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17)

像是燃燒的蠟燭流出的淚一樣。

“簫昇!”她不再低語,內力迸發下的吶喊透着憤怒和蒼涼,枯萎的長發像是秋風般拉的筆直根根帶着蝕人的風寒。

關的緊實的鐵門被她極怒之下迸發的內力推開了幾丈遠,剝離開了的鐵門狠狠的撞向了遠方,發出刺耳而痛苦的聲響。

那響聲,像是炸雷一樣,驚動了原本閑适的人們。

你怎麽可以欺瞞我呢?

蒼衣的小太監縮着手,一路跌跌撞撞的跑入了議政殿裏。

新帝素喜玄,就連宮殿的色澤都透着一股肅穆沉默的黑色。偌大的議政殿裏,幾盞油燈锲而不舍的燃着幽暗而渺小的光芒,然而那光芒去始終驅不散議政殿濃厚的黑暗,似乎有什麽幽暗之物随時随地都可從黑暗中脫離出來怒吼着陌生來人。

小太監揣着一顆忐忑畏懼的心試探着前行,終于在殿內幽暗處找到了那抹緋色官服的大人。

“簫大人!”他激動道,“簫大人!”

然而那緋色官服的大人卻連瞧也沒瞧,只露出蒼白側臉。

“我不會走的,你去告訴陛下,若不讓我去天牢,我便絕不踏出議政殿半步!”他以為來者是勸他離去的人。

小太監愣了愣,有些無措,許久才明白簫昇許是誤解了他的來意,他深深的吸了口氣,解釋道:“簫大人誤會了,奴才并不是來叫簫大人走了……哎,不對……是叫簫大人走……”他一時陷入了慌亂之中。

簫昇瞥了眼小太監,眼神帶着連他都不知道的冷意和嚴酷,驚得小太監匆忙往後退了幾步。

他一動不動的看着因懼怕而微微瑟縮的小太監,溫文儒雅的臉上毫無表情,然而眼中焦急而混亂的神情卻洩露了他。

小太監咽了咽口水,哆嗦着道:“天牢□□,陛下……穆将軍打傷獄卒在四處找簫大人您……”

簫昇聞言大張着眼,連話都不曾聽完就匆匆的跑出了議政殿,只餘下小太監一個字目瞪口呆的說完接下來的話:“主管大人讓奴才請簫大人前往天牢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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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哪次跑的那麽快過,冬夜裏的雪花紛飛迷眼,每一片都帶着十足的惡意和冷意。長筒靴跨入厚度及膝的雪中,再拔起來便會留下一個深深的雪窩,每一步都是那樣的艱難,每一步又都是那麽的惶恐和失悔。

他不曾料到他在她心中會占有半分地位,不曾料到這麽做與她而言是何等的傷害,更不曾料到她會那樣的難過而他更加的難過……宮殿上女子失态的模樣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為刻骨銘心的畫面,她可知她每滴落的血都像是刀刃一樣紮進他的心裏?

她不知。

便是在那樣的關頭上,他都會覺得她依舊會想起本尊,甚至無比自嘲的想在與她心中自己是不是那個人的替身?

甚至便是替身亦是甘之若饴,她大抵是入了他的心才會讓他如此卑微下作,讓他連以往嗤之以鼻的假象都不舍得拆穿。

簫昇一路疾奔,終于在天牢口處看見了被衆多衛士的刀鋒圍着的穆楠,她總是那樣冷漠,褪去盔甲的身姿在漫天大雪之下顯得格外的單薄瘦小,然而那樣的身軀卻總也讓人感到震驚和詫異。

那人被冷光熠熠的刀刃圍着卻似乎沒有半分的害怕和畏懼,及膝的長發披散在純白的襲衣上像是潑灑在天邊的黑墨一樣泛着吞噬意志的暗色,墨色盛開之中面頰素白的如同一抹蒼雲一樣。

簫昇心下咯噔了下,說是畏懼害怕,卻更像是近親情怯。

所想一旦得償所願時,那些掩蓋于泰然自若面龐下的躁動不安便會停歇,千言萬語盡數幻化成靜默。

他想問:你還好麽?

他問不出。

他親眼瞧見她腰腹那處觸目驚心的血漬,大片大片像是夏日最為炫目的紅花,除了紅便是紅。

他親眼瞧見她的臉頰慘白慘白的,比這地上的白雪還要白上三分。

他親眼瞧見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沒有絲毫的波瀾,素黑的瞳仁裏找不出半分之前熟悉的掙紮和凄涼,那是比空蕩蕩的沙漠還有寂寥的眼神……那是平靜的近乎是死寂的眼神。

怎麽會這樣?

怎麽會到如此地步?

“哎呦,我的娘唉,簫大人,您可來了。”外圍的人群中,一個穿着明晃晃宦官服的太監顫悠悠的貓在簫昇的跟前無比谄媚又後怕的說道。

穆楠的眼神自簫昇來時便一直不曾移開過,明明什麽都沒有,卻像是千斤巨石一樣壓在簫昇的心口上,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近乎是逃避似得回避着她的視線,站在身邊的太監畏寒似得靠的更近了,尖細的嗓音激動異常:“簫大人,您可來了,您要是再沒來,這穆……穆将軍指不定會要了我們的命。”

簫昇本以為太監太誇張,但卻是瞥見了太監衣襟上豔色的血漬,血腥味連漫天風雪也遮蓋不了。

他有些疑惑,印象中的穆楠似乎并不是這樣殺人如麻的存在。

似乎仗着救兵來了,宦官像是脫缰的野馬一樣,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句句誅心,執意将穆楠說成十惡不赦的殺人狂。

劍鋒陣中的穆楠動了動腿,她僵直的身體朝前挪了一步,驚得宦官噤若寒蟬,喋喋不休的嘴終于閉着了。

穆楠不語,只固執的挪動着陷入雪窩中的雙腿,每走一步身邊圍着的劍陣便跟着往前挪到,保持着分毫不差的包圍陣形,然而劍鋒雖厲,卻懼怕穆楠的威名,始終不敢刺入半分,如此僵持着保持着僞包圍的局面。

一步,一步的近了。

兩人不足一仗的距離,穆楠這才停下了。

入夜的風雪格外的淩冽,朔風呼嘯,白雪如毛,紛紛飛飛。你若站立不動,那雪只消一瞬,便足以白了發。

穆楠站在劍鋒中,待雪花染白了她的發時,待簫昇以為她不會說話時,待僵持的守衛企圖主動出擊時她輕輕的張開了嘴。

依舊是僞裝的低沉嗓音,微微嘶啞像是哽在喉間吐息不清:“你早就知道我女扮男裝。”

不是質問,平調的語氣沒有絲毫的波瀾起伏。

圍在她身邊預備起勢的守衛猛地收回了內勁,卻因穆楠的話面面相觑。

宦官更是被這句沒頭沒尾的話弄的迷迷糊糊,陷入迷亂。

“是的。”緋色官服的簫大人開口說話,這時衆人方才明白這穆将軍是于簫大人說話,正在他們紛紛猜測穆将軍會不會殺了簫昇以抱洩露之仇,卻只瞧見穆楠絲毫沒動。

“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卻一直沒有揭發,為的可是今日?于文武百官面前讓皇上下令捕我入獄,讓我身敗名裂永無翻身之日。”不知是風力太大又或是穆楠站的有些勞累,她往後倒去又極快的站了起來,再開口時嗓音比之之前低了幾度,她似是在死死壓抑着什麽,“這場景可在你的意料之中?”

簫昇搖頭,心裏沒來由的有些慌張,他解釋道:“并非如此,我是知道你的身份,但從未想過以此讓你身敗名裂……今日實屬意外,若非事出突然,我也不會選擇如此下作之舉。穆楠,你……”他有些語無倫次,越解釋穆楠看他的眼神便越冰涼他就越是慌張,冥冥之中感覺像是失去了最為珍貴的東西一樣。

要阻止,他本能的朝着人群撲去。

手指還未觸碰到穆楠半死發絲便被守衛隔離着,護衛驚得臉色慘白慘白,紛紛道:“簫大人,你萬不可過去……你若是傷着分毫聖上定會要我們的命的……”好似穆楠是什麽兇狠猛獸一樣,盡職盡責的攔着簫昇。

簫昇急得面色都紅了,想掙脫守衛,但一個文官再怎麽厲害也争不過幾個武官的鐵壁銅牆,簫昇越發的慌亂,投向穆楠的眼神帶着他少有的慌亂不安。

然而當他看見穆楠冰涼而陌生的眼神後,心裏越發的慌張,他愣愣的看着她道:“你……你不相信我?”

“相信?”穆楠啞着嗓子反問道,“我何時不曾相信過你,前生今世,哪一次不是你辜負了我對你的信任?”

“我……不是這樣的……”

穆楠有些混亂,她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腦海閃現的始終是那纏綿悱恻的□□身軀。

那被掩藏許久的記憶一旦蘇醒,就會一直糾纏不休,連半點喘氣的餘地都吝啬不給。

冰寒的內力四竄着,奔騰着,叫嚣着,想要破體而出卻被她生生的壓抑着,喉嚨一陣一陣湧上來的腥甜被她一次一次壓回去。

她眉頭深深擰着,好似厭惡卻更似痛心疾首:“我連死都不願意承認那個人是你,便是在活着也造就一個夢,好讓自己以為你永遠都是我的哥哥。”她踉踉跄跄的朝着刀鋒走來,秉持着靜動相宜的守衛立馬讓開了一條道,倒使得穆楠離簫昇更近了。

寬大的袖口中,她伸出手指搭在簫昇的肩上,眉眼的風雪凝成了冰水,讓她整個顯得脆弱憔悴。

“你可知我當時看見你與那人在一張床上時是什麽感受?你可知那顆心分明是因你而碎了?你怎麽可以、怎麽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背、棄、我呢?”她湊得極近,渾身都泛着寒氣,每個字都帶着碎掉了的冰渣,雖冰冷卻亦令人心疼。

素白的床單上兩個人脖頸交纏,那是比連體的藤蔓更為親密的存在,她看見那個仰躺着的男人微微側着臉沖着她笑了,像是再說:我一直都是在騙你,一直都是假的!

“翁”的一聲,她什麽也聽不見,什麽也看不見,任由着壓抑許久的內力噴湧着,張牙舞爪着。你怎麽可以欺騙我,怎麽可以背叛我?

簫昇聽得迷糊,然而直覺感到穆楠說的并不是他。他想說話,嘴張開一條縫卻在下一瞬說不出話來。擱在肩上的手指驀然掐住了脖子,動作快的連一旁的武官都不曾看清。

簫昇看着站在眼前的女子,卻什麽也分辨不出,那雙眼睛裏再也沒有任何可以看清的東西,那是比這漆黑的夜還看不清的存在。她的頭發在風中翻騰着,像是無數個野獸一樣嚣張而肆意。

呼吸本是最為容易就可以做到,此刻卻成了奢侈,簫昇覺得冷極了,他想說話,想告訴穆楠他的本意,可是此刻卻覺得說什麽都是徒勞。

他忽然明白隔閡在兩人之間的不單單是錯解,更是心意不通。每一個人都走進了自己的胡同裏,聽不清也辨不明。

脖子上的手指那麽細,那麽幹淨,此刻卻想鋼鐵一樣箍在脖頸,讓人再也無法呼吸。

一旁圍護的兵衛看見突然發作的穆楠,看着被掐的艱難異常的簫昇,心下齊齊一震,舉着劍刃便往穆楠這邊刺來。

風雪迷眼,劍刃劃開了暗夜裏飛舞的白雪,在離穆楠三寸處忽的離遠了,原是穆楠忽然提着簫昇飛離了衆人的包圍圈。

能力戰北疆蠻夷而不敗的将軍,必是藝高一籌,又豈會放任刀劍相向而不管不顧。

雪夜裏,那抹近乎是蒼白的人影定定的站在雪中,她的手不再是放在簫昇的脖子上,而是移到了他的肩上。

自她松手的那一瞬間,簫昇難以自制的拼命咳嗽着,喉嚨本是人體脆弱的存在,掐了一瞬也會覺得難受。

被松開禁锢的人,近乎是貪婪的呼吸着夾雜着血液的腥味和風雪的寒冷的空氣,不消片刻,白茫茫的思緒才又重新的恢複了墨彩,簫昇猛地擡頭看着穆楠。

“為什麽?”

剛才來自穆楠眼中的嗜血殺意,他看的分毫不差。在他以為自己會命喪于此時,卻沒有料到她會忽然松開手,收手的那一瞬間他清清楚楚的她複雜而冰涼的眸色中一絲絕望與悲涼。

“為什麽?你問我為什麽?”穆楠怒極之後卻越發的平靜,那雙眼沉寂的像是驚蟄之日暴雨臨近的夜,漆黑的看不見絲毫的光。

“你問我為什麽?”她重複道,呼出的微弱白氣在出口的那一瞬間被風雪吹散了,簫昇看見她身形似是被風吹的晃了晃,卻依舊堅定的站着。她慘白的唇開阖着,吐出冰渣子一樣的絕望而冰冷的話來。

“我一直錯看你了,從前是,現在也是。你遠沒有你說的那般至死不渝,而我卻一直将你的話視為唯一。這是我的愚蠢。錯了一、次、不、夠,錯了兩次……但決計不會再錯第三次。簫昇……”

許是因着夜色太冷,又許是因穆楠的目光太涼,簫昇的心不由自主的顫了顫。不要再說了,意識來不及出口,便聽見穆楠一字一頓的道。

“下、生、下、世、生、生、世、世、我、絕、對、不、再、遇、上……”

她話音未盡,面色忽的變得痛苦難當,殷紅的血從她慘白的嘴裏溢出。下一瞬整個人像是沒了力氣一起直直的跪在地上。在她的身後,站着一個一個侍衛穿着的人,那人一臉驚疑無措,他手中持着劍,劍刃上的血一滴一滴的滴在雪地裏。

“怎麽……回事?”侍衛看着跪在地上的穆楠,怔怔的出聲,他顯然沒有料到自己的偷襲會傷着穆楠。

簫昇連斥責的氣力和時間都沒有,在穆楠倒下的那一瞬攔腰接過穆楠的身體。

胸口的傷口猙獰,汩汩的流着血,那件白淨如雪的衣裳早被各種傷情的血染得血跡斑駁。摸在手上,濕膩的有些冰涼。

“你怎麽樣了?”簫昇話語顫抖着,他瞧見穆楠嘴裏不住的冒出的血,心裏一陣一陣的難受。

“禦醫!叫禦醫!”他嘶吼着,什麽都不管不顧的樣子像極了一個追悔莫及的瘋子。

穆楠幽幽的笑了笑,眼前的人與腦海裏的那個人毫無違和感的重合了,同樣的面孔,同樣的驚慌失措,同樣的令人絕望。

“別笑了,我求你別笑了。”簫昇顫抖的用手握着她胸口的傷口,另一只手輕柔的擦拭着她嘴裏流出來的血,他的動作跟他說出的話一樣抖得不成樣子,這般害怕驚慌,哪裏會是一個侍郎大人該有的樣子。

“簫昇……”穆楠不再笑了,她斷斷續續的說着,“你總是這樣……明明是你先背棄了我,卻總以這副樣子讓我心軟,讓我原諒你。可背叛便是背叛,哪裏有那麽多性命來原諒呢?這一生是上天眷顧才讓我得此……能與你相遇,現在我累了,沒有力氣……”

她每說一個字,便需要喘息好久,每喘息一口氣就像是有鞭子抽打着簫昇一樣。簫昇承受不了,求着她不要說話,在他的意識裏,似乎只要不說話便不會死了一樣。

“我總以為倘若有朝一日發現你背叛我了,我會親手将你殺了,但在剛才卻發現我下不了手。簫昇我放你一命,來生你莫要再出現在我面前,可好?”她目光殷切,血色從脖頸一直延伸至胸前,分明是衰敗之相卻讓人瞧出幾分豔麗粲然。

簫昇心裏百般不是滋味,捂住傷口的手指被極盛的風雪吹的刺骨,然而心裏被穆楠的話刺得更冷。

他想說,想解釋,但看着她的樣子卻始終都說不出話來。

背叛在每個人心中的定義是不一樣的,他以為有苦衷的背叛不是背叛,可事情發生之後,看着穆楠從一個風姿卓越的将軍淪落到如此凄涼悲慘甚至連命都……不保的階下囚時。他忽的明白了,任何達到毀滅性結果的就是背叛。

他背叛了她,縱使初衷非此,但本質上就是背叛了。

這樣的事實,像是烙印一樣印在他的心裏,讓他喘不過氣。

“呵,我果真是愚昧不堪,竟癡心以為你答應了便會覺得安心,命數緣分本就不是你我所能控制的,今次得幸于天,茍且一生實屬異數,竟妄言來生?我果真愚昧,縱有來生,我、也、絕、不、與、你、相、知!”他許久未曾開口,穆楠殷切的目光漸漸的灰敗了,長期壓抑的嗓音低沉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針尖紮在簫昇的心裏,刺得他整顆心支離破碎。

“禦醫呢,怎麽還沒到?”簫昇逃避似得,撐着身子嘶吼着,夜色中,發紅的眼在侍衛反光的銀劍下顯得有些可怖。

站在他身邊的侍衛害怕似得退了幾步,才道:“已經去請了,只是京中醫術最高超的奉禦醫宿在城東,今夜風雪大,恐怕需些時辰。”

再低頭,卻發覺懷中的人不知何時竟閉上了眼,面色隐隐帶着死氣,然而唇角卻噙着一絲心滿意足的微笑。

你就那般決絕?

觸手試探,懷中人的呼吸極輕,輕的幾乎察覺不到。

簫昇心裏咯噔一下,顫抖的想探穆楠的脈,手還未曾找到位置,只摸的整個手都是一陣冰冷寒意,像是冷玉一樣。

他受驚了一般,猛地将人抱在懷裏,抱得嚴嚴實實,輕聲絮語的叫喚着已然陷入昏睡不知生死的穆楠,叫了許久不見反應便仰着頭嘶吼着請禦醫。

樣子癫狂,聲聲顫抖,無不令人有些動容。

☆、墓碑

簫府

“二少爺還沒醒嗎?”回廊裏,兩個丫鬟裝的仆人并坐而談,其中一個對着另一個面帶愁容的年長丫鬟道。

年長丫鬟皺着眉,搖了搖頭:“除去三日前醒過片刻,之後便再也不曾醒了。”

另一個丫鬟疑惑:“這都十日了,還不曾醒?”看着身邊年長丫鬟再一次搖了搖頭,面色愁苦,不禁唏噓道:“二少爺平時待我們這般好,怎的就……都怪那個女将軍,她自己女扮男裝,這鐵打的事實,不被少爺發現也會被被別人發現。這該怪她自己,怎的就傷害少爺呢。”

她說的義憤填膺,然而那年長者卻并不贊同,只礙于情面未曾出言阻止。

她想起幾日前從宮中流入市井的傳言,說罪臣穆楠犯欺君之罪壓入天牢,不思悔改竟擅闖天牢重傷朝廷命官,之後便被宮中護衛手刃于天牢門前。傳言中揭露那女将軍的是二少爺,被重傷的朝廷命官便是二少爺。

只是……她微微皺着眉,那夜二少爺确實很晚從宮中回來,緋色的官袍被血浸染成血紅色,渾身上下滿處都是血,一路失魂落魄,跨入府門半步便一頭栽倒在地。

頓時整個簫府亂成了一鍋粥。

請來的禦醫查看之後,只皺了皺眉,與老爺言語了幾句,開了張方子提着藥箱就走了。

她本是二少爺的貼身丫鬟,侍奉之責牢記于心,當夜清洗時除了脖頸處幾道紫紅色的指印之外,并未發現其與任何的傷情。

第二日,便從宮中流出了這樣傳言。

她想起,幾日前二少爺醒來時問的第一句話便是:穆楠呢?她在哪?

那是二少爺第一次不顧儀态的握着她的肩膀,神情慌亂而緊張,嗓音裏都帶着一絲微不可查的顫抖,這是平日裏根本就沒有的情形。在衆多丫鬟的眼中,二少爺是個如谪仙般的存在,溫良如玉卻又清冷俊逸,斷然是不會有如此情态。

她記得自己回了句:今日下葬,是以将軍之禮的形式。

爾後便看見二少爺眼裏迅速失了神采,只靠在床上喃喃道:是了,是了,我竟忘了。

他連連說了好幾遍,整個人像是癡了般,頹敗而蕭索,讓人覺得可憐。

她本以為那便算是醒了,可卻沒料到二少爺驀地咳出大口血,血沫子染在他白色的衣裳刺目驚心,吓得她尖聲驚叫。

二少爺卻只是怔怔的看着,看着自己衣襟上的血,像是想到了什麽一般竟笑了笑,那笑與以往的不同,帶着幾分回憶和嘲諷,讓人看不明白。之後咳了幾口血便倒頭昏睡過去。

這番作态,卻讓她心中生疑,男女之間莫過于情愛之事最為糾纏,她家的二少爺莫不是……莫不是喜歡上了那女将軍?

坐在身旁的小丫鬟話題不知又繞到那裏去了,她忽的有些不想說話,随即反常的連招呼都不打,起身走人,留下那小丫鬟大聲的叫嚷着。

回到二少爺的房中,原本該躺在榻上的人卻不知去處,塌下的靴子卻不翼而飛。

後知後覺的她這才匆忙的跑了出去,嘴裏不住的喊道:“二少爺醒來了,二少爺醒來了!”

簫昇的确醒了,在夜色未臨時便醒了。

醒來之後卻覺得心裏什麽也不剩下,空空如也,就如同這空蕩蕩的房間一樣。

他廢了許久時間才想起自己在哪兒,腦海霎時湧出了許多畫面,許多聲音……

…………

你我皆是愛酒之人,何不共飲一回呢?

不知公子名諱該稱公子為什麽?

你就沒有什麽要對我說的嗎?簫昇。

你問我為什麽?

我一直錯看你了,從前是,現在也是。你遠沒有你說的那般至死不渝,而我卻一直将你的話視為唯一。這是我的愚蠢。錯了一、次、不、夠,錯了兩次……但決計不會再錯第三次。簫昇……

我總以為倘若有朝一日發現你背叛我了,我會親手将你殺了,但在剛才卻發現我下不了手。簫昇我放你一命,來生你莫要再出現在我面前,可好?

呵,我果真是愚昧不堪,竟癡心以為你答應了便會覺得安心,命數緣分本就不是你我所能控制的,今次得幸于天,茍且一生實屬異數,竟妄言來生?我果真愚昧,縱有來生,我、也、絕、不、與、你、相、知!

…………

似乎如今還依稀可以看道她的模樣,初遇之時的隐忍惜翼,軍營之中的飒爽果斷,朝堂之上的肅穆威嚴……雪夜之下的脆弱與決絕。

伸出的手指依稀還觸碰到冰涼而濕膩的血,那樣的刺目驚心,血色暈染了她的模樣,慘白的豔麗的面容……那是最後的場景。

你怎麽可以……怎麽忍心……在我還沒答應你就離開了。

回憶戛然而止,只餘下濃烈的化不開的絕望和悲傷。

許久,他想起什麽般,掀開被子便下榻,只是久卧在床的病體反應遲鈍虛弱,整個人連着被子都摔在地上,那一摔卻叫他鎮定了,連着神情都沒了之前的悲涼。

他沉默了片刻,沉穩起身,面色沉寂的仿佛之前悲傷無措是幻覺一樣。

穿衣,束發,穿鞋……井然有序,連衣裳的每一道褶子都被他拉扯開來,分明手抖得厲害,卻毫不在意。

很快的穿戴整齊了,他的唇角終于淡出了笑意,極輕的笑着:“這身衣裳還是與你初遇時穿的,有始有終才算合适。既然你不喜見我,那下輩子我便絕不見你。”他忽的頓了頓,聲音在那一刻出賣了表情,顫抖的像是哀樂般,“只是……只是你因我而死,我終究還是要見你最後一面。”

那件衣裳确實是初見是穿的。只是那時是陽春三月,而今卻是數九寒天,穿這身衣裳又哪裏如他所言算做合适?顯然,面臨着穆楠既死的局面,他已然失了神智。

顧不得時辰,他冒着夜色一個人走了出去,在他離去簫府之時卻不曾注意到身後小巷裏一道黑色身影迅速的尾随着。須臾片刻,卻是有另一黑影追随而去。

穆楠的墓地在城東山林一處空地上,雖是依着聖上之意以将軍的名義下葬但終究還是空蕩寂寥,偌大的山林裏獨有她一人之墓。

暮色沉寂,無風無雪,天穹難得的挂了一弦彎月,月光滢滢似水,灑在山林中、墓碑上,墨綠裏的那一抹灰白竟叫人生出寂寥蒼涼之意。

簫昇提着一壺酒,腳步踉跄的走來,近了才發覺他衣裳盡是些泥土灰塵,仿若在地上滾了數圈一般,沒有半分儒雅倒顯得有些狼狽。

他環顧四周,看了許久才緩緩點頭。

“此處倒也算符合你的喜好,只是未免有些太過孤寂。”印象中那個女子素來冷淡,許是葬身于此才算合适,簫昇嘴角淡出笑意,衣袍內的手顫了顫,終究還是伸了出來,手指已然凍僵,放在墓碑上還是感覺到一絲涼意,臉上的笑意頓時僵在嘴角,“我還是不相信你死了,那般厲害的人的怎麽就真的……可如今……”

墓碑上的手指緊緊的握在一起,面色卻帶着一絲脆弱,像是奢求成空一樣絕望冰涼:“可如今看到這個墓碑了……我又……又怎能不信……”

嗓音顫抖着,連眼眶都紅了半圈,只是始終都流不出淚來。

許久,他才道:“今日,我帶來了江楓老板所釀的酒,今夜不如痛飲一回。”說的依稀是初遇時穆楠對他說的話,只是再也無人應答,只有這山中沉寂無聲。

他緩緩的啓開酒,動作僵硬而顫抖,然而面色依舊維系着初見時那般清雅淡然。酒味在開啓的那一瞬便充斥着鼻息,冷香悠然,似花香卻比花香更為的清洌。

簫昇提着酒壺對着穆楠墓碑的土地便澆上了三回,接着仰着脖子将剩餘的酒液盡數倒進口中,他不斷的吞咽着然而還是有些酒水溢出他的嘴順着脖頸流到衣襟出,頓時浸濕了大片,被夜色侵染,更是冷上又冷,然而他哪裏還會在意冷暖,動作機械而放任,像是絕望卻更像是心死。

好酒下肚,他面色不再蒼白反而多了些血色,整個人不再顯得病态。

他似是醉了話竟多了,一個人對着在這隆冬之夜對着一座冰冷的新碑說着那些不曾說出去的話。

“我返回去了,那晚在江楓酒樓聽見你房中的聲響便返回去,只是回去的晚了,只看見一地的狼藉,而你卻不知去向。”他從懷裏抽出了那段破碎的發帶,淺色的布條在月色下都顯得蒼白。

“軍營數月,若不是你我或許早已命喪北疆,只是卻極少對你說感激的話,反倒……反倒一直避你怨你,你可知為何嗎?我總認為你将我當做那人的替身,便是天牢那日也這樣認為的,可如今忽的不那樣認為了。若是……若是沒有那人的存在,你是不是連話都不會與我說了?你那樣冷漠,不論是王公大臣抑或是鄉野村夫,你都不屑一顧,更何況區區一個我呢?”

…………

他不知疲倦不懼風寒的說了許多,神情溫柔纏綿,手指一直放在碑上摩挲着石刻上刻得細致的碑文——一遍一遍的停在穆楠兩個字上,動作輕柔,念念不舍,仿佛觸碰的是穆楠一樣。

“我從未對你言明,如今卻已然遲了。”他目光眷戀,嘴角的笑意竟比任何時候都要來的炫目,“今夜便對着你言明,穆楠,我喜歡你,不知何時情生,卻知此生永遠獨戀你一人。”他說的極輕,話音散入夜色便什麽也沒了,然而臉上的神情是從未有過的堅定和情誼綿柔。

夜色未央,寒風漸起,整個山林都動了起來。

簫昇側耳聽着山裏風嘯,輕輕的笑了笑,手指聽在穆楠的名字上,像是怕驚醒什麽一般,極輕的道:“你聽到了,是嗎?”

像是回應他的話一般,風聲更大了,吹的山林沙沙作響,就連簫昇的衣袍都吹的獵獵作響,然而簫昇卻不驚不懼,反而笑了。

許久,他嘴角噙的那一絲笑意迅速撤去,整個人在那一瞬都顯得沉默而陰郁,溫良盡數褪去之後的簫昇像只夜枭般目光裏帶着狠絕。

穆楠,你不會一個人在那黃泉路上,你等着,不會太久的。

“簫昇,納命來!”驀地,身後傳來了一身怒極的吼聲。

簫昇反射性的轉身,卻是瞧見了一個身着孝裝的纖細身影,那人提着一柄冷光瑩瑩的銀劍,步伐迅速而詭異,劍心直取他的面首。

夜色裏,他看出了那人的面容,清秀而蒼白,目光與穆楠如出一轍的冷漠,只是如今卻多了份厭惡和憎恨,她是那個一直待在穆楠身邊的副将——孟澤。

孟澤劍法秉承着奉正的風格,迅速而刁鑽,又豈是簫昇一介文臣所能閃躲的了。

避無可避,便無須再避,簫昇只站在那兒,神情坦然。

倘若今日死在這兒,與自己而言也未嘗不可,只是……只是終究是心有不甘。

在臨近面首三寸時,他甚至以為會命喪當場,忽的發現那劍刃頓在離他眼角三寸處再也動不了。

他心生疑惑,然而面色依舊沉寂陰郁,低頭便發現原是有個人正全身心的抱着孟澤的腿。

那人面相普通,服飾似是仆人,此刻正牢牢的抱緊孟澤的腿,眼裏焦急似火:“公子去了,你殺了他公子就會回來嗎?”

“放開,不然我連你也殺了!”孟澤怒極,眼裏的殺意四起,宛如羅剎,她揮劍指着那人,語氣陰冷蝕骨,“公子一個人在那黃泉路上,正好缺個随侍,你生時侍奉公子,死後更應當如是。”

那人仰首看着近在咫尺的劍,卻并不畏懼,手始終不離孟澤的腿:“我知道公子去了你難受,假若取了我的性命你會好過些,那你盡管取去便是。只是這人的性命萬萬不能,我總覺得公子的死是另有隐情,他或許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隐情?”孟澤冷笑,“這世上能使公子走火入魔,遭受到內力反噬的只有一人,這世上能置公子于死地而安然無恙的只有一人,就是站在你面前的這個人。不二,你太令我失望了,你到現在還以為你眼前的這個人沒有參與設計公子之事嗎?”

她忽的頓了頓,卻是揮劍直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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