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19)
他的意思,然而卻發現簫昇有些不對勁,他撤去玩鬧無比正經的推開黑衣人捂住他的手,道:“他怎麽了?”
黑衣人一愣,便看見簫昇晃了晃,趔趄幾步的朝着後退,在他身後是剛剛脫離的懸崖困境。
簫昇确實不對勁,頭燙的厲害,腦袋嗡嗡的亂響,就連視線也是模糊的,他腳步踉跄的朝着後退,退了幾步便發覺自己踏空。整個墜下的那一瞬手忽的被人使勁的拉扯住,半個身子猛地砸向了崖壁,砸的他思緒越發的亂,張口就吐出幾口鮮血。
簫昇吸了幾口氣才使得思緒不那麽零散,意識收攏間他擡着頭看着上方,果真還是那人舍命相救,蒙面的黑衣人露出在外面的眉眼被雪色的白光照的清楚,墨黑的眉眼竟真的有些熟悉。
“你堅持住,我這就拉你上來!”
“你是……”簫昇猛地咳嗽着,額頭抵在寒冷的岩壁上驚得靈臺清明,被拉扯的手觸碰到的是黑衣人冰涼的近乎冰雪的手,果真與印象裏那位故人有着相同的體溫,他忽的有些不敢置信,沉默了半晌,話語顫了顫,“你是……穆楠,你沒死。”
黑衣人頓了頓,忽的将蒙面的面巾扯開來,映入眼簾的是個陌生人的樣子,清麗而傲然。除去眉眼神情與穆楠相似以外,其餘的并無半分相似之處。
“侍郎大人認錯人了。”她冷靜的像是上一瞬的緊張都是虛假的一樣,近乎是殘忍的道,“我若是她,就斷不會讓你活到現在!”
簫昇咳嗽了幾聲,抑制住喉間的腥甜,問道:“你究竟是誰?”
“侍郎大人不會想要知道我的身份。”
“你說就是。”
“穆楠是我一母同胞的姐姐,這下侍郎大人滿意了吧。”
簫昇頓了頓,喃喃道:“妹妹?我竟不知她還有個妹妹,她……從不曾說自己還有個妹妹。”
女子嗤笑,本想出言反擊,卻看見簫昇失神的模樣終究不忍:“這天底下的事情又哪裏是你都知道的。”說完,便是一個施力将簫昇拉了上來。
上來之後的簫昇神情有那麽一瞬間的灰敗,面色被雪色印的慘白:“我知道你救我必不是自己的意思,如同那位孟副将一樣恨不得那我死,只是……時機未到,等到了時機不用你們自己動手,我必定自刎于你姐姐的墓前謝罪。如此可好?”
黑衣人不說話,簫昇看着她的眼睛,漆黑而冷漠,就如同她姐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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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多謝二位搭救之舉,在下還有要事,便先行一步。”簫昇見她還是不說話,抱拳說完就一個人踏下了下山的路。
待他走了之後,那黑衣人猛地咳出了大口的血。
“剛剛還呈口舌之快,現在覺得難受了?活該!”和尚嘴毒,可卻一掌貼近她的後背,将自己的內力緩緩的輸入。
緩過來的黑衣人目光依舊看着下山的方向:“在世人眼裏我已經是個死人,又何必讓他知道我還活着,我與他始終是不可能的。”
和尚收了手,不置可否:“你若當真死心了,又何必拖着還未痊愈的身子跑到這冰天雪地裏又是折損內力又是廢掉手臂的救他?昂?你倒是跟你師父一樣明明想的不得了還非要裝什麽矜持。這事不就是滾到一起被子一蓋就完事的,一個個的矜持有個P用!”和尚搭手看了看
“小師叔不是出家人嗎,難道試過?”穆楠堵了一句,這一句倒是堵得大膽。
氣的和尚斜斜的笑了,平凡的面容上隐隐着透邪魅,他哼哼道:“真是什麽樣的人收什麽樣的徒弟。哼哼。不過話說回來,我看着那小子好像并不是那麽的無情無義,還知道自刎謝罪。”
“小師叔,倘若他真的對我有情就斷然不會背叛我,如今有的是愧疚,愧疚來的感情我穆楠寧願沒有。”
“有區別嗎?”和尚不以為意,他別開頭忽的看見雪地一抹近乎是黑色的身影在往山崖飄來,連忙對穆楠道,“你快些尋個路下去。”
“為什麽?”穆楠問,她看着那身影皺眉道,“是莫達。”
“還不下去,簫昇是陷入你設的死局沒明白過來,但莫達可不一樣,只要你以這個樣子被他看見了,他心裏肯定會生疑,到那時你所有的計劃都将胎死腹中!”和尚有些緊張,但更多的卻是即将見面的欣喜。
“可小師叔一個人可以應付嗎?”穆楠擔憂道。
和尚輕笑了聲,嗓音卻于之前的大不相同,他用手掀開了面具展現出來的是足以驚豔世人的妖魅容顏。
“你放心,我空了什麽時候做過送死的蠢事了?”空了邪魅一笑,端得是恣意嚣張至極。
穆楠點頭,挑了小道瞬時身影便隐在了濃濃夜色之中。
☆、恩赦
穆楠才剛剛踏入奉府半步,便被急匆匆的奉公瑾攔住,甚至連歇腳都沒來得及被奉公瑾拉入早就準備好的轎子裏。
風雪迷漫,轎夫的腳程迅速卻平穩,穆楠坐穩了之後,問着身邊坐着的奉公瑾:“這麽急,去哪裏?”
奉公瑾沉默了半響,臉上的神情總也未曾舒展開,他回答道:“你出府不到一刻,宮裏便派人來了。”
“宮裏?”
奉公瑾皺眉,點頭道:“皇上身前的公公親自來傳的口谕,讓我帶着你即刻進宮,倘若你不去那麽明日便在大晞國全境通緝阿正。”
“皇上怎麽會知道我沒死?”口谕的意思再清楚不過,可分明就是在皇宮裏确認死亡,怎麽新帝還會知道我沒死,穆楠頓時覺得心驚極了,心裏慌亂面上卻越發平靜。
奉公瑾沉吟了許久,最後還是搖了搖頭道:“聖上的心思素來難猜,他從哪裏看出你尚未死的我也不清楚。但他既然派人傳口谕肯定是确定你還活着,我們只有走一步看一步,随機應變了。”
穆楠想了想,最終發現還是只有這一個方法,為今之計也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靠在轎子上,閉目養神,今夜胸口處的傷口許是開裂了,本是想回府休養卻沒有料到會聽着這個消息。現在也只有勉強的這樣休息着,不休息好又怎麽去應對坐在龍椅上的那位陰晴不定的皇上。
奉府離皇宮有些距離,轎子在路上行了半個時辰在到城門,守衛看着奉公瑾的樣子二話都沒說直接放行。穆楠當下心裏便有了思量,皇上是真的篤定她還活着。
進入宮門,傳旨的公公似是在哪兒候了好些時間,撐着的宮傘上都落了厚厚的雪,老太監看着奉公瑾立馬迎上來,他格外的側過身看了看站在公瑾旁邊僞裝樣貌的穆楠,似是一眼便看出了卻并不說明,他身後的小公公則是立馬打開傘将二人擋着雪。
“奉大人,您終于來了。”老太監在前頭領着路,年邁的歲數卻是健步如飛。
兩人對視一番,俱是有些驚疑,奉公瑾畢竟在宮裏待了許久,便開口試探着老太監的口吻湊近了老太監的傘裏道:“總管,聖上還在等嗎?”
老太監嘆了口氣,語氣帶着抱怨,但更多的卻是懼怕:“奉大人,跟您說了即刻即刻,您怎麽還磨蹭的這麽晚。唉,你不知,聖上在議政殿裏從申時等到酉時,都兩個時辰了。這天底下素來只有臣子等皇上的,哪有皇上等臣子的。太不像話了,唉,太不像話了。”
兩個時辰?奉公瑾心裏咯噔一下,腳步頓時慢了下來,很快又跟了上去,他問道:“總管,聖上的氣色看起來如何?”
“看不透,殿內侍奉的公公也還活得好好的……陛下的心思,老奴越發的猜不到了。”
“那……公公可知陛下找我與……她何事?”
“這個我不知,唉,奉大人還是快些走吧,你進去後好生伺候着,念及您對整個太醫院的重要,陛下總歸不會……大開殺戒的。”
他說完便不願再說,将兩人領進那議政殿裏,又依着聖上的意思退了下去。
偌大的殿裏兩人發現只有陛下一個人,帝王總是習慣坐在高高的位子上俯瞰下方,似乎這樣才會顯出天子的貴胄王者之氣。
兩人踏進那殿內的那一瞬,坐在高位上的新帝便看着他們,看向兩人的眼神太過深邃,穆楠竟有一瞬以為皇上看穿了她一般。
“來了。”新帝的神情似乎并沒有憤怒,“我還在想以奉正做注會不會太輕了的時候你們就來了,看了朕的賭注是賭對了,是不是啊,朕的穆大将軍?”
穆楠凝眉,撤去了面上的僞裝,俯首道:“罪臣詐死一事與師父并無半點關系,還請聖上明察。”
新帝冷哼:“哼,你以為朕是三歲孩童看不明白你們三人設的局嗎?你以為朕真的不知道真正的殺招在哪兒嗎,那劍口偏離心髒一寸,在朕的皇宮裏設局就當真以為朕的眼睛是白長了的嗎?”
新帝的話令兩人心悸不已,倆人俱是跪在地上道:“臣不敢。”
“哼!不敢?”高位上的新帝站了起來,他冷笑道,“你有何不敢?欺君罔上,違抗君令,哪一條你沒犯過?”
穆楠無法反駁,只能将頭低下。
“不過這些朕都可以不在意,今日叫你前來是為我朝安穩之計謀劃,你假死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皇上看他二人一派緊張的樣子心中覺得甚是滿意,恐吓只是手段,收歸才是目的。
奉公瑾不愧是太醫院的首席太醫,聽皇帝這麽說之後立馬接到:“聖上要臣下做什麽臣下這就去做。”
奉公瑾畢竟比穆楠更了解皇上,他猜測皇上的意思可能會讓穆楠秘密行動,于是用手推了推穆楠,穆楠也跟着說了句,高位上的聖上這才笑了出來。
“哈哈……這才像樣。這幾日莫達在城中的鬧的動靜你們是有目共睹的,他既敢将自己的野心侵入我大晞朝,朕又怎麽讓他‘無功而返’。”
原來他什麽都知道,穆楠心裏對新帝的印象有增添了一份洞悉全局敏銳,道:“聖上想讓臣做什麽?”
“朕當王爺的時候曾去過冀北,那裏山水貧瘠不生半毛,可也正是如此那裏的民風也是異常彪悍,駐紮在那處的将兵平日裏與這等民衆打交道,詭兵之術他們用的自是比平常将兵要靈活的多。你此行便是去冀北領三萬精兵,悄無聲息地過關卡,記得朕的要求是悄無聲息。”
“領冀北三萬精兵,此舉事關大晞存亡,這朝中大臣數不甚數,聖上為何就單單選穆楠一人?聖上也說冀北将兵狡黠,憑我一個身死之人又如何取信與他,如何領這三萬将兵?”穆楠低低的道。
高位上的聖上緩緩走下,他站在穆楠的身前,本是居高臨下的帝王卻撩起龍袍蹲在地上,舉手投足之間已然不是帝王與臣下的尊位差距,他擡手搭在穆楠的肩上,語氣裏夾雜着堅定和希望:“朕只信你一人,這朝中上百人臣唯獨你——與朕一樣本該是不容于世的異端,異端對異端素來憐惜。既然朕可以坐上這龍椅,你可以做這将軍,那麽還有什麽是你我不能做的?”
他話語散去了一貫的威嚴壓迫和陰冷,每一個字都像是承諾一樣深沉而溫暖,穆楠擡首看着蹲在眼前的帝王,陰柔的容顏,深沉的瞳仁,以及搭在肩上的三兩力氣,竟莫名其妙的生出詭異的歸宿感,她感到溫暖像是兄長一樣的溫暖。
“若是事态允許,朕亦可讓你再休養許久,可如今不行,蠻族莫達蠢蠢欲動,再不動手他豈不以為朕這皇上是兒戲?入冀北調兵非你去不可,這一紙文書你去後交由冀北将軍王希餘下的便只有向他證明你就是将軍穆楠即可。”他不知何時取了文書,遞給穆楠,“本來……我還有意許你做我的皇後,也唯有你這樣‘異端’的女子才符合我這樣‘異端’的皇上……”
穆楠一怔,竟覺得皇上看他的目視有些灼熱,可這皇宮卻是如何也做的得,且不說她本就鐘情與簫昇,單就皇宮這個地方她都覺得不喜歡,于是她打斷道:“聖上擡愛,臣惶恐。臣願去冀北,可這皇後……”她話未說完,便瞧見新帝嘴角戲谑的笑,頓時覺得自己被耍了,然而心裏卻松了口氣,她想着至少不會覺得對不起簫昇,又想到對不對的起又有何用,她與簫昇或許就真的不可能。心中百般滋味,攪得一團亂麻。
她這般,跪在一旁的奉公瑾卻是心裏猛地一跳,他看不清新帝臉上的神情,但是聽得到兩人的話,見穆楠這麽直接的拒絕頓時臉上慘白,心中直道,完了完了,這丫頭看着精明怎麽在這件事情上就這麽死板,這跟直接拒絕有什麽區別,都是拂了皇上的面子,按照這性情不定的皇上指不定就是死罪。又想,要是這丫頭出了什麽事情,屋裏的奉正豈不鬧翻了天,于是他磕頭請罪道:“聖上息怒,這穆将軍是失言失言,她不是那個意思,她是想先為皇上分憂,再說這後宮之事。”他邊說邊推了推穆楠,可穆楠卻一動不動。
“哎,奉太醫就不要勉強她,求親不成難不成朕還會治她的罪嗎?哈哈,有趣有趣,朕好久沒見過你這麽直接拒絕朕的人了。”新帝哈哈大笑,一掃之前的沉悶。奉公瑾嘴角抽了抽,心道:依着陛下您的性子,殺了穆楠都是有可能的。但是他不敢說,只有暗自腹诽着。
“哈哈,朕話都沒說完,你就急着推辭,看來你果真是喜歡子清的(簫昇的字)。罷了罷了,等這些事完了之後,朕就下令賜婚你二人,權作朕的一番心意,如何?”新帝眸光閃閃,唇角的笑意粲然,似是毫不在意穆楠拒絕了他。
然而聽在穆楠耳裏,卻是像震山鐘一般震的耳目失聰。與簫昇成親?這本是以往夢寐以求心心所念,可如今她卻再也不做他想。那日天牢雪夜之時,該說的都說盡了,不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她與簫昇再也無法摒棄以往重新開始。
她抿敏唇,櫻色的唇一片慘然,分明凄厲卻生出冷漠決絕之姿:“聖上好意,臣心領,只是臣與……簫昇在那日朝堂之後就再無可能,聖上若當真信我,我必提攜軍令深入冀北為聖上領來這三萬精兵,但就此之後再入朝堂卻絕無可能。”
“你這話是何意?”新帝眸光暗了暗,語氣陰沉而壓迫,“作為我大晞的将軍,難道還會膽小畏懼嗎?”
穆楠聽得出新帝言語中的怒意,但此刻卻無法顧及,她只定了定神,緩緩的道:“于世人而言,臣是已死之身,姑且不論朝臣,單就民衆都未必希望一個死了的人重新出現在人面前,更何況還是一個女人。臣不知聖上是因何而相信我,但人言可畏不可不信,總有一日聖上不再信臣,會疑心臣牝雞司晨妄圖取而代之,這也不是不可能。”
新帝唇角勾起一絲輕蔑,似是不以為意,而奉公瑾卻一臉慘白,神情恍惚像是陷入了回憶裏。
穆楠只笑,“臣知道聖上也許不信,可臣信。異端之所以為異端便是因為他處在衆人當中太過特立獨行,讓人心生恐懼。而恐懼總會讓人激發打壓甚至消滅的心,當所有人都想殺了臣的時候,陛下也許就不再這麽堅持,畢竟死臣一人可以換來衆人的高枕無憂。這樣買賣現在或許你會嗤之以鼻,但到了必要的時候也許會欣然接受。”
“可我不願那樣,我不願自己到死了都還是受他人所指。我從來都不是自願來這世上,我以為我至少我可以自願選擇我想要過的生活,喜歡自己想要喜歡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但世事哪裏有那麽的想要,往往在一心撲上去的時候等不能收手的時候才發現事實總比想象的要殘忍的多。”她低低的笑了笑,仰着頭,看在新帝的眼裏卻覺得格外的可憐,她懇求道,“所以……所以我懇求皇上至此之後放過我,也放過我師傅。”
新帝目色沉沉,臉上像是陰沉的冬日一樣讓人覺得壓迫,許久他才緩緩點頭,然而神情卻有幾分憐惜和落寞,他輕輕的道:“朕……答應你,事成之後絕不再召。”
穆楠終于笑的不那麽決絕,她唇角彎起,頭一次懷着萬分的尊敬叩首,額頭磕在地板上發出響聲,短暫而輕緩,像是她那一刻的心境:“臣謝主隆恩!”
☆、密信
臨近年關,本該是喜慶的日子,百姓們卻發現京城卻越發的風谲雲詭。
平日裏走在大街上都會看見甲盔裹身手持銀槍的護衛兵排列整齊的從街道上過往,一日這般三四回,每次返往總會抓些模樣普通平凡的商販或小仆。
偶有幾回,那被鐵枷鎖扣得嚴實的小販還會在圍了去路的護衛兵群裏發狂,麻布衣包裹着精壯四肢撐破衣服露出黝黑的肌膚,普通的臉上肆意流淌的是兇狠而熾熱的恨意,像是走投無路的野獸,掙紮着,怒吼着,手腕上的鐵器叮咚作響,好不吓人。
每每如此,百姓總也不敢走在護衛兵身邊,個個貼着牆沿行跡慌張而匆忙的走開,惟恐遷怒。
這般下來數日,再遲鈍無感的百姓也會察覺出不對勁。人心惶惶不可終日,隐隐覺得會發生什麽大事,個個都待在家裏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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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瑟瑟,風力夾雜着蝕骨的寒意,古道街市上寥寥幾人,幽暗的馬燈将人的影子拉的細長單薄,不勝風力。簫昇裹了裹棉實的衣袍,一個人迎着寒風朝着京城以北走去。
他熟稔的穿梭在樣子相同方向相異的小巷裏,七拐八拐便走到了一處樓宇精致典雅的宅子前。
那宅子的正前方挂着木質牌匾,匾上刻着遒勁風骨的三個字:春風苑。字匾便挂着兩盞大紅燈籠,幽暗的散發着昏暗而暧昧的光,就連燈籠上也寫着附庸風雅的詩詞。這麽一看卻有幾分雅致。
簫昇站在門前,微微蹙了蹙眉,倘若沒有聽說過這裏究竟是什麽地界,他或許就會以為這兒當真是與個吟詩作詞的雅地兒。
他走上前去,輕輕的拿着門上的鐵環敲了敲,梆、梆梆,敲了三下,前一下如催人賭命一般急迫,而後兩下便如閑庭散步般悠然,兩者對比鮮明響在這寒風呼嘯的夜裏竟格外的不适。
簫昇敲完之後,便退開一步站着,他微微側過身,紅燈籠的火光他的臉上印出了一片紅光,幽深的目光裏隐隐帶着紅色,本該是徇麗的卻無端的生出些死寂。他眉眼忽的跳了跳,淡漠神情裂開出一道縫,視線轉移卻是看道斷斷續續細碎的雪沫子從幽暗的天穹飄然而下。
他唇角情不自禁的彎了起來,颀長的手指伸到半空中觸碰着翩然的雪,可雪尚未落上他的手指,他忽的放下了,像是想到什麽一般臉霎時慘白,神情僵硬而慘淡的喃喃道:“我如今又有什麽資格再看這漫天大雪……”
“嘎吱”門忽的開了一道縫,簫昇瞬間轉身,他換了副翩翩公子的模樣,速度快的讓人瞠目結舌。
門內,一個穿着狐裘大衣的女子探出了半個腦袋,濃妝豔抹卻別具風情,女子眉眼淡漠的掃了眼簫昇,看見他穿着素淨簡單的外衫不無輕蔑的道:“你是誰?”她彎了彎身,狐裘微微敞開了些露出白皙而細膩的肌膚,端得是一派春光。
簫昇略略笑了笑,刻意露出的笑溫文爾雅,讓人不忍拂意,他道:“在下乃是江淮穆府的穆延清,得李少府力薦,說這兒的風雅實屬京城一絕。在下此番前來便是想見識見識。”
那女子本是有幾分輕蔑,但聽簫昇說李少府後邊收起了不屑,臉上迅速換上了張溫柔娴靜的笑容,她立馬将門打開了,手指輕輕的搭在簫昇的衣袖上扯了扯,嗓音柔媚的道:“原來是李郎的朋友,快些請進,今夜風大夜寒,莫要凍害了身子。”
“聽聞苑內有個擅長詩詞的青兒姑娘,在下慕名前來不知可否見上一見?”簫昇低着頭看着衣袖上的手,目光暗了暗,但擡起頭來卻依舊笑了笑,他順從的依着女子走了進去。笑着與那女子交流攀談,唇角帶笑,像是格外的高興。
引路的女子本還有幾分敬重,可聽了簫昇說青兒時臉色便格外的精彩,像是嫉妒卻更像不屑,她古怪的笑了笑,才道:“青兒向來是什麽人都可以見的,公子又是李少府的朋友,奴自會應公子的喜好帶公子去見青兒。”
那女子雖嘴裏笑着,但心裏卻是将簫昇客套的說辭理解為窮酸的書生,只表面上維系着客套。
這春風苑裏頭确實足夠精致,與平常的官窯相比更為雅致精細,屋宇雖不及深宮內院般大氣輝煌,但亦別有風趣。簫昇留意到,幾乎每一處廂房上挂着的牌匾都是紅木做的,紅木這幾年已是稀罕,于平常人自然是非常之物。
一路上走了,看見的女子容貌雖不是頂頂好的卻各有千秋。偶有幾個房間裏還會傳來些情動纏綿的□□,女子婉轉承歡的聲音散在寒風裏,褪去幾分冰寒之意。
領路的女子一直将簫昇帶到院落的最裏頭,越往離去房舍便越發的零星粗糙。她曲解簫昇的身份,簫昇卻也樂見其成,只将骨子裏的爾雅掩飾露出徒有其表的虛化。
他二人進了件簡樸但雅致的廂房,房間裏的布置再簡單不過,但每一樣都都格外的素雅。
“這兒便是青兒的廂房,穆……穆……”那女子眉眼微蹙,似乎想不起簫昇之前用過的化名。
“穆延清。”簫昇四下張望,卻是笑着将自己的名字說了出來。
那女子攏了攏狐裘,面上雖帶着歉意,然而眸光依舊輕蔑,她柔柔的笑了笑道:“穆公子今夜便在這處,我先去叫青兒,青兒未曾入奴籍之前也是書香門第家的女兒,自幼熟讀百書,與公子也可吟詩作對。穆公子稍候片刻,奴去去便來。”
她說完甚至都不等簫昇客套便匆匆離去,留簫昇一人。
簫昇微微笑了笑,他已經好久受過這等待遇,若是以往許是會覺得難以置信,但如今卻少了幾分年輕疏狂,心态靜默的可怕。
他掃視了番廂房,牆沿上挂着張秀氣的字幅,蠅頭小字一看便知是女子所寫。待走上前去預備看清那字時,身後忽的傳來聲冷清的聲音:“你就是穆公子?”
語調冷漠,竟讓簫昇覺得有些熟悉,心下如擂鼓般跳的厲害。
是你嗎?為何會覺得如此熟悉?他掙紮着想要回頭,可腳根本挪動不了。他在害怕,害怕一次又一次的期待成為絕望。
“穆公子就是這樣肆意闖進姑娘的廂房嗎?”身後的人又一次說道,語氣雖冷漠但終究少了屬于穆楠的威嚴。
不是她。他輕嘆了口氣,面上的苦澀迅速由笑意替代,他緩緩轉身輕聲道:“是在下唐突,未經姑娘允許……是你?”客套而禮貌的話還未說完,他便微微蹙了蹙眉,幾分驚異幾分疑惑,“蘇青鶴。”
那漠然女子臉上開裂處幾分震驚和羞辱,但很快又重歸冷漠,像是傀儡一樣毫無生氣的道:“我叫青兒,只是一個賣身入苑的奴婢,斷不可有姓有名。簫……穆公子請記住,奴婢叫……青兒,下一次不要叫錯了。”
簫昇眉頭凝蹙,語氣有些焦急和疑惑:“你……你怎麽會到這裏?你不是……”他忽的想起剛才那女子所說的——青兒未曾入奴籍之前也是書香門第家的女兒,自幼熟讀經書。是了,他忘了戶部尚書蘇大人因貪污受賄入獄,之後偌大的蘇家便就此消弭在京城的視野。
他以為蘇青鶴死了,可如今卻在這兒看到她,這對她而言豈不是生不如死?
青兒唇角露出了古怪的笑意,卻是轉身便将門關好。
她一步一步緊緊的靠近,走到簫昇的跟前忽的将身上穿着的狐裘扒下,她裏面什麽也沒穿,裸着半個肩膀媚眼如絲向簫昇款款而來:“奴為何在這,簫公子不是清楚的很麽?”
簫昇一個退步不及青兒便貼身而上,細長白皙的手指靈活的探上了簫昇的衣領了,她手指貼着簫昇的蝴蝶骨,笑得妩媚:“簫公子今夜來着,想要的不就是這個麽?”她輕快的踮腳,櫻色的唇朝着簫昇的臉頰印去……
“夠了!”簫昇勃然大怒,臉色鐵青的将貼在身上的女子推開。
青兒本就是不曾站好,被簫昇這般毫不留情的一推,頓時朝着房間內唯一的桌上上撞了上去,只聽的她皺眉輕哼了聲,臉上的柔媚頓時被扭曲所取代。
“你……你沒事吧?”簫昇推了之後便後悔,眼前的人他像是對待自己的妹妹一般,又怎會忍心傷她。
“三年已過,簫公子此刻又何須如此惺惺作态?若不是想要我,那麽你來這而做什麽?”青兒嗤笑了聲,她以為自己會淡然處之,可看到那個曾經愛慕着的男人以這幅毫不知情的樣子來這裏點自己,她怎麽可能淡然,那麽多次期盼那麽多次逃走如今都是笑話。
“青兒!”簫昇厲聲道,“我從不知你會在這兒……我若是知道便絕不會讓你淪落至此……”
“你知道又怎樣?你肯向皇上求情?還是你有能力有辦法讓我逃過此劫?簫昇,你不過只是一個侍郎大人,你憑什麽說你絕不會?”
簫昇頓時語塞,這些他無法反駁,可也絕不忍心看到青兒這個樣子,他頓了頓,才道:“我一定将你帶出去。”
青兒眼底閃過幾分希望,可終究還是一派淡漠,她将自己身的狐裘攏了攏,淡淡的道:“你回去吧,這裏不适合你來。”
“青兒!”簫昇大聲的喊了她,神情焦慮而心疼,入了奴籍該如何恢複平民之身,他心裏清楚的很,“即便我去求皇上,也一定會把你帶出去。”
“帶我出去,你就可以娶我嗎?”青兒緩緩的笑了笑,看着簫昇帶着幾分期許,幾分希望。
可她等了許久,簫昇都未曾開口,她便知道他不會答應。
“簫哥哥,你總這樣,分明不能給我承諾卻總對我這麽好,你明明知道我要的從來都不是你對我好,我要的一直都是你的心意。你如果不能給我,又何必再來打擾我?”她輕輕的說道,分明是覺得委屈覺得難過,卻怎麽也哭不出來。
“即便我不能娶你,可也絕不會讓你待在這個地方。”簫昇皺着眉,沉默了許久,“我答應過你父親,即便不能娶你,也不會讓你過的不好。三年前的事,我并不清楚,也不知道你會被送到這裏來。”
目光觸及到青兒略微敞開的衣襟,簫昇頓了頓,緩步上前。眼前的人不似兒時那般清純可愛,面上的譏諷和死寂總也散不開,像是刻入骨子裏一樣。
他嘆了口氣,動作輕柔的将青兒的狐裘拉攏:“我一直把你當做我的妹妹,從未想過會娶你。這些年,你在這裏受苦了。是我來晚了,可現在也不遲,我明日便接你回去。”
他說的那般輕柔低沉,青兒本絕望的心又悄然的裂開出希望,她不能自已的看着眼前的人。已有三年未見,她的簫哥哥已經成長為一個俊逸的公子,容顏再好但目光卻不似以往那般清亮。黝黑的瞳仁中有着她看不到的沉寂和決絕,那是她不曾參與過的經歷。是絢爛,是廣袤,是刻骨,是幽暗?她都不知道。
她已經待在這裏三年了,不再像初來時那般傲氣,剝去了尚書之女的身份她僅僅只是這春風苑的一名普通的妓子。每日以清雅虛僞的妝容游刃于不同身份不同樣貌的人群中,別人喜歡她做什麽她便做什麽。她已經不是……蘇青鶴了,也已經對外邊的世界不抱有任何的希望。
每日從不同的人懷裏醒來,每日重複着行屍走肉的生活。這樣的日子,她已經厭倦了。而唯一可以不那麽麻木的事情便是聽小仆從外面聽來的消息。
簫府二公子被皇上封為刑部侍郎。
刑部侍郎簫大人彈劾了誰……
簫大人以監軍的身份前去北疆戰場……
北疆戰役大勝,大将軍穆楠與簫大人回朝……
簫大人奏折說大将軍穆楠是個女子……
簫大人被越獄而出的大将軍打傷了……
…………
所有的所有都是簫昇的消息,每每聽完這些,她才會覺得自己還活着,會擔心,會高興,會想要逃出去。
她一直在是這樣想,也一直是這樣做。她見過形形□□的人,也知道很多別人不知道的事情。譬如這春風苑,在外人眼裏只是一個場所高雅的妓、館,可她知道背後的老板卻并不簡單。
偶有一次,她偷聽到苑中的名姬與一個不知身份的人在交談,她看到那個名姬将自己臉上的面具摘了下來,露出與中原人迥然不同的深邃眼窩,那不是中原人漆黑的眼睛。幽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