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22)

臨近年關,館內的人本就更少,偌大的宅院便顯得有些空曠,路道邊燃起的蒼白燈籠,燈火搖曳,越發寂寥蒼涼。

蘇越輕車熟路的拐過幾道回廊,卻是深入館內。最東方的一間房間裏燃着燈,明亮的燭光在夜色之下顯得格外的清晰溫暖,幾道細長的黑影投影在窗紙上,高高束起的冠發襯得人影修長。

他走上前去,輕輕的敲着門扉,裏頭傳來一聲略帶笑意的聲音,低沉而蠱惑:“來了。”

蘇越點了點頭,點了之後才恍然大悟,隔着門扉裏面的人根本就看不見他的動作,于是他輕輕的推開門,眉目一瞬間顯得低垂恭順:“主子。”

莫達此刻正斜斜的坐在房內的圓桌上,桌上放着一套精致典雅的紫砂壺具,壺嘴冒着氤氲水汽素,素白而骨節分明的手指搭在桌子的邊緣輕輕的叩着,悠閑自得而又志得意滿,運籌帷幄,倒是極少見他露出除此之外的表情。

蘇越進來之後,他也只是擡手看了眼,複又将神思放歸到圓桌上的茶具上,他的臉掩在氤氲白汽裏,分不清是在看那套茶具還是在看木桌。蘇越猜不準莫達的心思,本來到嘴邊的話,被他咽回去了,只沉默的站近些。

等了許久,莫達方微微側過身,他的面容不似北漠人那般粗狂,反倒與中原人相似,都有着尚顯柔和溫潤的輪廓。就連脾性也與中原人本根同源之同,足夠狠絕足夠果斷能但大事,且勤于謀略。

可也正是如此,他才會在衆多汗王世子裏脫穎而出,一舉收歸零散的部落,成為北漠最年輕且最聰慧的世子。

“你在大晞的這幾年,可曾見識過大晞陶藝?”

蘇越微微一怔,這問題問的有些莫名,他看了看圓桌上的那幾只精致小巧的杯子,深色的杯沿被磨得圓潤,淡青色的茶水侵潤着杯壁,水色澄清……心中疑窦叢生,莫不是主子對大晞的陶瓷生了興趣?

他搖頭道:“屬下不曾深入了解,知之甚少。”擡頭卻是瞥見莫達神情裏閃過一絲極淡的遺憾可惜,便又補充道,“大晞西南有處小鎮,名曰沣興鎮,盛産瓷器,因其泥土适合,用來燒制的瓷器也格外無暇,再加上鎮上藝客技藝精湛所得瓷器個個精美,所産瓷具皆送往京城名貴處。主子若喜歡,屬下便即刻下去安排。”

“如何安排?”莫達淡淡一笑,問道。

蘇越驀地擡首,有些意外,他猜不透莫達的用意,只好道:“沣興鎮上每年所産出的瓷器種類繁多,幾近種種都會被收錄與官冊,要想弄出一兩件獨有的而又不被記錄在官冊之上倒不是沒有辦法。屬下與戶部侍郎趙席也有幾分交情,從他那兒淘得幾件并無不可。”

“是嗎?”莫達看了眼蘇越,神情不明,談不高興,也說不上不喜,“那若我不單單只想要幾件呢?”

“主子的意思是……整個沣興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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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沣興鎮?”莫達搖了搖頭,站了起來,取出一盞并未裝滿茶水的杯子,輕輕摩挲着,杯沿細膩冰涼:“每日這般仰仗着旁人的臉色行事,倚靠着交情才能得到想要的,這未免太過卑微受挫。母親每每總是被父君折騰的丢了半條命後才能有勇氣提出一丁點請求,她喜歡大晞,喜歡大晞的刺繡,喜歡大晞的瓷器,喜歡大晞的一切,可卻總是不能理直氣壯的提出。她那樣,我卻不會。我籌謀多年,為的可不單單是幾件瓷器。”

他說的極輕,可每個字都傾注了十足的信念,他從不曾言明,可在他底下的每一個心腹都知道,他的意圖是所有部下的信念。即便是遠離故土,忍辱負重,甚至改頭換面都在所不惜。

“屬下必竭盡全力,助主子入主中原。”那番話,是莫達第一次說,也是蘇越第一次聽,可在今夜卻令二人俱是熱血奔湧。

莫達轉身站在蘇越面前,他擡手扶起蘇越,問:“呵,很好,北漠消息如何?”

“單梓琰中計,金令入北疆時便輕裝返京,日前傳來的消息,現在估計也該到了陌城,三日便會到京城。”

“西北将軍鐘熠呢?”

“鐘熠只是個大老粗,空有一身武藝,并無半點智謀,領兵之事全靠他的副将,收服了他的副将,那就京城五裏外的駐軍也就控制好了。”

“京城禁軍呢?”

“禁軍統領是我們的人,只要攻入皇城,皇帝就可手到擒來。”

“很好,傳令下去,今夜子時攻入皇宮。”莫達背手而立,卧室的燈火耀出的光印在他的臉上,像是曦光一樣。

蘇越垂首應諾,随即後退出去。

蘇越出了潇、湘、館,一路向西疾行,夜風吹寒了臉頰,那顆跳動不已卻是熱血沸騰,他目色在街道點亮的馬燈下隐隐帶着幽暗的藍光,那是興奮到極致的表現。

在拐過一道街道時,他唇角的笑意忽的斂去了,頭小幅度的朝後方側看,後面什麽都沒有,街道寂寥空曠,馬燈孤零零的燃燒着,像是等待着什麽一樣。

可越是這樣,他卻越放心不下,感覺好像是被人跟蹤了。

蘇越腳步不停,衣袂被寒風吹得呼呼作響,在拐入前面的街道時,便消失了。

在他消失的那個地方,出現了一個人的影子,一個人緩緩跨出,身形修長,束冠而立,是個年輕的男子。

男子站在交口處不動,臉上露出不郁的神情,像是惱怒自己跟丢了一般,他擡手抵在岩壁上,張望了許久才折身離開。

待那人走後,蘇越忽的從黑暗中走出,唇角露出輕蔑的笑:“三腳貓的功夫還想跟蹤我。”

可他話音才落,忽的從高處落下了一道身影,那人占住了前方的生路,面無表情,一雙眼緊緊的盯着他,分明就是剛剛那個離去的男子。

蘇越臉色一變,折身便想跑,但并未跑開,便被人施力拉住了,一個返身脖子便被人給掐住,肺腑頓時失了空氣,像是要炸了般難受。

那人掐了半晌,直到蘇越覺得氣力不足,臉色緋紅時才松開,冷冷的道:“我問你,簫昇在哪?”語氣像是冰渣一樣,低沉而蝕骨。

蘇越彎着腰,捂着脖子喘氣了好久,才道:“我不知道,你找錯人了,我不認識什麽……啊!”他還想反駁,可卻肋骨卻被那人擊斷,生生紮入骨肉,疼的他冷汗連連。

“我再問你一遍,簫昇在哪?”男人陰郁的問,那雙眼睛像是侵入寒水的石頭一樣冰涼。

蘇越粗喘着氣,感覺到整個胸腔疼的發燙,他搖了搖頭:“我不認識你,也不認識……啊!!!”

“咔哧!”手臂被人生生的折斷,扭曲的擺在身側。

“簫昇在哪?”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咔嚓!!”另一條完好的手臂也被折斷,蘇越整個人扭曲的躺在地上,渾身都在發顫。

“簫昇在哪?”居高臨下的男人锲而不舍的問,每一個字都像是被注了寒冰一樣冷的厲害。

蘇越搖了搖頭,想說不知道,但男人又低下頭,手頓在他的右腿上,他懼怕的大聲阻擾:“我知道,我知道,他在潇、湘、館,求你放過我。”

“莫達今日找你有什麽事?”

蘇越閉口不語,男人低聲笑了笑,動手将他的腿折斷,疼的他渾身抽搐。

“你剛剛出□□館時放了信號,是不是今夜就行動?”

蘇越瞪大了眼,有些意外,但更多的卻是懼怕,這樣子被男人看在眼裏,男人冷冷的笑了笑,目光陰冷。

男人的手終于不再動他的腿了,蘇越心裏剛松了一口氣,九死一生之下唇角自然的露出的笑,可還未笑開,一直細白而柔膩的手掌便迎空劈來,天靈蓋崩裂的聲音,以及那人低沉的嗓音一起傳入腦海:

“我曾說過,誰傷了他,就一定會殺了誰,上一次是莫達救了你,這一次可沒有人會救你。”

那聲音陰冷而熟悉,毫不掩飾的殺意獨有在那個人的身上才見識過,蘇越心涼了半截,不敢置信的看着男人的樣子:“你……你是……穆……”目光渙散前,他看見那個掀開了臉上的面具,露出一張冰雪般炫目的容貌,那是一個已經死了的人的樣子。他想告訴莫達,卻發現什麽也說不了。

穆楠站直的身軀忽的晃了晃,她微微朝後退了幾步,眸色有些發紅,渾身的真氣也有些紊亂。

細長的手指紮入陰冷的石壁上,直到手指紮得血肉模糊,才将心裏暴戾的殺意壓制住。

“莫達,你最好乞求沒有傷他分毫,不然我就是費盡功力也會與你拼個你死我活。”

她飛身躍上屋頂,卻并不是朝着潇、湘、館的方向而去,反而是朝着皇宮的方向。

☆、攻門

亥時一刻,京城暗藏者紛紛出洞,城門大關,禁軍齊齊圍住皇城宮門,整個宮城像是被下來秘術一樣安靜,沉睡着的宮人卻絲毫不知自己已經面臨着插翅難飛局面。

子時剛過,京城極東的方向閃起一道極亮的焰火,細長而明亮尾光是夜色裏最為耀眼的存在,藏在暗處裏的魑魅鬼魉肆意從黑暗裏湧出來,直奔皇城而去。

異族的世子莫達,一改往日的低調,褪去多年來加身的異族絨裝,換上了代表着親王貴權的貴重王服,一襲暗紅的華貴錦服加身,顯得整個人氣勢逼人。那張酷似中原人的臉,竟有幾分像似新帝。

他一路踏過京城角落,在他的身後不斷的湧出了暗黑色的跟随着,一路下去,越是龐大,像是帶着一片墨色的陰影一樣。

到了宮門時,宮門緊閉,外面集聚着數百上千穿着軍裝的人,裏面卻是靜默一片。莫達站在人群的外圍,神情莫測,在臨近目的的彼岸時卻顯得格外的嚴肅和沉默。

他微微招了招手,站在一邊的衛士便立即舉起手中攻城所用的旗幟,只聽得一聲尖銳的嘯聲,通紅色的宮門便應聲而開。

巍峨壯闊的宮門被大打開,露出了或華麗或堂皇或隐晦或暗毒的內在,四周圍着的兵官想起湧起的潮汐一般朝着打開着的宮門湧入,人潮湧動,到了最後只剩下莫達一個人站在那方空地上。

大晞的冬夜顯得格外的靜谧,可越是靜谧能引起的響動也就越發的轟然。

人群的步踏聲,刀劍的碰擊聲、宮人臨死前絕望而短促的呼吸聲以及西風入耳的聲音,像是一場別具一格的音樂盛會,在漆黑的夜色下在宏偉而巍峨的宮城內拉開了序幕……

這是一場注定生死的宮城,也是一場空前浩大的陰謀,誰能坐上王者之位,不再靠血脈,而是實力。

莫達擡頭看着面前的宮門,面色并無忐忑不安抑或是緊張期待,反而有些恍惚,他看着那宛若母親額首上血液顏色的宮門,喃喃道:

“你一直惦記着的大晞,可曾記得你的存在,你一直放在心裏偷偷念叨着的大晞,可還有人會在你死後添上幾片黃紙?母親,你看,他們都沉浸在年節的喜悅裏,哪裏會有人記得,既然活着沒人記得,那兒子我便讓他們下去陪你。”

他終于不再沉默,唇角噙着一貫的笑,卻是一個飛身,踏着虛空裏悄然而下的白雪落在了巍巍高樓之上。

濃濃黑夜裏,那抹黯然的紅色影子,像是靈詭的影子一樣在琉璃瓦上跳躍着,而他的身下,大片濃墨的軍帳靈動的在宮城內揮舞着劍刃,脆弱而單薄的宮娥被人劃開身體各個地方,豔色的血液從裙襦下氤氲而出,血味翻騰,那是比地獄還要恐怖的存在。

新帝在議政殿裏,老公公守在他的身邊,年邁的身軀微微顫抖着,卻絲毫沒敢說出聲。

他的身前,齊齊跪着的是一排排官服加身的大臣,穆楠跪在地上,卻是換了一身銀白色的盔甲,事出緊急,能通知的人也盡數通知到了。這些大臣,盡數是未曾被莫達收入麾下的,但也基本是些文臣,讓他們說文解字暢談言論可行,但這領兵降敵,卻是強人所難。

“陛下,潛伏在京城之外的冀北軍随時聽候調遣,從亥時到現在,應該是快到宮門,只要我們堅持,那麽久必定會等到援兵,還請陛下放心。”

說話的人是個穿着樸素面容粗狂的漢子,那人是穆楠請回的冀北守将,在察覺出莫達的詭計之後,她便将此人提來。

這話說的自然沒錯,只是……宮內的殺伐聲離這議政殿越來越近,光憑着羽林衛,能否阻擋敵兵攻入能否等待援軍及時解圍卻是個艱巨的任務。

朝中大部分武官被莫達或是脅迫或是勸說或是取而代之,剩下的近乎是領着閑職當差,能為所用的是越來越少。又拿什麽來抵擋?

穆楠看着上方坐着的新帝,新帝此刻臉上陰沉的快滴出水來,她朗聲道:“兵甲逼近,局勢危急,援兵此刻在路上,臣請命迎面擊敵,為援兵争些時間,還請陛下恩準!”

此話一說,頓時激起波濤,群臣齊齊低首私語,原本寂靜的宮殿像是炸開了鍋一般熱鬧非凡。

新帝神情莫測,臉色依舊陰沉,他道:“你可知,你所說的這番話意味着什麽?”

整個宮殿齊齊靜了下來,所有殿臣不說話,目光所聚的是這朝殿裏唯一的一個穿着盔甲的女人,那個曾經因女裝欺君身死囹圄的将軍。

“臣知!”穆楠叩首拜道。

“你可知,你此去有可能永遠也回不來?”

“臣……知!”

“你可知……”陛下站起身了,兩手撐在案席之上,老公公注意到,他的殿下在微微發抖,“你即便是死了,也有可能挽回不了敗局,朕有可能等不了援兵,也就是意味着你所做的努力是無用的,你的命也是白白的犧牲的。”

“臣知!”額首與寒冷的地板貼在一起,她清楚所有,清楚一切,也清楚這一次若當真死了,也就意味了什麽也沒有了,就連魂魄也有可能不在了。

可即便如此,她選定的路,縱使爬着也一定會走下去,這是承諾,更是執着,因為她已經無路可退,唯有前進方能是通向光明的唯一路徑。

“臣知道,但非臣不可,這殿中大臣沒有一個人比臣更适合,臣無家室之累,更兼具一身功夫,退敵不臣也可保身。請陛下恩準臣出外退敵!”

“臣亦請求!”

“臣附議!”

“微臣雖年邁,但也曾領過兵,退過敵,不能因為數歲就欺負老人家,陛下,還請讓臣也去!”人群裏,蒼發的老将軍也跪在殿下請命。

一時之間,殿內盡數的武将皆請命,像是一個石子引起了諸多漣漪一樣。

新帝沉默良久,臉色不那麽陰沉,顯得有些蒼白,他道:“朕準了。”

穆楠再行一拜,便提着刀劍領着衆位将領出去。

殿外火光滔天,宮娥聲嘶力竭的哭喊聲像是這世上最為刺耳最為絕望的哀樂一樣響在了每個人的耳裏。

衆位将士齊齊守在殿外,手中執着的刀劍隐隐發燙,它在叫嚣着,血脈奔騰,在雪夜裏帶來了溫暖。

莫達停在了宮殿之上,俊逸而蒼白的面容被火光照亮,暗紅色的衣擺随風而起,那是一個如同妖魔的存在。

☆、攻殿

援兵被困在城外,城門緊閉,宛如銅牆鐵壁,沒有攻城所用的用具又豈能進去。

城外靜谧而緊張,一門之隔的城內卻是風波四起,早先混進去城內的冀北兵在接到守将主帥的消息時已經亥時,幾人到達城門附近預備迎接,卻發現門已經大關,守衛在城門邊的守将有大約數十人,又如何能夠破門領兵而進?

一時之間,急得他們跳腳,這延誤戰情按軍律當斬,冀北軍雖粗魯狡猾但軍律卻嚴令如鐵。于是他們想來想去想到僞裝成送夜宵的小差過去,待搞定幾個守衛準備偷偷開門卻被另一波不知掩藏在哪兒的影衛以及睡得迷糊沒有搞定的兵衛給截住,幾人硬是拼了九牛二虎之力折了好幾個弟兄才将大門開了一道縫兒。

隔着縫兒準備朝着守在外頭都快長成枯草的冀北大軍呼天喊地,話還沒說出來,就被身後的影衛捅了一刀,硬生生的朝着門縫噴出了大口心口血,血順着門縫濺的老遠,好歹引起了頭頂着枯草的冀北軍的注意。

那口血濺在冀北軍裏都尉的臉上,像是濺在了他的心裏,他伸手一摸,紅的,牛大的雙眼瞬間染了薄紅,那都尉提着刀大刺刺的走到門縫邊,大吼一聲:“我草你祖宗!”

那都尉入伍之前是個土匪,生性狂妄,又極其護短,素來讨厭臉上被噴了口水,更讨厭的有人欺負了他手底下的人,更何況還是拿刀捅了他手底下的人。

都尉擡腳踢開門,門縫兒越來越大,守在外面的冀北軍此刻也紛紛過來,齊齊的将大門推開。

入了城的冀北軍就如同跑進來雞籠的黃鼠狼,活潑歡快而又目露兇光,個個兇悍無比的揮舞着手裏的刀劍,将這守在門邊上的衛士一一斬殺。

那都尉更是兇殘,他提着大刀沖着站在噴血護衛的影衛斬了數十刀,待滿臉的血渣子都凝成霜後才停下。

氣喘籲籲的抱起已經身死體寒的基本兵哭的稀裏嘩啦,鐵血男人在那一刻像個失了夥伴的小孩子一樣,痛哭流涕。

那都尉哭了半晌,四周的兵衛俱是默然唏噓不已,半晌,都尉止了哭音,嘶啞着嗓子朝着皇城方向吼了聲:“給老子沖!”

夜色越來越深,寒風四起,白雪盈盈而落,落在身死屍冷的影衛、兵士的身體上,很快的凝結了一層薄薄的寒霜,瑩瑩似雪卻又格外冰涼。

攻入的将衛将議政殿團團圍住,昔日潛伏與大晞的将尉褪去了僞裝,露出了虎狼般兇冷的藍色瞳仁,那是着黑夜裏最令人膽寒的顏色。

穆楠提劍斬殺,銀色長刃沒入了敵人的胸腔,血色四濺,她那身純白的盔甲已經染得鮮紅,連一貫清冷而漠然的雙眼也染了一層紅意,殺伐之時,潛伏在體內深處的狂躁也在四散沖擊,唯有殺戮可以平息。

與她一起的衆位将領,包括本身就圍在外殿被擊的後退的羽林衛也在這兒,衆人齊齊殺敵,士氣如虹,一時之間令北漠敵賊難能推進一步。

莫達立在屋頂之上,寒風吹起了他的衣袍,他屹然不倒,狹長的雙眼緊緊的盯着那個人群中奮勇殺敵一身血色盔甲的人。

“主子……”他身後的影衛有些躊躇,眼神飄忽。

“什麽事兒?”

“蘇……蘇将軍死了……”

“……什麽時辰的事?”莫達雙眼緊閉,暗紅色的錦服隐隐帶着冰寒之氣,他該是極怒,許久才問道。

影衛垂首,盡量将自己低到極致,他脊背微微發抖,不知是冷的還是懼的:“……一個時辰之前的事,天靈蓋被人擊碎,屍體躺在離潇、湘、館不遠的小巷的牆角邊……在他的手下,依稀刻着一個‘木’字。”

莫達睜開眼,盯着下方,神情似悲非悲,許久才道:“那是他的宿命!”

他說的話素來令人信服,言語之下的陰冷和狠厲叫那影衛有些不寒而栗。

莫達只微微一笑,卻是一個閃身便飛落而下,他目的明确,步伐穩健,凡是擋在他面前的士兵皆被他一一斬殺,到最後所有人都畏懼他反而留出了一長道過路,道路的那邊與他相對的是那個穿着盔甲的将軍。

莫達不動了,他微笑着看着前面的将軍,用他那一貫風輕雲淡的語氣道:“你沒有死。”

仿若知己好友般,若忽視他舉手投足間的殺意,倒真的讓人那樣以為。

穆楠将手中的銀劍從身邊的一位叛将的身體裏抽了出來,她氣力不抵全盛時期,此刻已然有些倦态,渾身上下的污濁血沫襯得那張冷厲的面孔越發的可怖。

“你還沒有死,我怎麽可能會死。”長劍揮空,劍鋒直指莫達的胸腔,她遙遙對望,那雙微紅的眼瞳內沒有一絲的善意和溫暖。

莫達微微挑了眉,唇角勾勒出一抹極淡的笑:“是嗎?那今日我就親自讓你下去,以免小越在下面會覺得無聊。”

說着,他身形一晃,卻不知是使了什麽功法,竟是一瞬間便移到了穆楠的身側,那雙堪比琴師的雙手此刻靈活的宛若彎蛇一般伸到了穆楠的脖側,只差一寸便可掐住穆楠。

穆楠渾身一滞,下一瞬便将劍刃橫在莫達的身前,對着半空一個橫劈,劍刃逆風而行,卻是被莫達靈巧的側身躲過,霜色的白雪落在了銀刃之上,絲絲冰意是那夜最為寒冷的存在。

“你的武功在這個年齡尚且算是翹楚,但與我相比,就不是差一個層次這麽簡單,你确信你殺的了我嗎?”莫達閑閑發問,身軀靈活躲閃,穆楠每一次斬下都被他躲過。

穆楠未答,卻是在下一瞬出手,劍刃直抵莫達心髒,莫達腳尖觸地,伸展雙臂,整個身子像是有什麽牽引一般朝着後面退去,任由穆楠節節逼近仍保持了一個極近卻十分安全的距離。

“你為何一定要如此,皇帝昏庸□□,手段狠厲,整個大晞的國土有多少寸土是因為皇室無能而劃分出局,永無返歸的機會。以你的才智和膽氣另謀賢主不是不可能,我今日取而代之,即便你是女子也可許諾你身居高位,你看如何?”莫達退無可退,他二人已然從議政殿的包圍圈中脫離出來,在他的身後是皇宮巍巍高強,在他的前面是步步緊逼的穆楠,面對如此困境,莫達眉眼未變,依舊笑着問道。

他本以為穆楠不會回答,手指正夾在那泛着銀光的劍刃上,卻沒了料到穆楠出聲了,一個不慎竟使得劍刃紮破手指,滑下一串的血珠子:“誰都可以,唯獨你不行!”

“為什麽?”莫達問。

“因為……我說過,誰若敢傷害他一根毫毛,哪怕是追到天涯海角,也會讓他付出代價!”穆楠劍刃忽轉,驚得莫達一個抽手她便乘機收回劍刃,朝着莫達一刺,此刻莫達已然不似剛剛那般失神,他很快的反應過來順着高牆飛起一段一個翻跟頭人便落在穆楠的身後。

“既然如此,那麽就留你不得!”莫達低低的道,他沒了之前的手下留情,出招狠厲精準,每一招都是朝着穆楠的命脈殺去,這一次倒是讓穆楠躲得狼狽。

這般數十招後,穆楠雖無性命之憂,然而身上大大小小的傷也都差不多填了個遍,顯得狼狽不堪。在她的對面,莫達依舊是那副樣子,暗紅色的錦服被他穿出了貴公子的氣質,忽略掉眼底的殺意,倒顯得像是閑庭漫步一般悠然自在。

正逢此刻,宮城外的冀北軍已突破重圍朝着議政殿方向趕來,一路疾行,呼聲叫聲以及鐵甲聲在這深夜裏顯得無比清晰響亮。

穆楠聽得清楚,莫達自然聽得更為清楚,他明白過來之後便放棄了殺穆楠的想法,他躍上高樓,極目遠眺,而後又轉首看了眼穆楠,目光又掠向議政殿處,目的明确似乎不僞裝。

“原來是這樣。你冒着性命之憂與我周旋就是為了等待援兵,五裏之外的西北駐軍被我所控制,這些你又是從哪處調來的?”他站的位置極高,風雪正盛,霜色的雪花落在他的發髻上,額頭上,以及衣領上,頃刻間融化又在一下瞬被下一波的風雪落上。

穆楠半仰着頭,她渾身上下都帶着疼痛,有的是早先的傷口迸發,有的是之前與亂兵打鬥時所受,而剩下的便是莫達的拳腳,此刻本該是極為的狼狽,可她依舊顯得傲然而冷漠,她看着莫達少有的挫敗和疑惑,難得笑了笑,給出了答案:“冀北軍素來骁勇,調他們來京對付你們,自然算的上以棒打狗,适得其所。”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莫達謙謙一答,氣質溫和柔善,仿佛他所争所求并無強求之意,一切都是順心的,“不過,調來這冀北軍,也是需要些時日,你們又是從什麽時候知道我的意圖?”

“你已經處于敗局,與你說也無妨。陛下并不清楚,但那幾日簫昇遞上的折子上具體敘有混入中原的異族,雖數量不多,又多以平頭百姓居衆,本該是無妨,但錯就錯在他們的說辭太過于完美無缺,莫達,你太過于聰明,就連後路都準備的十分充足。”

風雪越來越急,兩人身上都有着一層淺淺的雪花,霜白一片,好不刺目。

“陛下作為争儲的皇子,有什麽陰謀是他沒有經歷過的。捕捉下獄的幾個具有官職的異族皆是一口咬定自己是無辜,沒有其他企圖,每個人的說辭背後陛下都命人下去查探,卻無任何疑點,而你有恰好在京,那麽沒有疑點就是最大的疑點。”

穆楠頓了頓,手指凍得有些僵硬,這寒雪本就是天地之間最為冷冽的象征,可此刻卻因遠處的人聲而感受到幾分冰寒褪去的溫暖,她彎曲着手指輕輕道:“陛下自然不會容忍這種情況的發生,而你已經輸了。。”

莫達不語,他低頭看了眼越來越近的冀北軍,唇角依舊噙着一絲笑意,好像對于穆楠所說毫不在意。那笑容太過于輕淡,他表現不出任何一點計謀被人打斷的懊惱,即便是最為基礎的遺憾也并未看到,仿佛是什麽也不重要,又仿若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內……

不好,他這是……穆楠忽的明白過來,在采取舉措時,劍刃尚未碰到莫達的衣擺,便被他居高而下的掌風擊打在地,五髒肺腑被注入的內力震得生疼,整個身體像是破敗到極點一樣不堪重負,連動一動手指都是十分的艱難。

她整個人埋在雪地裏,掙紮着擡着頭,看着步步緊逼的暗紅色下擺,手指深深的陷進雪窩裏,只感覺到一陣又一陣冰寒。

“你們算無遺漏,但也未免太低估我了,我既然入了這皇宮,就絕不會空手而歸!”那暗色的衣擺降了下來,落在了她的眼前,她聽得莫達用極輕的語氣說道。

穆楠大睜着眼,顯然是猜到了他的意思,整個身體在微微的發顫,不知是因為冷的還是因為他的話,她臉色慘白,唯獨唇角還遺留着血液溢出的鮮紅,顯得格外的魅惑人心。

莫達嗤笑了聲,擡腿欲走,但也只走了一步,便感覺到來自于右腳的阻力,他返首一看便看到有一雙細長慘白的手指正死死的拉扯着自己的衣袍,那麽拼盡全力而又誓死不放。

“只有我還活着,就絕不會讓你、踏、進、議、政、殿、半、步!”

莫達搖了搖頭,無情而冷厲的施手打斷了那只手,風雪中那聲沉悶的骨折聲格外的刺耳,好像能夠讓人感同身受一般的疼痛,穆楠悶聲低哼了聲,寒風大雪裏她疼的滿頭大汗,臉色慘白。

“呵,你和那位簫公子一樣不識擡舉,非得殺了你們才知道有些事情沒辦法改變有些人是不能忤逆的!”莫達拍了拍手,轉身就走,他不知道在他走後地上疼的厲害的穆楠因為這句話已然紅了眼,更不知道穆楠生生的将那折斷了的手臂撐着站了起來。

“簫昇……死了……”她搖搖晃晃的站起來,因折斷而顯得有些扭曲的手僵直的停在半空中,臉色慘白,神情落寞而空洞,“簫昇……死了……”

她喃喃幾句,卻全然都是一句話,嗓音嘶啞而低沉,每一個都都無比的絕望而孤獨,眼瞳的紅色粲然若火,印亮了整個眼瞳,一滴血色的血水從眼眶裏溢出,順着慘白的臉頰滑落,留下了一道極深急紅的痕跡。

“簫昇……死了……”她輕輕的笑了起來,口腔肺腑血氣翻湧,她忍不住弓着身子嘔出大口的血,豔色的血沫順着嘴角滑落到她的下巴、衣領上,狼狽而可憐。

“啊!!!”血氣翻湧,長發分飛,漫天白雪裏,她像是一個被遺棄的孤兒一樣,身上的銀色盔甲因打鬥而折損破碎,兩眼空洞而絕望。

☆、終章

殿外風雪漫天,打鬥聲、刀劍聲以及宮人的嘶吼聲不絕入耳,而議政殿內卻顯得格外的安靜。

朝中的大叔朝臣守在殿內,每一個都顯得緊張謹慎,豎着耳朵聽着一牆之隔的殿外的聲響。陛下坐在高位上,單手撐着額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他的身後那個受寵的老公公低眉順眼的伺候着。

每一個人都異常的緊張/擔心,外面的風吹草動都會驚得他們神經質的探頭張望,然而誰也不敢推開殿門一探究竟,好像這樣就可以僵持着佯裝着粉飾太平。

“砰”的一聲,雕琢精致的木質殿門飛撞進殿,飛雪呼嘯,冷風吹得離那扇廢了的殿門較近的朝臣縮了縮脖子,他們高揚着長袖抵擋着,餘光卻瞥見了暗紅錦服的莫達。

那是與初次在朝堂上見得那位氣質溫和衣着迥異的北漠世子截然不同,暗沉的衣色顯得他面頰淨白,本該是文弱之态卻教人生出一種淩然不可侵犯的淩厲,他背後風雪肆虐寒風四起,然而他屹然而不動,仿佛這長雪只是他登場起興的道具。

他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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