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11)
還沒有完成呢……諸如此類細碎而綿柔的念頭,像是陣陣暖風一樣,吹進心裏,在隆隆嚴冬生命逝去時,讓他感到了溫暖。
“唔……”
在胡思亂想間,耳畔傳來了一身低沉而隐忍悶哼聲,如此輕微而渺小。
在其餘震耳欲聾的響聲不足成語,然而簫昇卻驚詫的睜開了眼。
那聲音?
如此熟悉,褪去冷意的嗓音裏隐藏着令人心悸的震撼。
他看見一個背影。
消瘦而脆弱的背影,那個穿着盔甲的少将軍正半跪在雪地上,風雪吹拂着她披散的長發,青絲如墨絲絲縷縷都帶着冰冷的寒香。
她執劍撐地,蒼白的手指上沾染了一層血紅,血水順着衣袖彙聚成一條細長而綿延的河流,一路順流而下,滑過手指,滑過長劍,順着劍刃流了一地。
“你受傷了。”簫昇脫口而出,如此關切而着急。
他甚至連剛剛升騰在心裏的關于為何在幾步之遙揮劍殺敵的人此刻卻擋在身前的疑問都來不及考慮,就說了出來。
“沒事。”背對着他的人依舊用低沉而毫無起伏的語調說着話。
倘若是平日裏,簫昇大抵也不會刨根究底,但相處這麽些時日,在了解了穆楠素來習慣隐忍和隐瞞的秉性之後,他不會輕易的避開。
“你受傷了。”他握住了穆楠滴血不止的右手,掌下的手冰涼刺骨,滑膩膩的血液依舊不曾停歇的流着,簫昇眉頭皺的越發的緊,“傷在哪裏?”
手掌下冰涼的手微不可查的顫了顫,她輕輕的掙脫了簫昇手下的禁锢,站了起來。
寒風吹拂着她墨色的長發,金色的盔甲上斑斑血跡,亭亭玉立,本該長于庭院的嬌花,卻在北疆的寒風中飲血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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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簫昇沉寂多年的心于悄然間被洞開了,生出了酸澀難受的心疼的感覺。
多年之後,每當回想起這個場景時,簫昇的心便柔軟了,為穆楠而心疼着。
“你不會武功,怎可身居前線。”女子的嗓音依舊低沉,像是刻意的一樣,介于少年與青年的低啞。
簫昇依舊皺眉,借力于鐵戟,他站了起來。
然而在站定的那一刻時,那個站在他前方的人猛地旋轉到他的身側,鋒利發光的劍刃劈開風雪狠狠的刺向了他身後偷襲的士兵。
依舊本能,簫昇應該是看着那個偷襲他的士兵是如此慘死與穆楠的劍下。
然而當穆楠旋轉到他身側時,當他看見穆楠金色的盔甲上插着一個鐵青色的箭矢,鐵制的尖銳箭頭沒入進盔甲,餘下一臂之長的箭杆,白色的箭羽毛在風中顫栗着,簫昇的心也像在顫栗着一樣。
他一直忘記了那根破空而來直取他性命的羽箭,羽箭入體不是沒有疼痛,是根本不曾刺中他自己。
中箭的人不是他,是穆楠。
那聲隐忍而低沉的悶哼聲,幾步之遙的人為何會出現在自己眼前……
答案如此明白,只是他卻一時之間忘記了。
簫昇心神劇震,什麽家國天下,什麽顧忌,什麽替身,在那一刻統統灰飛煙滅。
他好想拉着眼前的執劍而立的女子就此離去,好想将她抱緊在身邊,緊緊的揉進懷裏,揉進血肉裏。
如此狂熱瘋了一樣的想要一個人,是畢生從未有過的沖動。
熱血噴湧,眼神癫狂,然而他始終不曾付諸行動,只深深的吸口氣,将瘋狂化作內息吐了出去。
到了極致的瘋狂不會爆發,而是沉默。
簫昇雙拳緊握,依舊維系着他一貫溫和的态度,只握着鐵戟,用平靜的語調來掩飾這內心的狂風驟雨:“你中箭了。”
少女的臉被面具所遮掩,然而那一刻簫昇卻察覺到她突如其來的手足無措和風平浪靜下微微波瀾。
“我……我穿着盔甲……你只是一身常服。”少女這樣遮掩着,“箭紮得不深。”
紮得不深?
不深?口是心非!
“你為何會替我?”簫昇皺眉,風雪刺骨,臉上的血潤濕成水,漸漸的淡了許多,他擡手抹去了。
穆楠絲毫不擅長掩飾,耳尖紅了,正當此刻北蠻士兵又揮刀偷襲。
“小心!”
穆楠瞳孔瞪大,匆忙的拉過了簫昇的手,身形靈活的繞過了迎面劈來的彎刀,銀劍以一個刁鑽的角度洞穿了兵士的胸腔。
危險解除後,她頗為惱怒的責備着簫昇:“戰場兇險,你不是在後營嗎,怎麽也跟着跑到前營來?這兒刀劍無眼,萬一傷了你怎麽辦?”
簫昇置若罔聞,只默默的看着兩人在匆忙之間交纏在一起的手。
女子的手極冷,握在手裏像是握了一塊寒冰一樣,然而他始終不願放開。
她忘了松手,他樂在其中。
那一刻,将士們厮殺的怒吼聲飄然遠去,世間獨有那一人,站在風雪裏,墨發肆意飛舞,銀色的面具下的瞳孔裏只剩下彼此。
許是注視太過熱切太過明目張膽,穆楠終于發現了兩人還相握的手,她嗖的收回了手,目光閃躲,似惱似羞。
簫昇戀戀不舍的看了看縮回去的手,手上的溫度像是被帶走了一樣也是冰涼的,他道:“後營亂了,小兵說敵軍來犯,我身為監軍大人怎能臨陣脫逃。”
他說的誠懇,再阻攔就顯得穆楠不識大體,于是她只好妥協道:“也罷,你且站于我身旁就是。”
簫昇只笑,這番折騰體力卻恢複不少。
于是他沉默的站在穆楠的身側,像個兢兢業業的衛士一樣固守着。
并肩作戰,同仇敵忾,在面對着數百個殺紅了眼的北蠻戰士,他們無所畏懼,刀劍相交共克時艱。
有一種默契叫心有靈犀,有一種默契叫并肩作戰,有一種默契叫……相視而笑莫逆于心。
戰局以不可思議的方式扭轉乾坤,北疆戰士在雙方的厮殺中逐漸擺脫了之前的被動打擊,他們鬥志昂揚勢不可擋。
潛能在觸及到軍中上将至死不移的堅韌抵抗中悄然激發了,慌亂恐懼漸漸的熱血噴湧而代替。
還有什麽比抱着必死的決心厮殺的将士更厲害?
才剛剛想南推移的戰線,被北疆戰士一寸一寸的朝着北邊移動着,血泊融化了冰雪成為一片汪洋的血海。
決心、毅力、和堅定不移的戰鬥決心在那一刻充分的爆發出來。
莫達坐在馬背上,看着北疆的廣闊的土地,看着北疆殺氣沖天的戰士,看着北蠻且戰且退的狼狽身影,忽的笑了。
他的副将一臉茫然的看着,他從未看見過主子那樣的笑容,也從未看懂過他的主子。
像是君子知己的惺惺相惜,卻又像是運籌帷幄的勢在必行……
作為北漠的粗犷民族,勇士們素來崇尚力量與精壯,在烈日下騎着悍馬揮灑着帶着男人氣息的汗水,古銅色的肌膚在光影下熠熠生輝……那樣的人才是耀眼而炫目的。
不該是眼前這樣的——白面書生,嘴角始終挂着高深莫測的笑意,分明是個俊朗的公子,卻生生讓人覺得深不可測不敢靠近。
可即便是心存如此疑惑,但是副将終不敢僭越分毫。
他的主子,從不心軟。
莫達忽的停止了笑,只定定的看着對面那方,半晌才道:“撤兵!”
副将如夢如醒,本能的垂首應諾着,高聲喊道:“撤兵!”
撤兵?
話說完時,才發現說的是撤兵。
戰況雖艱難,但若是強取拖延,亦是可以攻下郾城的。更何況敵方将領身受重傷,他可是親眼看見主子的那柄長劍沒入面具人的胸腔裏。
選擇此刻撤兵未免太過草率和膽怯?
副将疑窦叢生,忍無可忍之下便大着膽子問道:“郾城唾手可得,現在撤兵會不會不好?”
這話是他說的最為委婉的話,然而譴責卻十分的明顯。
他以為莫達會生氣,然而他看不出莫達的表情是不是生氣。
青年似笑非笑的樣子實在難以揣測,視線只遙遙的看着遠方戰場。
副将不明,也看着。
随着他那一聲“撤兵”的高呼,撤退的旗幟被高高的挂起了,北漠戰士于一瞬間收攏聚兵,齊整的站成方陣,目光專注的後退着。
“此次戰役圖什麽?”身邊的莫達笑着問道。
副将一怔,他愣愣的看着前方撤退的士兵,不假思索道:“為糧食啊。”
莫達依舊笑着,在副将忐忑又莫名其妙時道:“西風一戰,我軍敗北,你以為攻打郾城指日可待,可那援兵可是頃刻就可以到的。”他目光深沉,比北漠一般勇士厲害的是智慧,“我軍糧草不足,若是只為糧食就耗盡千軍,那麽議和也未嘗不可。”
副将驚疑不定。
議和?
未嘗不可?
骨子裏的熱血在咆哮着驅散着他說不,可是真的不嗎?
他想起多年未見的妻子,那個笑起來會露出滿口白牙的女人,會捧着熱騰騰的酒,會牽着幼兒守在營帳前等着他歸來的女人。
徹骨的思念壓制着咆哮的熱血,副将深深一笑:那麽便議和吧。
☆、背叛
一如出現一樣毫無征兆,連撤退時亦是毫無征兆。
北蠻敵軍在消耗了近半數的北疆戰士後,整齊劃一的如同潮水般撤退了。
殺紅了眼的北疆戰士愣愣的看着,之前激起來的熱血于悄然間恢複平靜。
穆楠亦是如此。
屍橫遍野,馬革裹屍的慘狀無論在何時看見都足以震撼一個民族堅韌而頑強的心。
所有以鮮血開始的戰役,自始至終都不存在正義與邪惡。
所有因欲望而衍生的戰役,從頭到尾都是殘忍。
穆楠喘着氣,全身近乎是脫力一樣,微微地打着顫,她已經記不起究竟殺了多少人,劍刃劃開多少脖頸,有多少鮮血漸染在面具上,又有多少屍體被風雪掩埋……
插在盔甲上的箭矢,在厮殺中被穆楠拔掉了。
方便她機械地揮動着劍刃砍殺着,像是一臺冰冷無情的機器一樣被設定好了程序,提劍砍下,再提劍砍下,如此不知疲倦反複着……
身旁的簫昇已經脫力了,他累的只有力氣喘着氣,蒼白的白霧從他的嘴裏吐出,臉上是一層又一層黏膩的污血,俊朗少年此刻瞧着有些落魄倉惶。
在敵軍撤退時,簫昇貼在她的耳邊,乏力之後的嗓子低沉沙啞,他道:“是不是停戰了?”那般渴望如釋重負的說着。
距離隔得太近,呼出來的熱氣噴在耳廓上,穆楠覺得耳朵有些發癢,想躲又舍不得躲,僵持的站着,目光穿越人群,定在遠處帶着黑色氈帽騎在悍馬上的青年身上,青年正悠然的笑着,她面無表情的注視着,看向身邊的人,眼裏卻注入了一絲柔意,她道:“是,前方敵軍将領指示撤兵。”
她話說完後,靠在身旁的人就順勢往下滑。
穆楠心裏一緊,連劍也顧不上就拉着簫昇的手鬼使神差的竟将他抱着。
兩人并立而戰,其實她直到簫昇的下巴。
現在卻比簫昇還高上許多。
脫力的男人連站直的力氣都沒有,膝蓋打着顫,整個身體都需要穆楠的攙扶才得以保持一個不那麽狼狽的姿勢——他手臂搭在穿着盔甲的将軍的肩膀手,整個身體都壓在上面,連動一下都要廢好大的力氣。
男人的長發有些淩亂,臉上的血漬在風雪裏依舊只增不減的發出血腥的氣味,他不得不将頭抵在穆楠的冰涼的盔甲上,喘着氣歉意的道:“對不住了……我……我實在沒力氣了……”
要一個手握着筆杆子的書生抱着三四斤的鐵器殺人,其實是難為他了吧。
穆楠嘆息着道:“沒事。”
“嗯。”恢複了一丁點氣力的人又在她的脖子邊吐着氣,“你能告訴我,為什麽你當時會救我嗎?”
穆楠愣了愣,想起了之前驚險的一幕。
殺紅了眼的時候,根本是什麽都不曾注意到。
只是那人望着她的視線不同尋常,使得身陷厮殺中的穆楠心生疑惑,從未有過的熟悉和熾熱令她別開頭查看着,這一看便看見了跪在地上的簫昇。
刑部侍郎大人狼狽的跪在雪地裏,他前面穿着胡服的衛兵倒在血泊裏,泛着冷光的彎刀橫亘在他的肩上,流了一灘的血,鮮血的顏色在那一刻是那麽的刺目。
再看過去時,便瞧見了夜色彌漫中,殺氣騰然的箭矢破空而來,直刺着跪在地上的侍郎大人。
穆楠想也沒想,本能的抽出了刺入敵軍肺腑中的銀劍,施展着生平最快的輕功攔住了那只潔白色羽毛的箭矢。
箭頭破開盔甲,鑽入血肉中的那一刻時,她是那麽的慶幸和後怕。
開弓的人抱着必殺的決心,倘若這箭她沒有擋住的話,那麽簫昇必死無疑!
一想到這裏時,穆楠後背便生出層層的冷汗。
“我……”她只說了一個字,簫昇忽的阻攔了,“還是不說的好,我的性命是你救的,這是事實,至于原因……”
簫昇咳嗽着,想說的話被堵進嘴裏。
穆楠有些悵然,原因再簡單不過,不是摯愛又怎能舍命相救?
但是她可以說嗎?
胸腔那處被肩頭紮破的地方正一抽一抽的疼着,越是疼她卻越是冷靜。
舉着半空中手悄然的放下了:“原因不重要,你沒事就好。”
穆楠輕笑着說道。
肩上的人不再咳嗽了,他撐着身子不再靠着穆楠的扶持自己站着,像是風中的枝桠一樣搖曳。
“嗯,我并無大礙。”男人笑了起來,“你是軍中的将軍,該去處理戰後的事物了,北蠻撤兵是一大喜事,我也應該禀告陛下。”
穆楠點頭,只是卻僵持的對視着。
許久,簫昇才慢慢的挪到着腳步,艱難但目的明确的撤離着,他的背影絲毫不因久戰力竭而狼狽。
穆楠看了許久,才轉身。
“呵……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就不會讓人傷害你。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想傷你的人……”她輕輕的自語道,“哪怕我贏不了他,哪怕是失去我的性命,也絕對不會讓他好過!”
不曾被面具所遮掩的眼睛閃着仇視的光,她看着敵軍撤退的方向,神情堅定而陰冷。
不知何時從戰況中脫離出來的孟澤站在她的身邊,少女漆黑的眸中閃過一絲狠厲,又極快的消失了。
清理戰場的事情,穆楠交由了手下的副将。
兩人單薄的背影在風雪肆意絲毫不動,受傷的戰士們拖着疲倦的身體從她們的身旁走過,離開時還朝着穿着盔甲的将軍表示敬意。
人員走了一半時,穆楠忽的開口道:“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要跟我說?”
孟澤忍了許久道:“公子,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吧。”穆楠看着身旁正擡着屍首下去的人微微出神。
許久,孟澤都沒有說話。
“你怎麽了?”她問,“不是有話要說嗎?怎麽吞吞吐吐的。”
“事關軍師公輸先生。”孟澤咬着牙,梗着脖子道。
“先生?”穆楠皺眉,“先生怎麽了?難道……先生陣亡了嗎?”她有些擔心,注意力從一開始就被戰況所吸引,也就忘了許多人的存在了。
“并非。”孟澤低聲說,“昨夜出巡時,我看見一個黑衣人從軍師的營帳旁走了出來。待他走遠後,我潛入軍師的帳中,查看一圈,都不見軍師,猜想可能是被黑衣人擄走,于是我便追着黑影人而去。最後,在烽火臺處看見黑衣人和敵軍将領莫達在交談着……”
“你怎麽沒有告訴我,莫達武藝高強,要是你被他們發現了,怎麽辦?”孟澤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穆楠打斷道。
孟澤搖頭,像是寬慰又像是滿足的笑了:“不會的,我躲的下面,他們看不見。”
穆楠這才滿意,又問:“那軍師呢?”
“他們交談了不到一刻鐘,黑影就下來了。”孟澤低低的道,說道這兒就停了下來。
穆楠瞧她樣子不像是憤恨,反倒有些惱怒,心裏咯噔一下,一個莫名的念頭冒了出來。
“你是說,軍師與莫達勾結?”
孟澤點了點頭,不甚确定:“親眼所見。”
穆楠驚愕的愣住了,她取下了面具,臉上露出吃驚的樣子。
誰的話都可以不信,但是孟澤的話卻必須信了。
可是軍師是內奸,她怎麽想都沒有想到。
連單梓琰都看中的人竟是內奸,那麽軍師究竟有多麽深藏不露?
她忽的有些心驚膽戰,倘若軍師在所有的将領的吃食中下藥的話,就連她都不敢确信她還會不會活着。
只是事實是這樣的嗎?
若軍師真的是莫達的人,那為何現如今軍中紀律依舊良好。
就是在昨夜,軍師還在提醒着所有的将士要戒備敵軍不掉以輕心。
這是麻痹敵方的手段,還是另有他情?
“你聽見他們在說什麽嗎?”穆楠皺着問,她需要一個确切的答案,“關于兩國交戰的□□,還有兵力的對決之類的。”
孟澤搖了搖頭,“風雪太大,距離太遠,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穆楠不知為何松了口氣,潛意識裏總是将軍師劃分入大晞的人民中,她還是不大相信那個言辭犀利的書生會是一個兩面三刀的內奸。
“只是這次夜襲時,軍師不見了。”孟澤嚴肅的說,“哨兵傳出夜襲的消息時,我就他營帳找他時,就沒有看見他人。守在外面的護衛卻說,軍師入夜進去後就一直沒有出來……”
穆楠沉默不語,神情冷峻。
半晌,才道:“若是發現公輸先生是內奸,我親手……殺了他!”
穆楠的聲音陰冷,墨黑色的眸子像是顆冰石一樣泛着冷光,不容背叛的決絕和親手除掉的殘忍。
☆、請安
青衣仆人急匆匆地穿過曲轉而悠回回廊,在東廂入口停下了。
前面的路不能走路,擋在前面的是将軍府的護衛。
七個月前,将軍大人下令那位才嫁過來不到十天的少夫人禁足在東廂。
甚至連出入口都有人守衛,明說的是保護少夫人的安全,實際上是……囚禁吧。
府中的仆人就此揣測着,這少夫人莫不是犯了七出之條?
有的甚至将西廂主那位玉夫人早産的事,都扣在了少夫人的頭上,給出的原因是少夫人莫名其妙的救下了一個疑點重重的小仆人。
她還記得西廂房侍奉玉夫人的一等丫鬟翠兒在聽出了少夫人被囚禁的消息時,趾高氣昂而又鄙夷惡意道:“一定是那位嫉妒我家夫人,讓人在膳食中下藥害我家夫人早産,好在将軍聖明把那個惡毒的婦人關起來!”
她當時反駁了一聲,翠兒就跳起來指着她好像她就是少夫人一樣:“不然她為什麽會救下那個仆人?她這是擔心那個人說出她是幕後黑手才出手救下那個人好讓她的手下不說她是主謀!”
言之鑿鑿,有理有據,還不容反駁。
只是揣測始終是經不起推敲的。
昨天那位幾乎是快要被将軍府的人遺忘了的少夫人竟然出現在家宴上,連為将軍府生下長子的玉夫人都不曾出現在家宴上,而那。
還是坐在将軍大人的右手邊,雖清瘦了些許,但衣着氣質依舊帶着大家子的貴氣與非凡,哪裏像是個被關在房間裏禁足了七個月的悲慘小婦人。
流言往往是瞧見了匪夷所思與自己所想截然相反的一面時便不攻而破。
家宴熱鬧非凡,西廂這邊亦是寂靜無聲。
她還記得昨晚上她的主子玉夫人一手抱着已經七個月的小少爺眼面含笑的對她說:“你明天就去東廂找那位,就是我仰慕姐姐風情高雅,還望姐姐賞光前來一聚。”
話是帶着笑意的說出來的,清婉秀氣的面容卻因內心的嫉妒裂開透出幾分猙獰狠辣。
想到這兒,仆人顫了顫。
瞅着眼前的兩個護衛,在肚子默背了數百遍的話兒臨到眼前卻說不出口了。
她呆在原地,腦子轉的飛快,嘴巴卻說不出一個字。。
兩個面無表情的護衛像是兩把未出鞘的劍一樣,你永遠不知道劍出鞘時還能不能在看見頭頂上的藍天白雲。
“做什麽?”
聲線忒冷,比之京都隆冬的風還要冷。
仆人縮了縮脖子,她甚至不知道究竟是哪位護衛大哥出的聲,只不由自主的弓着身子,盡量減小自己的存在感。
“西西……廂請姐姐一聚……”寥寥數字,被拆的七零八落。
說錯了,應該是:小的奉玉夫人之命,前來探望少夫人。
護衛拿着兩雙泛着冷光的眼看的她膽顫心悸,她這才将正确的話說了一遍。
兩個護衛不知是沒聽到還是沒聽懂,杵着像是跟木頭樁子一動不動的。
仆人幾近淚奔,沒完成任務的下場是悲慘而難過的……
她還記得同房的一個小丫鬟因為沒有買到玉夫人喜歡吃的桂花糕就被換了差事去倒夜香。
她可不願意去倒夜香啊。
“大哥~~行行好吧,給我一條生路吧……我上有七十歲老媽,下有三歲小弟,還請你法外開恩吶。”要不是性別不同,她都恨不得趴在護衛大哥的身上了。
面無表情的護衛終于換了張不那麽一成不變的表情,她瞅見他們似乎抽了抽嘴角,料到應該是有用,于是更加的積極。
“大哥~~”她眨了眨眼睛,“您去通報一聲吧~~”
“咦?”
什麽聲音?怎麽是個女的?
仆人傻了,她将自己放在護衛肩上的爪子抽了下來,扒拉着護衛大哥的肩膀瞅見了圓形拱門處站了了穿着淺青色丫鬟裝的小姑娘。
她還想再瞅瞅那姑娘長得模樣,秉持着“忍無可忍無需再忍”的人生理念的護衛一把将她推倒在地,還使勁的拍了拍衣裳不存在的灰塵。
護衛對着那丫鬟彬彬有禮:“男姑娘。”
揉着眼睛趴在地上的仆人,迷迷糊糊的嘀咕着:“男姑娘?哪個男姑娘?姑娘不都是女的嗎,怎麽還有男的?”
護衛氣的面目猙獰,另一個依舊面無表情,只是眼睛倒是笑了笑的說:“是蘭姑娘,不是男姑娘。”
蘭姑娘?
仆人揉好了眼睛,瞅着站在自己跟前的“蘭姑娘”頓時傻眼了。
她張大嘴巴,指着眼前的姑娘,傻了:“啊嘞~你不是去倒夜香了嗎?”
“蘭姑娘”氣的叉着腰罵道:“你才倒夜香,你全家都倒夜香!”
仆人讪笑的點着頭,心裏卻直直的搖頭,她慢騰騰的爬起了,問:“你怎麽在這?”
那個統共只說了一句話的護衛眼帶笑意的看着兩人,問道:“蘭芷姑娘,認識她?”
“蘭姑娘”笑了,滴溜溜的眼睛滿是活潑的喜氣:“嗯哪。她叫豆豆,跟我一起進府的。”又轉頭看着豆豆,一臉兇神惡煞,“你不會一直都不知道我在這兒吧?”
豆豆繼續讪笑,她心道,我要是知道你在這兒,還犯得着像個傻子一樣站在這兒嗎?她嘿嘿傻笑:“嘿嘿……”
“你們在做什麽?”
正在這口上,從圓形拱門裏頭又出來了三個人。
一個是穿着淺紫色襦裙的漂亮姑娘,只是樣子有些冷若冰霜了些,透着生人勿近的寒氣,豆豆心想,這位估摸就是那個少夫人喔。
站在她邊上是個穿着丫鬟裝的姑娘,同她主子一樣,一身寒氣,正皺着眉看着自己,說話的正是她。
另一個是個男仆人,樣子實在是普通,是那種放在人堆裏就找不到的那種普通。
豆豆怔了怔,心道:乖乖,陣容強大,冷空氣太重,扛不住啊。
兩個護衛躬身朝着那人行禮,連站在身邊的蘭芷也朝着那人行禮。
直到衆人行禮完畢之後,瞅到了還待在原地做雕塑狀的豆豆,頓時都有着此人是傻×的即視感。
“你不是東廂的人,來這裏做什麽?”孟澤看着那個青衣仆人,肯定的說道。
“不是東廂的人……”穆楠低吟着,眼神冷然的看着豆豆,“那是哪兒的人?”
“她是在玉夫人那兒當差……”蘭芷插嘴道,黑溜溜的眼睛裏有些怯意,她重複道,“她在玉夫人那兒當差……是奴婢的朋友,叫豆豆。”
穆楠依舊不說話,只深深的看着那個叫做豆豆的姑娘。
鳳眼像是暗夜裏吹着寒風的海,深邃而暗沉。
“我……主子叫我前來請夫人去西廂一聚……主子說……主子仰慕少夫人風情許久,還……請少夫人前去一聚。”豆豆磕磕碰碰的說了來意。
“風情?”孟澤重複了一句。
豆豆一怔,張大眼急道:“不對,是風情高雅。”
“高雅?”孟澤冷笑,“你家主子與我家……小姐見過面嗎?七月前不來,現在來說,是不是太遲了?再說論身份,你家主子不過是個偏房小妾,請安一說也是西廂到東廂來。連規矩都沒學好,當得了夫人嗎?哼,高雅,虧……”
“閉嘴!”穆楠低喝一聲,眼神責備的看着孟澤。
女子的聲音不是玉夫人那樣溫柔婉轉,低低的,泠然的,透着股涼涼的寒氣。
這聲音卻是極其符合她的面容,豆豆在懼怕上想着,眼神繞着穆楠和孟澤轉。
她瞧着孟澤住嘴了,只是眼神依舊是兇狠的,像是要将她給吃了一樣。
連話都不會說,孟澤的說話時是輕輕的,但眼神和神情卻是陰冷的。
孟澤在軍營裏待了六個多月,刀光劍影,血肉翻飛什麽沒有見過,心性和威嚴在磨砺中被打造成利器,看上誰一眼,就會讓人生出毛骨悚然的恐懼。
“玉……”穆楠皺了皺眉,看着豆豆,道,“你回去跟她說,我會去,只是不是現在。”
“什麽時候?”豆豆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直到看着穆楠身後孟澤陰冷的眼神時才發覺不妥,一個下人怎麽能理直氣壯地向主子提問呢?
她有些躊躇害怕的看着穆楠,在看見穆楠雖面無表情但神情淡漠的樣子時,她輕輕的籲了口氣,緊張害怕也消退了許多。
東廂的主子,也許只是面相冷漠了些,心還是善良的,她心道。
“未時三刻。”穆楠沉默半晌,給了她一個确切的答案。
☆、計謀
□□館是京都一處勝景之地。
江淮小院的雅致與京都方牆的大氣結合在一起,趣味風流并存。
最為重要的是腰肢曼妙衣衫輕薄的姑娘倚在竹樓眼波似,紗絹輕撫,陣陣香氣彌漫,可謂是女人香裏死,做鬼亦風流。
嘗過了家中賢妻的矜持,偶爾也需要尋找放蕩嬌媚的刺激,商賈花着大把大把的銀子夜夜笙歌……□□館的魅力便在于此。
穿着男裝的穆楠二人站在聞名于京都的□□館前,這個力當千軍,手握重兵的少将軍看着用鮮豔朱彩塗過的“□□館”三個字時竟挪不動腳,生出了拂袖而去的沖動。
然而,她終究還是跨入了那個她一度厭惡與懼怕的地方。
過了大堂,還需要繞過幾道回廊,回廊曲轉悠回,像是江淮柔潤而綿延的雨,絲絲縷縷的遮掩着春光洩露。
每一處轉折,都可以瞧見一棟棟精致而秀氣的木樓,穿着一件衫衣的姑娘外頭罩着一身毛茸茸的冬衣,脖子下袒露出白皙精致的肌膚,睡眼朦胧的倚靠在木樁邊看着過路的行人。
在瞧見穆楠時,明顯起了興致的姑娘會故意的将厚實的冬衣解開,放蕩的行勾引之舉。
然而少将軍卻始終保持着不解風情的無動于衷,神情淡漠熟視無睹的走了過去。
被無視的姑娘會氣呼呼的将衣服拉上,沖着走遠了的背影,色厲內荏而又情意綿綿的嬌嗔着:“不解風情的書呆子。”她面頰微紅,水潤的唇角微微嘟着,渴求而又惦記。
館裏許久不曾見過這般俊朗秀氣的公子,盡管面上冷漠些。
兩人一路避過了諸位舉止放肆大膽的姑娘的言語調戲,終于到了最後一道木樓了。
領路來的人此刻也走遠了。
挂上“合清齋”牌匾的木樓與其他的木樓大相徑庭。
光是外頭雕刻都要精細一些,每一塊木頭都雕着蘭芝,枝葉悠長,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守在最外面的是兩個穿着護衛裝扮的精壯男子,黑魆魆的面孔粗犷豪放,一看便知道是北漠人。
想起傳入到将軍府的那封信箋時,一路淡漠的穆楠終于皺了皺眉。
她沒有想到莫達竟會如此高調的在京都□□館裏與她見面,為的也是那個在夜襲時就消失了的軍師公輸。
公輸,那個性情耿直愛憎分明的書生,究竟是不是內奸?
這個問題已經苦惱穆楠多日了,回京時她甚至連疑慮都不曾跟單梓琰說,沒有證據的懷疑那位将軍大人是肯定不會相信的,再者說她其實內心深處也不願意相信公輸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內奸。
此番應邀前來,為的便是那個答案。
穆楠定了定神,寬袖中單梓琰給他的匕首隐隐發燙,她與孟澤對視了一眼,還是選擇走了進去。
聽從樓下護衛的指示,兩人來到了二樓。
腳步才跨上了二樓,便聽見一陣清幽低沉的筝音,起調清脆細膩,讓人生出一陣探求的沖動。
兩人腳步不由自主的放得輕緩,尋着筝音的源頭看見窗戶邊端坐着一個穿着白衫的姑娘,手指搭在了木質的弦筝上,珠簾低垂,只瞧見姑娘漆黑如瀑披散在肩頭的長發。
臨近嚴冬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