家提親……可這是什麽意思?縱使是街上乞兒,也容不得你如此羞辱!”

娶妻不宴請,不拜堂,不入祠堂。

本就是對新娘最大的羞辱。

奉公瑾看也不看她,只是把玩着夜明珠的手頓了頓,半晌才轉過頭來,他淡淡的看着哭的泣不成聲的新娘,冷冷的道:“你父親難道不曾對你說明嗎?”

抑制着哭聲的新娘一怔,噙着淚的眼睛裏帶着幾分茫然,奉公瑾一看便明白了她什麽也不知道,于是嗤笑道:“世上無私者應屬身有兒女的父母,你父親卻足以颠覆,為了個四品官職就将自己的女兒抛棄。”

新娘聽後,捂着耳朵,凄厲的叫着:“不會的……不會的……我父親不會這麽對我的。”

一聲一聲,掩耳盜鈴般,以為只要是捂着耳朵了,那麽事情還是美好的,父親還是疼愛自己的。

可是奉正那些冷漠的字眼,臨出嫁前父親面帶不舍卻隐隐壓抑着的喜悅再一遍又一遍的提醒着自己事情的真相。

理智冷靜分崩離析,她喃喃的叫着“不會的”然而心裏卻随着那一聲一聲漸漸的清明了。

奉正只冷眼旁邊,他漠然的看着那個盛裝妍麗的新娘與絕境裏生死不能,看了半晌,終是不予理會了。

他撇過頭,再次把玩着夜明珠,眸色一暖,卻柔和的自言自語着:“阿正曾說人心險惡,我原是不信,可是此刻卻不得不信。”他冷漠的看着新娘蹲在地上痛苦凄慘的樣子,再次刺激着,“我本是不知道找你的,可你父親自己主動提出。說是家中有一小女,倘若太醫有需要,小女便任由驅使,只要我能将他禦醫的職位提升一二。你說,我為何不同意呢?”

女子捂着耳朵的手逐漸放下,她不再哭了,只仰着瘦小的臉,眼神空洞:“你是大夫……大夫不該是菩薩心腸嗎?”

奉正眉眼微挑,眼神淩冽:“菩薩心腸?呵呵……我對你菩薩心腸,誰又對我兄弟二人菩薩心腸?”只要是想起阿正幼時因着發色瞳色所受的欺辱,他便将心裹上一層一層有一層的寒冰,看着女子依舊空洞,他繼續道,“再者說,這事情本就是你父親提出的,我只不過是借機而已,而你只要你帶着我奉公瑾妻子的名義,生前是我奉公瑾的妻子,死後便是孤魂野鬼罷了!”

女子抹去了淚,似是于那一瞬間死去又重生了般,她不再哭了,只怔怔的看着奉公瑾。

半晌,卻嘲笑道:“呵呵……你不也是嗎?我被人抛棄了,你不也是被……”

餘下的話,被掐死在脖子裏,盛怒的奉公瑾疾步而來,死死的掐着她的脖子,面容猙獰而可憐。

她覺得脖子快要被掐斷了,卻依舊固執的用眼神嘲笑着他:你同我一樣,一樣是被抛棄的!

如此肯定而明确,在聽見老管家的話時,便大膽的猜測出了。

只是那時,她尚且對奉公瑾還抱有着不切實際的幻想,想着她的夫君再不濟還是會給她留有一些顏面的。

此刻,卻深深的絕望了,她恨奉公瑾将她對父母最後的慈愛幻想幻滅了。

呼吸不來,意識幾近昏暗,眼前卻劃過了一片白色。

女子怔怔的看着,那抹白色站在她的夫君的身後,是頭發的顏色,灰褐色的眼角,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她聽見他道:“哥哥,你是想将嫂嫂掐死嗎?”

那般漫不經心的語調,那般詭異異于常人的發色,那般深邃深情的眼眸。

她感覺到頸上的手倏地一松,空氣争先恐後的湧入了她的咽喉,她咳着嗓子怔怔的看着那個老管家口中的“二老爺”,夫君口中的“阿正”。

怪異的本該是讓人害怕的,她卻覺得心裏侵染了一種叫做情不自禁的親近!

作者有話要說: 【嚴河】

握拳遁走~~~

☆、得意

“哥哥,你是想将嫂嫂掐死嗎?”

身後忽的響起了阿正的聲音。

那般熟悉的而又那般陌生。

他終于回來了。

奉公瑾怔怔的回神,這才發現了手下的女子被掐的臉色發紫,他慌張的松開了手。

女子張大着嘴呼吸着,宛若蝤蛴的頸項被他掐出了一道淤血的印子,指印印在白皙的脖子上像是一道毀不掉的烙印一樣,觸目驚心。

“原來,她就是哥哥的妻子啊。”身後奉正的聲音過于平淡,辨不清情緒。

他想要反駁,卻無從反駁,曾觸碰過女子頸項的手正無法抑制的微微顫抖着,漆黑的眸色裏陷入了一片陰霾,死死的盯着走上前的銀發褐眸者,惟恐那人會消失一樣。

“哥哥喜歡的,原來是這樣的女子。”奉正站在女子的跟前,仔仔細細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果然不再如同以往那般乖戾,看見他哥哥觸碰過的女人,竟還可以笑得出來,“呵,你是哪裏人,我怎麽不曾見過?”

女子大口大口的喘着氣,看着眼前的奉正,她竟不害怕,反而乖順的低着頭道:“京都太醫院張子貢的女兒。”

她說完後,便擡起頭來,眼前的人似是沒聽見一樣,依舊是笑着看着自己,可是那眼裏卻無半分笑意,只嘴角彎出一道弧來。

如此勉強,如此克制着內心的真正的感受。

足足半晌,他才動了,面上的笑意盡數收攏了,呈現的是一張肅穆而又狠厲的表情,灰褐色的瞳仁像是燒着一團火一樣,刺目驚心。

女子反射性的朝着後頭躲開,腳步才移動一步,那個人便欺身而來。

蒼白的面孔直直的抵在眼睛前,視線來不及便撞在一起,她瞧出了他毫不掩飾的敵意和殘暴。

她張嘴欲言,卻被一只手溫柔而又粗魯的捂着了,那人湊過來,貼在耳邊,語氣如冰的道:“哥哥牽了你的手吧。是哪只?左手,還是右手?”

一只冰涼的手攀上她的手指,順着手背而上,像是冰蛇一樣讓她戰栗不已,他死死的捏着手腕,苦惱的皺着眉像是看着死物一樣看着她道,“哪一只?我都剁了好不好?”

女子瞳孔劇縮,死命的搖着頭,她嗚咽着哭着,奉正的手捂着她的嘴使她發不出聲音,只聽得到一陣模糊不清的哭泣。

奉正無動于衷,笑着按着她的臉,語氣輕緩的道:“我以為我可以忍下去的,可是只要想着哥哥碰過你的手,吻過你的嘴……甚至還與你……共赴雲雨,享周公之禮……”他忽的說不下去,目光悲恸而又絕望,捂着女子嘴的手忽的放開了,轉而死死的攥着,傳出一陣骨頭磨蹭的響聲。

奉公瑾心中一恸,看着奉正這般狼狽而凄慘的樣子,竟詭異的生出些欣喜來:“阿正……”他輕聲的喚着奉正的名字,一如以往般親密無間,兄友弟恭般,“阿正,你回來吧。”

他的手快要搭上奉正的肩,卻被奉正揮手擋了過去,轉身的奉正,面無表情,灰褐色的眼像是蒙了數層迷霧般。

“哥哥,我若是将嫂嫂殺了,你也會殺了我吧。”他輕聲的說着,在瞥見奉公瑾因震驚而大張的眼時,自嘲道,“呵,果然如此。”

奉公瑾一愣,便又聽見他道:“那晚我夜探時,你是醒着的吧。”奉正的視線一直盯在他的手上,他微微的低着頭,手裏的夜明珠發着幽幽的冷光,他面上一紅,頓時覺得這珠子是丢也不是拿也不是。

“我叫你娶親,你便真的就娶親嗎?你一直知道我對你素來說一不二,所以便一直在等着我說出那句話,好讓你安安穩穩的成親,好讓嫂嫂不受我的殘害,對嗎?好,我成全你,今生今世永不擾你清靜!”句句泣血,字字誅心。

“你這是何意?”奉公瑾怒極反笑,他眯着眼,不住的抖着,分明是氣急的樣子。

奉正卻連看也不看,似是只要一看便會放棄好不容易下定好的決心,他放開了那因驚吓過度還在戰栗的女子,抑制了滿腹的殺意和恨意,還他嫂嫂一個安穩。

“在你眼裏,我就是個心狠手辣不擇手段的人嗎?”

奉正脊背一震,想也不想的反駁:“不是,哥哥不是……”

“不是什麽?在你心裏有當我是你哥哥嗎?我費盡心機做盡一切為了不就是讓我們有一個容身之所嗎?”

奉正苦笑,于奉公瑾他是有愧的,但卻絕不會後悔。

他可以承受所有人的質疑指責,但卻不能看到他哥哥失望。

當年及冠之禮時,面對這世人的鄙夷辱罵他都可以承受,但是卻承受不起來自于他哥哥的一絲一毫的厭惡,更承受不起哥哥因他而備受世人唾罵。

所以,他選擇避世,走的遠遠的,不再出現在奉公瑾的面前,更不會出現在京都人的面前。

似乎只要沒有了他的存在,所有的事情都會變得好起來,他哥哥不在防備他,依然是京都的禦醫大夫,備受世人愛戴。

然而事實,也正在往那個方向發展。

無論身在何處何時,他眺望的方向一直都是他哥哥在的地方。

可是即便是夜裏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時,他始終壓抑着內心深處的瘋狂,始終不敢踏入京都奉府半步。

直到世人漸漸的淡忘了,那個念頭終究沖破肺腑,叫嚣着解放,叫嚣着渴望。

十三年的時間,足以使幼兒長大成人,足以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孩子成熟穩重。

心性在悄然的變化着,他眼裏不再是滿滿的陰鸷,不再因為發色異樣而害怕着。

他開始喝酒,不論是什麽樣的酒,只要是嘗上一點就會醉上好久。

他開始連遮掩都不遮掩就出門,旁人會指着他的發色而叫嚷而驚恐而争先恐後的驅趕,而他卻不甚在意。

他開始使用人體做藥人,每當難受時就找一個人素不相識的人,煉制□□,每每看着那藥人掙紮痛苦時他才會覺得好受些,可是十三年年好受的時間卻是越來越短。

他漸漸感到乏味,常常在一個地方随意的找一個屋檐,提上一壇酒,看着京都的方向,邊喝邊看,直到第二日天色大亮。

每每踏過京都的土地時,都要壓抑好久,才打消了去奉府找哥哥的念頭。

在路過一些舊時的老街道時,市井的人們,偶爾會提到他的哥哥,說奉禦醫人好醫德好,救過北街頭的老王,西街尾的徐婆,都不收診金,只是多年來都是一個人。

頭一次聽見時,他隔了四條街的屋檐上,頭一次沒有喝酒就那樣整整的看了一個晚上。

第二天清晨,便離開京城。

如此壓抑着,直到聽到穆楠成親的消息。

那時,他在磨山和青山居士下棋,聽到消息時怔了片刻。

那日晚上,便啓程前往京都。

磨山與京城相隔是近六百裏,他生生的将路程縮成了兩天,到了京都時整個人恨不得連氣都喘不上,一是累的,二便是想的。

離京都越近,便也越想念,可是越是想念,卻越是不敢再見。

如此折磨的生不如死,他卻依舊覺得滿足,仿若只要是和哥哥在同一片天下呼吸着同一片空氣他就覺得那顆躁動不安的心就會得到一絲絲的慰藉。

可是如今,他忽的發覺自己也許錯了。

他可以容忍所有的難堪和不和,卻決計容忍不了他哥哥哪怕是一點痛苦和難過。

眼前的青年,和十三年那個溫潤祥和的人不一樣了,哥哥如此痛苦的聲訴着他過于沉重的感情給他帶來的折磨。

哥哥在崩潰,聲嘶力竭的只是想要挽回着屬于兄弟之間正常的天經地義的情感。

如此卑微,而又可憐的乞求着。

奉正真想拉着哥哥的手,看着他說,好,我們做回兄弟。

可是,他發現他做不到。

嘴角可以輕易的彎出一個叫做笑的弧度,然而聲音卻消失了,他聽見胸腔裏的心在一滴一滴的滴着血,滴滴……滴滴……像是秋日裏的秋雨一樣冰涼蕭索。

哥哥還在啞着嗓子說着話,他聽不太清,只模模糊糊的聽見了“兄弟”兩個字,餘下的便只剩下了嗡嗡的響聲。

哥哥的面容幾近猙獰,曾經的溫文如玉被什麽撕開了一個口子,露出了盡數是猙獰而慘烈的面相。唇角開阖着,然而眼睛裏卻盡是些狂熱、執着以及深深的痛苦。

如此清晰而沉重的痛苦,他怎能視而不見,怎能……為一己之私而棄之不顧呢。

“好,我們做回兄弟……”五指攥着,陷入肉裏,血水沿着皮肉滑落,他聽見心裏不再滴着血,反而空了,四周的聲音漸漸回來了,鳥啼、蟲鳴、青年的喘息聲以及身後女人脆弱而悲涼的哭泣聲,“你娶你的妻……生出健康的孩子……為奉家傳宗接代……我會安穩的做你的弟弟,做你孩子的叔叔……”

原來,我還可以為你做到這些,他自嘲的想着,然而心裏卻沒有了任何的悸動和難過。

愛一個人愛得骨子裏,便真的可以放棄所有的執着,只為看着他得償所願的老去。

那麽這樣,哥哥你是否還滿意呢?

奉公瑾目眦盡裂,他抖着手臂指着奉正,卻不再說話。

眼睛的狂熱散去之後,依稀還是清朗俊逸的面容,只是苦了些罷了。

青年的心,卻深深的顫抖着,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怒意。

越是親近之人,帶來的怒意便越大,然而他越是生氣,面上卻絲毫不顯示一分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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