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16)
,“膽大包天,欺君罔上的罪名,你們當中誰敢這麽猖狂?”
百官面面相觑,;穆楠視若罔聞;那書生也只是眉眼挑了挑,嘴角卻是帶着笑意;簫昇滿臉凝重,他的心不受控制的跳的極快,連想都沒想的看着穆楠。
“怎麽,敢做不敢當嗎?當初欺瞞的時候就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大白天下的時候嗎?”新帝冷哼了聲,手指夾得奏折發出刺耳的折斷聲,像是掐斷人脊骨的聲音,讓人頭皮發麻,居高臨下的視線,像是在掃視所有的大臣一樣,有些膽小心悸的臉色都比白銀還白。
“哼!牝雞尚敢司晨,深入軍營不止,還是說你志在我大晞江山千秋萬代,想有朝一日取我而代之嗎,穆将軍?”
“啪!”玉質悶沉的聲音,鑲着半塊玉的奏折被新帝狠狠的擲在地上,被投注了一股力的可憐奏折不負聖望一路滑到了穆楠的腳邊。硬質的邊界被她腳下的皂靴阻了去路,定在那處一動不動。
奏折停下的那一瞬,新帝不溫不火的三個字“穆将軍”也傳到了穆楠的耳邊。
如此突變,穆楠尚不能清楚,半個身子都僵在原地。
她腦子裏還停留在牝雞司晨這四個大逆不道判除天道的字上。
怎能在上一瞬還眉開眼笑的談論着附屬國的事情,然而下一瞬就将居功至偉的将軍論罪了?
她內心裏始終還是不願意解釋那四個字。
這樣就可以指責陛下絕情,指責天下所有的人過錯,在她一度為北疆的安定廢寝忘食的時候,朝堂上的人憑什麽怡然自樂,憑什麽高枕無憂。
她想揚聲大吼,然而手指卻不由自主的将腳下的奏折撿了起來,那上寫着密密麻麻的字,字跡工整遒勁,瞧着卻有幾分眼熟。
洋洋灑灑,她只看見幾個字——穆氏以紅妝深入軍營……開頭的幾個字,硬是像是利刃一樣破開肺腑直達內髒,不帶半點仁慈和善意的在那處用力攪動着,她覺得渾身疼的厲害。
臣簫昇今有一本起奏……
“這是你寫的嗎?”她緩緩的擡起來頭,雙手摩挲間,手指的奏折便盡數粉粹,她看着站在文官當中那熟悉的緋色身影,再次道,“這不是你寫的,對不對?”
嗓音帶着微不可查的顫抖,那樣脆弱,分明知道卻想推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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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眼難以自制的紅了半圈,穆楠看不清簫昇的樣子,她感覺到整個大殿的冷意和惡意,但是那沒關系。
手指摩挲之間,奏折的粉末帶着粗糙和安穩。
“我将奏折毀了,你只要說不是你寫的……我都相信你。”她試圖學着莫達的樣子勾勒出一絲笑意,然而臉僵硬,始終也完成不了一個笑。
然而簫昇什麽話都沒有說,她聽見那方傳來了一聲輕微的嘆息,那不是簫昇,是嘲笑吧。
“你為何連騙我都不願意呢?”她喃喃的道,手指情難自禁的微微顫抖着,另一個袖子中的匕首沒了手指的把持,掉在地上,傳出一聲清脆刺耳的聲音。
“你今晨說要我相信你……我信了……”視線一陣模糊,她感覺到周身的寒意,丹田內的寒氣在四處沖撞着,難受卻格外的好受,“我信你,可你為何要這樣待我?簫昇,你真的……好狠!”
“我沒有!”她聽見那處傳來簫昇低低的反駁,“你要相信我絕不會背叛你的。”
那句話像是一道随道開啓了一道光怪陸離的門,她腦海裏出現了一幕幕前生的場景,笑着的簫昇,發怒的簫昇,白色的醫院,紅色的血,以及沖撞在每一張影像上□□交纏抵死纏綿的兩個人。
那是誰?為何有些熟悉?
她越是想卻覺得頭越痛,像是有把生鏽了的針在一寸一寸的往顱內推進,每推進一寸都帶着十足十的痛。
她蹲着地上,滿手都是灰燼的抱着頭,疼的難受,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解除一點。
“你要相信我絕不會……”
“你不要再說了!”穆楠猛地站了起來大聲的吼道,瞳孔漸漸被血色熏染,鳳眸一片血紅,她冷着半張臉,丹田內的內力四溢,竟是将頭上的頭魁打飛了去,滿頭的長發無風飛揚,一時之間竟有幾分吓人。
殿內的百官大瞪着眼,響起來此起彼伏的驚呼聲。
“羽林衛,褪去她的官服!”新帝冷着臉揚聲道。
從殿外走進來的羽林衛看着穆楠的樣子明顯被吓了一跳,但是頂着新帝的怒意也只好走上前去試圖解掉穆楠的盔甲。
但是還沒有走到一半時,穆楠冷冷的道:“不用了!”她反手一擰,內力爆發之下,外層的盔甲便被擊碎,散落在大殿的各處,驚得羽林衛後退好幾步。
褪去盔甲的穆楠顯得清瘦單薄,一身淨白的襲衣有些空蕩蕩的。
簫昇有些不忍,忍不住道:“穆楠我也是情非得已,你不要折磨自己……”
“折磨?哈哈哈……”穆楠仰天長嘯,笑聲凄厲悲涼,讓人有些恻隐心憂,半晌她止了笑,直直的看着簫昇,血紅色的眼睛閃着暗紅色的光芒,像是只嗜血的怪物一樣。
她深深的看着簫昇,神情似悲非喜:“你叫我相信你,就是這樣相信你的嗎,讓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我女扮男裝深入軍營包藏禍心圖謀不軌的麽,簫昇?”
簫昇搖了搖頭,然而她看不到,眼前一片血紅,憑着記憶一個瞬間便移到了簫昇的跟前。
“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可以背叛我,但是你不可以。”她臉上似乎表情都沒有,寬大的袖子裏伸出一只細長慘白的手,手指掐在了簫昇的衣領上。
她面無表情的一點一點的使着力,腦子裏的影像像是被人按了二十倍快進鍵一樣飛速旋轉着,她有些分不清究竟手指掐在的究竟是哪一個簫昇?
前世的,又或是眼前的這個?
四周的人群亂了,或真或假的驚呼着叫喊着“簫大人”,嘈雜的聲音中她只聽見了自己的心跳在一下一下緩慢而又迅速的跳動着。
怦怦……怦怦……
“我再問你一遍……”她喃喃道, “那封奏折是不是你寫的?”哪怕是騙我,也不要說是你寫的。
她松開了手,眼裏依舊是一片血紅,她聽見簫昇朗朗跄跄的往後退去的聲音,還聽見簫昇微微沙啞的道:“對不起。”
那一瞬間,她感覺到四周靜極了,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聽不見,昏昏沉沉的像是淹沒在寒冰水裏,全身冷的厲害,比幼時所受的寒毒還要冷上百倍。
簫昇……不會這樣待我,他怎會舍得傷我,我們一起長大一起生活,他怎麽忍心置我于死地?
“你不是簫昇……”她猛地擡頭,血色的眼睛似乎更加的紅豔了,閃着詭異的紅光,“你不是簫昇,你是假的,假的就不該活在世上!”聲音低沉而殘忍。
躁動不安的大殿上,突然發難的穆楠像是陰魂一樣飄到了什麽也沒聽見的簫昇的跟前,慘白的手指死死的掐住了簫昇的脖子,一個用力揮開了四周的大臣将人直直的抵在了殿內的承重柱上。
她緩緩的用力,面無表情的道:“你不是簫昇……就不該頂着這幅樣子活在世上。”
聲音低低的,只有簫昇一人才聽得清楚,他大瞪着眼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詭異而恐怖的穆楠,然而卻始終生不出半分怨怼的心。
“我、從為想過背叛你。”扼住了咽喉的人總也說不出完整的話,但是穆楠卻從簫昇破碎的嗓音中分辨出他在說些什麽。
手指忽的掐不住了,穆楠輕輕的往後撤了半步,不可自制的彎着身子大笑不止,笑聲凄厲而悲涼。
“哈哈……”
簫昇捂着脖子順着柱子往下滑,穆楠的聲音有些恐怖,但是他聽着卻覺得十分的難過,他從不曾見過她這幅樣子。
“你、別這樣……”一度被扼住的嗓子沙啞低沉,忽的他看見穆楠身後閃過一道明亮的冷光,那是劍刃的光芒。
穆楠身後,一身緋色官袍的書生面無表情的握着一把泛着冷光的匕首慢慢的朝着穆楠身邊走去。
“小心!”簫昇大吼了一聲,用力的伸出手想要将穆楠扯過來了。
“噗嗤!”
穆楠哇的一聲,吐出了大口的血。
她怔怔的低着頭看着腰腹處突兀的那一道明晃晃的冷光,破體而出的匕鋒刻着的是她熟悉的文字。
是我的……
是将軍送給我的匕首……
想起單梓琰時,內心裏難得的有那麽一絲溫暖,這世上真正對她好的沒幾個,可是她總也不在乎,似乎每每到這樣的境地才會想起。
她嘴角彎出了一道似笑非笑的弧度,那麽凄涼卻又那麽溫暖。
丹田之內的寒氣噴湧而發,本是柔順的貼在背脊之上的長發像是開封的利刃一樣散開停頓在半空中,發梢劃破了身後偷襲人的皮膚,她聽見那人低低的抽氣聲。
“我自問從不傷人,可為何你們一而再三的逼我呢。”說這話時,她什麽都沒有看,然而簫昇卻感覺她像是在說自己。
下一瞬,穆楠反手便打在了身後人的身上,順帶的也帶走了插在身體裏的匕首,血水汩汩的從傷口裏流了出來,淌了一地的血。
百官像是炸開鍋了一樣,驚呼着的卻是那個一手傷人的書生:“秦大人,沒事吧?”
“穆氏!”分明是秦義之先下的手,然而所有人都只指責穆楠,高臺上的新帝勃然大怒,氣的一手将身側的龍椅拍斷了,他指着穆楠冷冷的道,“朕原本還念着你為我大晞安定立下汗馬功勞,不予嚴懲,但你竟動手傷人,難得你想在加上一條殺害朝廷命官的罪嗎?”
殺害朝廷命官?
穆楠看着自己身上的傷口,轉過頭看着書生模樣的武官躺在地上,他的手裏握着的是她之前掉落在地上的匕首。
武官面色陰郁而冷俊,眼睛像是浸在寒水裏的一樣森冷,他正瞬也不瞬的看着自己。
穆楠眯了眯眼,那樣森冷的眼神她有些熟悉,卻怎麽也想不起。
她輕輕的笑了笑,卻連反駁的話都不願意說了。
“聖上開恩。”身後響起熟悉的聲音,嗓音沙啞,她卻聽得出是簫昇的聲音。
“臣懇求陛下念在穆……将軍英勇退敵鞏固北疆的份上……”
“簫大人何須如此惺惺作态?”穆楠低着頭看着手指上鮮豔的血,那人的話無論是聽多少遍都不會厭倦,但是此刻卻聽都聽不下去了,“簫大人不知道好人壞人是不可以都做的嗎?還是簫大人以為,穆某就真的可憐到需要你的求情嗎?”
她身後,跪在地上的簫昇渾身顫了顫,想說些什麽,卻終究什麽也說不下去,他咳了聲扯着疼的難受的嗓子朝着皇帝站着的方向大聲道:“臣懇求陛下放過穆将軍,紅妝參軍固然大逆不道,但穆将軍……”
“夠了!”新帝陰沉着臉,眼神在穆楠和簫昇的身上來回的移動,“朕還輪不到要你來教朕如何裁決,羽林衛!簫大人受驚了,領他回府!”
簫昇還想再說些什麽,站在一側的羽林衛立馬将他強制性的扶了出去!
下去的時候,他撐着身子想拉住穆楠的,然而卻被穆楠躲了過去,手指觸摸到一片虛空,他心裏清楚,今日的舉措也許真的傷了穆楠。
“那把匕首不是你的。”人下去之後,穆楠看着武官,低低的道,她現在只想将匕首收回。
武官低着頭,在旁人看不見的角度下沖着穆楠笑了笑,惡意陰郁,一如之前察覺的那樣。
他動了動嘴角,扯着笑意無聲道:“你信不信,我用它殺了簫昇!”
穆楠眉心一擰,一掌便打在了武官的胸腔上,将人推出了好幾丈遠,武官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血之後倒地不省人事,然而唇角卻依稀挂着笑意。
“穆氏膽大妄為,打入天牢,即刻就審!”新帝大怒,看着倒地不醒的秦義之陰沉的臉色多了份晦澀不清,他大聲喊道,“來人,宣太醫!”
羽林衛聞言,形成一個圓圈,他們舉着劍刃對着穆楠,卻畏懼着穆楠的武功,始終不敢上前一步。
“還不押下去!”新帝再一次吼道。
膽大的衛士試探着探出劍,朝着穆楠走近了一步,看見穆楠不曾反抗,他再往前跨入了大步……劍刃抵在穆楠脖子上時他才松了口氣,接下來便将穆楠的手剪在身後,奇異的是穆楠絲毫沒有反抗,像個木偶一樣任由他折騰。
衛士心底有些不忍,他素來對将軍都抱着敬仰之情,便是新晉的穆楠也是。
他看着穆楠的樣子,心裏疑窦叢生,怎麽就是女人了呢?手上的勁道有那麽一瞬間松了松,但想起新帝的話還是将穆楠押了下去,在下去的那一瞬時,他注意到穆楠瞥向秦大人的眼光,帶着疑惑和探究,好似在回憶什麽一樣。
☆、崩塌
天牢素來陰暗污穢,空氣裏彌漫着東西腐爛敗壞的黴味。
那一抹堪比炎炎烈日還要絢爛熱烈的明黃從黑暗中緩緩地悠然的走了進來,跟在他身後的是隐藏在暗處的灰色衣擺,樸素的像是秋天的枯萎的落葉一樣。
滴答……滴答……滴答……
她聽見血液墜下地面的聲音,如此清晰,如此刺耳。
步履在潮濕的底面帶來的摩擦聲在此刻竟會讓她察覺出那麽一絲微的安穩與沉寂,像是大漠茫茫的白雪一樣,淨白帶來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重犯關押的地方是厚重嚴實的鐵門,鏽跡斑斑的門上沾染了它前任的所有主人身上的鮮血,血跡在歲月中逐漸褪去了它原本的鮮豔變得黯淡昏暗,黑黑的。
一步……兩步……
她聽見鑰匙在手中轉動碰出的刺耳聲,鐵索擺弄發出的響聲,鑰匙插入孔中轉動的聲音……以及鐵門嘎吱嘎吱被打開的響聲。
她微微的睜開了眼,眼縫中看見了新帝面露笑意的模樣,步履閑适的像是踏入的是風景雅致的禦花園一般。
新帝的身後,頭發花白的老太監彎着腰,瞥向她的眼神帶着疑惑卻不敢明說,只看了眼自己的主子之後便悄悄的退出了,順帶帶上鐵門。
監牢裏素來不是明亮溫暖,四周是嚴嚴實實的鐵門,只餘下一個不足半尺的小窗戶,堪堪透出一絲絲的光亮。
雜草淩亂不堪的鋪成一張算不得床的床,穆楠一身血衣的坐在嚴實的房間角落裏,淩亂的長發擋去了她半張臉,緊緊的靠在鐵質的牆壁上,微微蜷縮的樣子透出少有的脆弱和狼狽。她一只手捂着腰腹處血跡斑斑的傷口;另一只手擱在膝蓋上,手上盡是血漬,手下隔着一個算不上幹淨的空碗,碗裏近乎有半碗的血水。
只看了一眼來人是誰之後,她又閉上了眼,似乎并不意外又或是并不期待,淡漠的反倒不像是一個囚犯該有的。
新帝不清不明的笑了聲,手擱在鐵門上發出一聲刺耳的響聲,他看着穆楠無動于衷的樣子道:“你這幅模樣算是認輸了麽?”他緩緩的走上前,腳踩在地上雜亂的草莖上才意識到自己踏入的是一個怎麽的環境,他表情有那麽一瞬間的扭曲,然而終究還是極快的掩飾了,只是嘴角依稀帶着厭惡。
穆楠沒有說話,新帝又道:“敢穿紅妝入軍營的,你是前無古人獨一無二的。”
他在說這句話時,帶着少有的情緒,似是欣慰卻又帶着欣賞,像是有些意外,但始終沒有一絲一毫上位者的權威被忤逆的惱火。
穆楠有些不解,她睜開眼,看着新帝臉上僵硬的扭曲,她道:“那又如何?”看着新帝臉上的愕然,她緩緩的站了起來,倚在冰涼的鐵牆上,略帶嘲諷道,“我不還是被關在這裏面嗎,女人……持槍深入軍營,始終是你們這些人容不下的不是嗎?皇上你又何必來這裏在我面前來表現你的仁慈高大?”
新帝笑了笑,他朝着後面微微退了幾步,手指輕輕的刮着鐵門發出刺耳的響聲:“朕何時說過容不下你……”他擡起頭看着穆楠,露出的笑意是那樣的淡漠而又真實,“相反,朕對你還有幾分欣賞。倘若你沒有對朕隐瞞的話,那麽此刻就斷不會被抓到把柄淪落到被關在這麽肮髒的地方了。”
新帝目光觸及到腳底的污穢時,眉眼毫不掩飾的透出幾分厭惡,似是極力的壓抑着骨子裏泛出的憎恨。
穆楠這一次沒有出聲,傷口有些疼痛,身體升騰起不屬于正常體溫的熱度,整個腦袋都有些混沌不清,然而她依舊固執的保持着靈臺清明。
腦子裏有些畫面在迅速的轉換着,她看見西裝革履的簫昇從醫院門口快步的跑出來,眉眼間張揚的笑意是那麽的溫暖而又模糊……
她看見柔和的燈光下,蜷縮在沙發上的自己,客廳的方桌上簡單的家常菜還冒着氤氲的熱氣……
新帝還在說着話,開阖不停的嘴裏吐出的話語有些遙遠模糊,她有些聽不清他在講什麽,只能通過他說話時的神态揣測着少許信息。
對于自己是女人的身份,新帝他似乎并不生氣,那麽可不可以認為自己還有一線生機的?
她輕輕的吸了口氣,往後靠了靠,鐵皮牆的冰涼在觸及到體表時帶來一陣蝕骨的寒意,這反而讓她更加的清明。
不遠處的新帝臉上泛起了一層薄怒,素白的面龐似是結了一層寒霜一樣,連着語氣都夾雜着冰涼:“朕再問一句,你深入軍營之為是否是單梓琰授意下之舉?”似是怕驚着穆楠,他可以放緩了語氣,“你盡管說,一字不落的說清楚,朕不追究你們二人的罪過。”
穆楠穩了穩身子,聽清了這位不辭辛苦前來探監的人的意思,新帝并非寬容,實則用心狡詐至極,他是想借此奪了将軍的兵權。她搖了搖頭面無表情看着新帝道:“這都是我的主意,是我女扮男裝混入軍營,将軍并不知曉,這件事情與将軍并無幹系。”
“呵,你好大的膽子,到了這個節骨眼下還敢撒謊!”新帝震怒不已,氣的在原地轉了幾圈,語氣裏都夾着氣急敗壞的惱怒,“冥頑不靈,你當朕真的是昏庸無道之輩嗎?單家的人還真是‘一門忠烈’,連兒媳都這麽‘識大體’。”
他知道我的身份!
穆楠一陣心悸,看着新帝的眼神終于帶上了一份畏懼:“你想要做什麽?”手指撐在鐵皮上,顫抖的往前面走了幾步,眼前明黃色的衣袍有着幾層的虛影,辨不清人的樣子,然而她依舊站的筆直,像是永遠不倒的松柏一樣硬氣,“單将軍于大晞乃是護國将軍一樣的存在,陛下若是以莫須有的罪責降罪與将軍……豈不是要自掘墳墓。”
新帝嘴角蕩出了一絲莫名的笑意,道:“朕何時說過要降罪與單卿?”
“不是嗎?”穆楠喃喃道,撐着鐵皮牆的手指凍得青白。
“朕再問一次……”新帝收了笑意,“入軍營之事究竟是不是單卿的授意?朕可以容忍你們欺君罔上,只要你們坦白,朕可以既往不咎!”
穆楠看着新帝的樣子不似是說笑,心裏這才有些放松,然而腦子裏卻越發覺得混沌了,那些以往的畫面在激烈而緩慢的沖擊着,或是歡聲笑語;或是陰雨綿綿……
潔白色的牆壁上挂着的淺青色的安全通道發着幽暗的光,身穿純白□□袍的醫生神色匆匆的從長長的走到奔走着,車轱辘在地板上骨溜溜的轉動着。躺在移動床榻上的女人散着長發,雙目緊緊的閉合着,面容清秀而模糊。有一只手牢牢的握着女人的手上,穆楠擡頭一看,看見的是驚慌失措的簫昇,視線之下女人模糊的面容變得清晰了,那是……自己的模樣!
穆楠渾身一震,心髒不由自主的極速跳動着,像是瀕臨死亡一樣對生的渴望。
她總覺得有什麽東西在慢慢的蘇醒着,是潛藏在血脈深處的悸動和難堪。
眼前新帝的樣子愈來愈模糊,只餘下一抹明黃恍恍惚惚。她近乎是自殘的用捂着腹部的手指狠狠的按在傷口處,指尖黏膩而濕熱的液體讓她不那麽恍惚。
“是我自己的意思……”骨頭傳遞出的嗓音帶着嘶啞和難以自制的顫抖,她緩慢的道,“這天下總有些人不願意生于控制之下,我也不例外。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裏,總歸還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單将軍只是憐惜我給我一個機會罷了,倘若陛下要處罰或是責備,民女斷不會反抗。陛下若當真言而有信,斷不可做言而無信之事,請陛下勿要疑心單将軍一族。”
她緩慢的跪在地上,任由着意識游離飄忽,仍固執的将所有莫名罪責攬在自己的身上:“穆氏與單家早已斷絕了關系,陛下倘若因為此事而牽連單府,必會在世人心裏埋下是非不分的壞名,還望陛下三思而後行。”
“哈哈……”新帝終于忍不住大笑了起來,“朕何時說過要降罪與你們的?”
“沒有麽?”穆楠低聲自語。
“你不是我朝第一個離經叛道的人,你覺得我會這麽愚蠢的把自己的盟友推到那群巴不得你死好維系正統的老臣面前嗎?”新帝嗤笑了聲,像是對那群朝堂上的老臣有着極度的厭惡,“朕只不過來問清楚罷了,這幾日你好些在這裏待着就是,至于其他事盡可放心!”
他嘴角誕出一絲古怪至極的笑意,接着道:“總歸還是要在牢裏,才能讓那些不懷好意的人消停消停。”
穆楠定了定神,有些恍惚又有些清楚。
新帝的意思是……放過她?
她頓了頓,卻并沒有性命無憂的欣喜,有一個問題像是一根刺卡在血肉裏,她半擡着頭看着眼前模糊的明黃道:“是嗎?只是……我尚有一事存有疑問,可否請陛下……替民女解疑?”
新帝明顯是心情甚好,道:“但講無妨。”
穆楠頓了頓,那話像是哽在喉嚨裏吐出來反而覺得難受,她道:“那份折子當真是……簫昇自己的意思嗎?”
皇城不知何時下起了紛飛的大雪,兩人從天牢出來時便遇上了這綿綿的大雪。
新帝一個人走在前頭,他拒絕了老太監舉着的油紙傘,頂着大雪漫步踏着,像是個獨釣寒江雪的雅客。那一刻老太監看着新帝颀長的背影竟想起了多年之前他還是王府管家的光景。
人變化的再多,最本質上的性情還是不曾改變的。
他的主子依舊是一個喜愛白雪的人,不論他是溫文爾雅的王爺,抑或是喜怒無常的帝王。
“你在想什麽?”不知何時,走在前面的新帝突然轉過身問道,他的語氣透着不耐煩,然而眉目間卻有着只屬于以前的柔和。
老太監心裏咯噔一下,脊背生出一層冷汗,他竟然出神了。
“奴才該死,掃了陛下的雅興。”老太監噗通一聲跪在雪地上瑟瑟發抖。
新帝臉上閃過一絲嘲諷和怒意,他冷冷的看着自作聰明的仆人,終究還是饒過了他。
“下次再自作聰明,就不單是下跪這麽簡單了,起來吧。”新帝的語氣透着危險,老太監抖了抖身子迅速的爬了起來。
他緊緊的跟在新帝的身後,油紙傘收攏了放在身側,兩人一前一後的走着。
漫無目的地繞着皇城走了半圈,新帝站在承天殿殿門前看着腳下的層層階梯,漫漫白雪遮擋了石階原本的顏色,呈現出一片雪白。
在石階的最下端,探着頭可以瞧見那處筆挺的跪着一個人,單薄的肩上已然是一片雪白。
那人老太監是知道的,是個姓孟的副将,關進牢裏面的那位的下手。
“她跪了多久?”新帝忽的問道。
老太監微微的擡着頭看了新帝一樣,但卻猜不透新帝的意思,他緩緩的答:“六個時辰了……”瞥見新帝微微眯了眯眼,太監補充道,“下朝那會兒聽到消息就過來跪了着了,說是要見穆……将軍一面……”
大晞國法規定,關進天牢的重犯,旁人若是想進獄探看必須要有皇上的手谕,否則是不得進入天牢半步,也難怪孟副将會一直跪着。
新帝輕輕的笑了笑,笑聲在風雪中顯得不那麽明顯,然而老太監還是聽見了,他有些摸不透新帝意思。
“讓她跪,不跪怎麽堵住那幫老臣們的嘴!”老太監知道新帝這算是跟他解釋,于是他斟酌的點了點頭以示明白。
但其實,他并不清楚這孟副将跪着與老臣們有什麽關系,只是畢竟是做了這些年的管事,那些事是可以過問那些事是不可以過問,他還是清楚的。
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默默的守在新帝的跟前,等青年什麽時候需要撐傘了他便舉着傘就夠了。
新帝很快的從承天殿走開了。
半晌之後,新帝問道:“簫昇還在議政殿候着嗎?”
老太監點了點頭,冰涼的雪迷糊了他的眼,他弓着身子答道:“是的,同那位孟副将一樣,已經待了六個時辰了……”
新帝聽了只是笑,許久才喃喃道:“讓他候着吧,什麽時候願意走了,就讓他回去。”他頓了頓,返身意有所指的看着老太監額角的白雪,笑道,“把傘撐着吧,朕好久沒去後宮瞧瞧,今日便從那懷孕的嫔妃那開始吧。”說完便朝着後宮方向走去。
老太監忙不疊的點頭,快步趕了上去,撐開的油紙傘擋着白雪,兩人緩緩的朝着後宮深處走去。
☆、決斷
新帝走了,但是穆楠依舊沒有動。她跪在冰涼的地上,低垂着頭,墨色的長發像是枯萎的水草一樣透着衰敗的萎靡。
新帝說的話,她有些聽不清,然而卻理解了他說的意思。
他說,那份奏折的的确确是簫昇的意思,在分明清楚了自己的身份之後毫無保留的将她所有的秘密公之于衆,簫昇當真是……好狠的心。
曾經被死死掩藏的秘密在那一瞬間蘇醒過來,她想起了她可以遺忘的記憶,那個被她用盡全力掩蓋的事實——交疊在一起的身影,汗水耕耘之間那個情動的是她最為熟悉的面孔。
她怎麽可以忘記……
她怎麽可能忘記……
腦海深處像是被煙火炸開一樣亂了,那些所有溫暖的回憶被赤身裸體交纏不清的畫面沖擊的支離破碎。
穆楠……我喜歡你……不是兄妹的那種喜歡,是戀人……我們……
假的都是假的!她幾近崩潰,耳畔一聲又一聲深情的告白此刻聽起來卻像是刀一樣鋒利的惡意攻擊。
穆楠……我們在一起吧……
走到哪裏,只要有你在,我就不會覺得孤單,你……就是我的所有,我會用盡全力保護了……
不要聽……我不要聽……
寂靜的牢獄裏,少女面色慘白,褪去血色的面龐像是冬日裏的雪一樣,白的吓人,像是即刻就會被融化了一樣。
她捂着耳朵,手指上的血液因寒氣凝了一層霜白,嗓音虛弱而無助:“假的,都是假的……哥哥不會這麽對我的……假的,都是假的……”
反駁的那麽蒼白無力,她始終不願意相信那被刻意掩蓋的密密嚴嚴的事實。似乎只要自己不相信就什麽都是真的,這樣她一直記住的是簫昇的好,而不是那些殘酷的背叛。
只有溫暖的足夠支撐她可以不那麽孤單的活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裏的唯一憑借。
可是,現在那宛若靈魂一般存在的憑借錯了,那些不堪入目的畫面告訴她從頭到尾都是自欺欺人。
這世上所有人的謊話她都可以冷靜的近乎是到無感的地步去拆穿,然而簫昇的謊言她卻用盡全力的掩蓋,好似一切完好如初,好似他們依舊是平凡世界裏的一對心心相印的戀人一樣。
但謊言始終是謊言,再怎麽掩蓋也始終遮不住那一層層貌合神離的虛僞和逢場作戲的假意。
一顆心可以承受很重,卻也很輕。她可以接受命運的擺布,可以受盡所有的折磨,旁人的白眼,身體的疼痛。但是只要簫昇在她身邊,哪怕是千刀萬剮她都可以接受。但如今,那些固執,那些心甘情願,那些輕描淡寫,被腦海裏的交疊的身影深深的刺痛着。
崩壞不需持續,只在頃刻就足以。
牢房裏,裹着一身慘白襲衣的穆楠跪在地上一動不動,蒼白的手指深深的□□墨色的長發中。
許久,寂靜的牢房裏傳出一聲的極輕的吸氣聲,像是空曠寂寥的冰層裂開時的那一瞬短促而刺耳的聲響,無端的讓人心中顫了一顫。
跪在地上的穆楠微微的昂着首,蒼白面頰上再也沒有僞裝的淡漠,宛若無人的死寂般空曠,瞳仁裏再也看不到半絲情緒。
她已然……放棄了。
當所有為之堅持的信念都被謊言毫無保留的戳穿時,有人選擇崩潰,而有人卻選擇崩壞。
毫無疑問,穆楠是後者。
“簫昇!”
她緩慢而站了起來,久跪的肢體在立起來的那一瞬間像個動作失調的機器人。
“簫昇!”
寬大的襲衣下伸出的細長手指深深的扣進了鐵牆中,本是血肉之軀的手指卻陷進了銅牆鐵壁,留下一個個深深的手指印,破肢而出的血液從那深深的指印中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