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

盯着她。

銀心那小丫頭也是潑辣狠厲的狠,一路送了秦氏出去,愣是沒給秦氏機會撒潑大鬧。

最後,秦氏還是走了。兒子生病,她一刻都不敢耽誤,只想先回去看看兒子到底如何了,再回來解決婉蓮的事情。

可是她怎麽都沒想到,這一回去,沒過多久,顯示收到了傅家的修書,說是請她快些将婉蓮接回去,當時她以為當真是陸錦做了什麽,心中憤恨無比,可是等到真的來了,見到的卻是一只腳還站在鬼門關,奄奄一息的婉蓮。

秦氏老老實實的說出了所有的事情,擡頭望向傅承宣,仿佛看着什麽希望:“承宣,姨母如果有半句假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那個陸錦當真是蛇蠍心腸!她一直不喜歡婉蓮,我不知道婉蓮做了什麽錯事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可是那個陸錦真的不是什麽好人!說不定……說不定……”

傅承宣的臉色深沉,一直到聽完所有的話,也沒有動一動眉頭,他擡眼望着秦氏,淡淡道:“阿錦若是不安好心,又為何會送來兩百兩?”

秦氏陡然激動起來:“這、這就是她的手段!你、你們都被她騙了!她一定是裝好人!她是……”

“我知道……”

秦氏的情緒還激動着,然而就在這時候,一個虛弱的聲音傳了過來。

傅承宣和秦氏都是一愣,秦氏的臉色更是一白。

月亮門後,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那裏的婉蓮走了出來。她身上連一件披風都沒有,只穿着最單薄的衣裳,仿佛風一吹就能将她吹倒。

她面色蒼白,神色平靜,好像只是在旁觀不認識的人說話,心血來潮插一句嘴一般。

秦氏走過去,看着婉蓮這個樣子,更是覺得難受:“你、你怎麽出來了!?這外頭有風,你身上還有傷……”

婉蓮無聲的躲開了秦氏的攙扶,目光則是望向傅承宣。

秦氏又怎麽會看不出婉蓮舉止間帶着些怒意?她在怪她,怪她這個做母親的人……

婉蓮:“表哥,我能不能和你說會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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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承宣目光沉沉的看着婉蓮,良久,點點頭。到了現在,他也有些話想要問清楚。

婉蓮被攙扶回了房間。這一路上,她對秦氏十分的疏離,基本是自己咬着牙回來的。她躺回床上,傅承宣保持着一些距離,拖了一張椅子坐下,也并沒有看她。

秦氏原本立在一邊,婉蓮卻平靜地看了她一眼,道:“娘,方才那個湯不錯,能不能再幫我盛一碗來?”

秦氏面色一赧,知道女兒是在支開自己。從前,她有什麽都會跟她這個做母親的說,而今,在她眼中,自己竟成了外人?

秦氏出去了,屋裏只剩下婉蓮和傅承宣。

自從上一次婉蓮可憐巴巴的對傅承宣一番告白,求他收了自己之後,兩人就再也沒有說過什麽話,更沒有這樣獨處的時候。

此番,婉蓮沉默片刻後,第一句話竟是說:“表哥,表嫂差人送銀票,其實并不是什麽陰謀,她……她只是在救我……”

傅承宣這才擡眼看了看婉蓮。

婉蓮說話的時候,也并未看着傅承宣。從她的目光中,再難見到從前那般熾熱與執着。

良久,傅承宣道:“我知道。”

我知道這并不是什麽陰謀,從一開始,就沒想過這是什麽陰謀。

婉蓮笑了笑:“上次我跟表哥說,小時候,我最喜歡表哥來我們家裏。這樣,娘就會讓我和表哥玩一整天,什麽都不用做,真的就像一個備受寵愛的姑娘家一般。可是有那麽一瞬間,我好像明白過來,也許我更在乎,并不是表哥你的出現讓我變得更受重視,而是更在乎因為表哥的出現,娘對我的重視。從小到大,我什麽事情都聽娘的,尤其是弟弟出生之後,若是有時候娘因為我做了什麽事情而誇獎我,我便會更加努力的做好那件事情……”

“如果嫁給表哥,我便能成為尊貴的綏國公府夫人。往後更是榮華富貴,如此,娘必然會更加重視我這個女人。說到底,不過是我心中存着一口憋了許多年的氣,時間長到我自己都沒發覺,可是每每觸動,便覺得憋悶,委屈。經歷了這麽多事情,我總想着,自己的親生父母一定不會害自己,可是現在想來,其實我做了很多的傻事、錯事……”

“都過去了。”傅承宣打斷了她的話,看着她:“你協助虞意帶走阿錦,這件事情的确是錯了,但是只要你還活着,往後的路就該認認真真走下去。總是沉湎于過去,就是自己不放過自己。”

婉蓮點點頭,複又像是想起什麽,說了一句:“表哥,表嫂和那個世子爺,其實并沒有什麽……當天,一直都是世子爺強行要帶表嫂走,表嫂并不想離開。你不要誤會。”

傅承宣淡淡一笑:“我明白,多謝。”

話說到這裏。傅承宣目光一動:“婉蓮,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婉蓮微微偏頭,疑惑道:“什麽問題?”

傅承宣想了想,試探道:“你們被挾持的路上,阿錦有沒有跟你說過什麽話?”

婉蓮有些不懂:“什麽話?”

傅承宣深吸一口氣:“你的傷口,是阿錦幫你止了血,我知道你當時必然身體虛弱,所以阿錦說了那個謊話來牽住你的注意力,但是除了那些話,她還有沒有說別的?”

當時婉蓮命懸一線,陸錦搬出了秦氏曾經找她的事情,說了一個謊,吊住了婉蓮的注意力,讓她撐了下來。可是除了那些話,她還說了什麽?

婉蓮皺起眉頭,似乎是在認真的思考,良久,她目光一亮:“好、好像有……可是我不大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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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的卧房中,陸錦習慣靠着翻幾頁書,可是剛剛拿起書的時候,她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傅承宣鐵青着臉呵斥她不愛惜眼睛的模樣,不覺笑了出來。

“在笑什麽?”溫和的聲音傳過來,陸錦轉過頭,就見到傅夫人竟不知道什麽時候進來了,笑意盈盈的看着她。

“娘。”陸錦趕緊起身招呼傅夫人,可傅夫人比她更快,三兩步走過來攙扶住她:“你就別招呼我了,老實坐着。若是那臭小子瞧見,還以為我欺負你呢!”

陸錦笑了笑,依言坐下。

傅夫人身邊還跟着秦嫂,秦嫂手中端了補血的甜湯,走到桌邊放下:“少夫人,這是夫人親自熬的,您多喝一些,臉色也會紅潤些。”

說着,已經取出幹淨的青瓷小碗裝了一碗,傅夫人順手接過,親自喂着陸錦吃。

不得不說,如今這婆媳二人,關系十分融洽。傅夫人其實也是性情中人,眼看着兒子是真的動了心,陸錦也是個守禮聽話的好孩子,她便真心認下這個兒媳,更是當作女兒對待,此番陸錦受傷。她沒少幫忙這照顧,更沒少端送補身子的湯藥過來。

陸錦現在一只手,只能順從的就着傅夫人手中的湯勺一勺一勺的喝。喝的差不多了,傅夫人将湯碗遞給秦嫂,說明來意:“我記得上一回跟你說宣兒小時候的事情,你覺得挺有意思,我這裏正好還有個東西,特地拿來給你。”

陸錦想了想,笑道:“是相公小時候的什麽東西?”

傅夫人原本還想賣個關子,哪曉得兒媳婦這麽聰明,她故意一板臉:“你跟你公爹一個德行!跟你們說話最沒意思!”

陸錦笑了笑,不說話了。

傅夫人笑着瞪了她一眼,轉身看了秦嫂一眼,秦嫂笑了笑,遞上來一個包裹好的小包袱,包袱攤開,裏面赫然是一件十分可愛的護心兜。

護心兜的紅色已經有些老舊,足以見得是洗過穿過許多次。只是上面的同色平安鎖和祥雲繡文十分的清晰,完全沒有磨壞的痕跡。

傅夫人柔聲道:“我們家鄉,但凡孩子出生,都會穿這個護心兜。不過不必他們大戶人家的講究,咱們的護心兜,都是母親自己一針一線做出來的,繡活兒也是紮紮實實的,這個護心兜,是我爹做給我的……”

陸錦一愣,看着傅夫人。

傅夫人卻笑了笑:“我娘身子不好,生了我沒多久就去了。我爹将我帶大,未曾續弦,他是獵戶出生,卻學女人家一針一線的做了這個護心兜。這麽多年我一直留着,之後宣兒出生,也是穿着這件護心兜。”

陸錦的神色動容:“娘……”

傅夫人笑容慈祥,将護心兜遞給了陸錦:“承宣自小就是個不安分的,他那時候可不喜歡穿這個,每次都要扯下來,不是流一大灘口水,就是嗝一大口奶在上頭,別提多鬧心。

陸錦跟着笑了,目光卻落在那護心兜上面。

傅夫人笑着笑着,不免有些感嘆,她輕嘆一聲,望着陸錦:“我就是見你對承宣小時候的事情好奇,才想着找出這個。等你們有了孩子,用這個也好,自己做也好。都算個兆頭。”

再次提到孩子,陸錦臉上的笑容僵了僵。

若是論別的陰謀詭計,傅夫人不一定玲珑剔透的看穿,可是這女兒家的事情,她又怎麽看不出來?

若兒子兒媳在那事上順順利利,兒媳又怎麽會有這樣的表情?

傅夫人心中一咯噔,試探道:“阿錦,是不是……宣兒對你不好?”

陸錦很快就反應過來,笑着搖搖頭:“娘多慮了。我只想到,如今自己身兼國子監博士,早出晚歸,更是肩負聖上的期望。其實根本算不上一個合格的好兒媳。只怕往後有了孩子,需要調試的地方,還有很多。能不能盡到妻子和母親的責任,我有些拿不準罷了。”

傅夫人點點頭,她覺得陸錦說的不無道理。

她總歸是傅家的兒媳婦,雖然做夫子的責任很重大,可是身為人婦,肩負的擔子同樣不可忽視。但是想了想,傅夫人還是笑了,她拍拍陸錦的手,安慰道:“傳到橋頭自然直,這個你不必擔心,孩子是緣分,若是真的緣分到了,必然會有辦法的。”

陸錦笑了笑,點點頭。

傅夫人看着陸錦還是有些低落,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有件事情一直沒跟你講。當日你無故失蹤,你公爹曾經去找過你姑姑,只是你公爹還沒詢問出口,就知道你并沒有回去過,所以,陸姑姑應當也不知道你被劫持的事情。陸姑姑一個人寡居,我們不想讓她擔心,所以後面找到了你,也未曾跟陸姑姑說過你受傷的事情。她什麽也不知道,所以并沒有來看過你。”

陸錦有片刻的失神,旋即立馬點點頭:“多謝娘。”

傅夫人苦笑了一下:“你這孩子,這有什麽好謝的。不過我和你公爹都覺得陸姑姑一人有些孤苦,其實将她接過來,也未嘗不可。你若是想她了,也可以回去看看她。”

陸錦卻搖搖頭:“姑姑向來習慣安靜的地方,爹娘的好意,阿錦代替姑姑謝過了。有時間,我想回去看看姑姑。”

傅夫人點點頭,算是允了。

最終,她沒坐多久就離開了,只是出了這邊的院子,問起為什麽一直沒看到兒子的影子,府裏的下人卻說少爺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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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弘善巷的陸府,顯得格外的冷清。

傅承宣自從陪伴陸錦三朝回門之後,幾乎都沒來過,此番他站在這個曾經迎娶了陸錦的大門口,忽然就有些心生感嘆。

陸府是沒有下人的,傅承宣站在緊閉的大門口,拍了拍門。

大門離正廳有一段距離,傅承宣怕陸姑姑聽不到,便一邊拍一邊喊:“姑姑!我是承宣!”

他剛拍沒多久,大門竟然開了。

明明沒有下人的陸府,赫然站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男人。

男人十分規矩的低着頭,向傅承宣行了禮。

他認得他。

傅承宣蹙眉:“陸姑姑呢?”

中年男人沒有發話,而是望向了裏面走出來的男人,越發低下頭退後。

傅承宣也看到了出來的男人,微微一怔:“王爺?”

吳王今日只着了一身灰色長衫,打扮竟是無比的普通,就連旁邊這個管家模樣的中年男人都傳的比他要貴氣,可即便人到中年,吳王保養得宜的臉上依舊看不到什麽滄桑之色,多年沉澱下來的男人氣息令他帶着一股獨有的冷冽氣質。

“嗯。”吳王對傅承宣沒什麽客套:“來看陸姑姑?”

虞意做的事情,吳王不可能不知道,傅承宣更是和虞意打了一架,讓他臉上挂了彩,現在兩方對上,吳王沒有仗着身份來欺負他這個小輩,還能問上一句,已經是氣度了。

為什麽陸錦沒有來,這個問題可以省了。傅承宣恭敬道:“是。”

吳王聞言,卻是輕嘆一聲:“近日天氣轉涼,陸姑姑身體不适,感染了風寒,可久病不愈,竟越發嚴重。若非本王偶然前來探望,只怕她半條命都沒了。”

傅承宣大驚:“姑姑病了?”

吳王看了傅承宣一眼,忽然沉聲道:“你看望看望也就罷了,回去了,不要告訴阿錦。”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這是陸姑姑的意思……”

☆、第 55 章

? 陸姑姑的确是病了,比起上一次看到她,這一次,陸姑姑明顯憔悴許多。傅承宣進來的時候,陸姑姑正靠在床邊。一旁還放着一只已經喝完藥的藥碗,碗中有些餘留,濃重的藥味讓傅承宣隐約覺得陸姑姑的病有些嚴重。

吳王跟着進來了,他越過傅承宣進到屋裏,對陸姑姑道:“承宣來看你了,本王便告辭了。”

陸姑姑先是一驚,看了傅承宣一眼,旋即擡眼看了看吳王,微微颔首:“多謝王爺費心。”

吳王深深的看了陸姑姑一眼,轉身離開。

傅承宣目送吳王離開,這才走到陸姑姑身邊,拖了張凳子坐下。

陸姑姑見到傅承宣過來,臉上意外的神色還沒有消退,她撐着身子坐起來了一些:“怎麽今天過來了。”

傅承宣見陸姑姑體力不支,幾乎是立刻上前扶了陸姑姑一把,聽到這話,他爽朗一笑,坐回原位:“哦,其實也沒什麽事情,只是自從阿錦做了國子監的夫子,每一日都十分的繁忙,畢竟國子監幾百個學生要由她教導。先前她收拾東西的時候,總是說還有學多東西留在這邊,都是她用慣了的工具材料,一直沒時間回來取,今日我恰好有時間,就自己過來了。打擾到姑姑,當真是罪過!”

陸姑姑看着傅承宣,眼中有溫和的贊許:“你有心了。阿錦這個孩子,看着是那麽回事,其實有時候也不懂事的很。你們不要總是慣着她。”

傅承宣笑了笑,很是認真的說:“姑姑,阿錦并沒有什麽不好,即便是寵着,也是我心甘情願的寵着。您不用擔心我們,倒是您,我們每日忙着自己的事情,反而忘了您,如今天氣也轉涼了,不如等我回去之後準備準備,您搬過來與我們一起住吧!”

他沒說立刻,只是不想陸姑姑現在過去發現陸錦受了傷,加上他也要和爹娘說一說這件事情,所以先提出了這個建議。

可是陸姑姑想也不想就拒絕了。

她搖搖頭:“我一個人習慣了。”

傅承宣蹙眉:“可是您……”

“生死有命,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姑姑知道你的好意,可是指不定我去了你們家,反倒更加不習慣。你不用擔心我,回去了也不用告訴阿錦。你也說了,她如今十分的繁忙,那官職又是皇上欽賜的,不能怠慢。等我稍稍好些了,你們一同回來看看我就成。”陸姑姑說的很是直白,對傅承宣竟也沒講什麽客氣,俨然是當做了自家人。

傅承宣默了默,沒說話。

最終,因為傅承宣號稱是回來幫陸錦取東西,所以陸姑姑喝完藥休息了一會兒,親自帶着傅承宣去了陸錦以前的工房。

上一次來這裏,傅承宣尚且有些不情願,只覺得十分的無聊無趣,加上被那只大黃狗一個猛撲,心情簡直糟透了,這一次來,他忍不住仔細打量起這個大宅子。

這是陸錦生活過的地方,是認識他以前生活的地方。

弘善巷和綏國公府幾乎位于大梁城兩頭,只是綏國公府那邊門庭若市,這邊卻門可羅雀。傅承宣并非什麽柔情少年,只是當他明白自己的心思之後,總是會不自覺的相處一些十分煽情的想法。

好比此刻走在陸宅之中,他心中就覺得緣分這個東西當真是十分的神奇。

陸錦明明手藝那麽好,明明那樣吸引人,可是在過去的是多年裏,他幾乎從未見過她,一面之緣都沒有,可是緣分一旦到了,從相識一刻開始,便像是有了千絲萬縷的糾纏。從一把簪子到一道聖旨,簡直是神奇。

綏國公府新修的工房加書房,那是傅承宣親自監督出來的。完全是按照最高端,最優雅,最低調的奢華的方向打造出來的。

在他看來,陸錦這個人臭毛病那麽多,對自己呆的地方必然也有許多嚴格的要求,可是當他進到陸錦從前的工房的時候,一顆激動地心,沒來由的,倏地冷了下來。

房間很暗,這是傅承宣的第一個感覺。

略有陰冷,這是第二個感覺。

前兩日修大書房的時候,傅承宣力求光照,曾經為陸錦的座位做了很多次調試,最終選定了那個光線明亮的位置。

可是這個房中,三面都是黑漆漆的,只有一面開了一扇小窗戶,小窗戶前,是一張四四方方的矮桌和一個癟癟的四方布墊鋪在那裏。下面鋪着一張席子,邊角地方都已經有了磨損。

窮困,這是第三個感覺,也是傅承宣無論如何都覺額不應該有的感覺。

如今的陸錦,身為綏國公府的兒媳,更是國子監五品博士,手持欽賜萬年紅,做出的首飾連太後公主都青眼有加,可就是這樣一個人,為何會給他一種窮困潦倒的感覺?

根本沒有綏國公府大書房那樣的講究,又是多寶閣又是壁櫃,這邊的工房,只有最普通的手工木架子,和一個個挨着的木箱子。但唯一相同的,是木架子上,的确是木雕在上面,玉雕在下面,箱子中,都是按照她的習性擺着的小玩意小手工。

“這些玉雕是從原石中取的最下等的料子,阿錦用來連手,都是不值錢的東西,也需要帶過去麽?”陸姑姑指着陸錦從前做出來的小玩意兒,問了一句。

傅承宣幾乎是立刻回了一句:“帶!帶着……”

陸姑姑看了看傅承宣,沒再說話。

其實,陸錦随身用的工具和她自己搜羅的材料,多半都到了綏國公府,之所以說還有更大一部分留在陸府,這更大一部分中,絕大多數都是她自己做的小東西。

東西多半都不是什麽珍貴的材料,可是傅承宣看在眼裏的那一刻,心裏忽然就有了一種十分奇怪的感觸。

“姑姑,我有個問題想要問問您。”傅承宣忽然開口。

陸姑姑感覺到傅承宣情緒上的變化,良久,點點頭:“問吧。”

傅承宣張了張嘴,可不知道為什麽,原本那些已經措辭思考過的話,到了嘴邊,竟有些難以問出口。

這樣憋了好一會兒,傅承宣用一種自己聽來都格外低沉的聲音問道:“阿錦的爹娘……在哪裏?”

陸姑姑的神情并沒有很大的反應,只是稍微一滞後,微微垂下眼,仿佛是提及到一個十分不願意觸碰的話題。少頃,陸姑姑擡眼望向傅承宣:“這件事情,你可曾問過阿錦?”

傅承宣飛快的搖頭:“不、不曾。”

陸姑姑微微蹙眉:“怎麽忽然想起問這個問題了?”

傅承宣這會兒對答如流:“哦,是因為阿錦進門多時,偶爾有祭拜先人的禮儀,每逢有什麽大小節日,總要想到長輩,阿錦的長輩只有姑姑您一人,所以承宣不免想道阿錦的父母。心想着就算是不在了,祭拜的禮儀也應當有。只是這麽久了,好像也不曾聽阿錦說過她父母的事情,所以承宣鬥膽,私底下問一問。”

傅承宣說這番話的時候,陸姑姑一直認真的看着他,仿佛是在打量他的神色,判斷他話的真假。等到傅承宣說完,陸姑姑方才收回目光,輕嘆一聲。

這一聲嘆,已經讓傅承宣感覺到答案不會是一個讓人開心的事情。

他生性跳脫,更不是什麽細心柔情之人。可是對陸錦的動心之後,就忍不住想要知道她更多的事情,因為知道了,了解了,他才更有機會去抓住能讓她心尖動容的點,

而之所以讓他想到陸錦父母的原因,則是來自于婉蓮母女。

到了現在,傅承宣越發的覺得,在處理婉蓮的事情上,陸錦做的實在是有夠迂回。

如果說她只是為了将婉蓮想要進門的心思擋回去,亦或是只是簡單地對付掉她,從開始到現在,有那麽多次機會,她卻選了最添麻煩的一種。

之前利用婉蓮來下套坑那兩個掌櫃的這件事情尚且好說,但是後面無論是把婉蓮留在國子監,還是如秦氏所說陸錦對那兩百兩的反應和行為,都和她的性格擡不相符。

自從她嫁進傅府之後,一直都是循規蹈矩,他從前對她大呼小叫,亦或是惹些麻煩,她都從不招惹從不武逆,心平氣和的應對過去,她做事有章法有套路,言行舉止從來不會拖泥帶水,講求效率速度。所以,在婉蓮母女這件事情上她的迂回做法,不免讓傅承宣覺得十分的奇怪。

最終讓他想到陸錦父母的,是婉蓮回憶的她和陸錦的對話。

【怎麽會心寒呢……不過是用錯誤的方法去争取想要的東西的時候,忽視了根本早就擁有它……我很羨慕你】

婉蓮在家中受了委屈,只覺得父母令她心寒。而陸錦則是給了她這樣一個回複。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陸姑姑給了一個十分簡短的答案:“死了,屍骨無存。”

不知為什麽,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傅承宣只覺得這個輕飄飄的回答,更像是一把大錘子,狠狠地捶打在他的心頭。

陸姑姑低下頭,輕輕地嘆了一聲:“其實,我與阿錦并無血緣關系。”

傅承宣又是一愣,驚訝的望向陸姑姑。

陸姑姑笑了笑,道:“其實,我們是八年前來到大梁城的,在那以前,我一直住在甘州。那年前的甘州并不安定,阿錦的爹娘似乎都死于禍亂,我是在路邊将她撿回來的。當時她餓的只剩一口氣了。我也是一個人,就将她帶在身邊了。我祖上是做工的,也因為我是女子,所以不善那些正經的工藝,反倒喜歡倒持些別的,将阿錦帶在身邊之後,我便将手藝傳給了她。”

陸姑姑說起從前的事情,語氣中不知不覺的帶上了些滄桑的唏噓,仿佛一晃眼就已經這麽多年。她苦笑道:“其實,但凡是傳授手藝的師父,又有哪個不是疾言厲色的。為的,只是希望他們能真正的學好,也許是我對阿錦要求過于嚴格,所以這麽多年來,她對我多都稍稍有些隔閡,但是見到她現在有你們這樣好的夫家,又有聖上的賞識,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傅承宣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麽好,憋了半天,也只憋了一句:“姑姑,您嚴重了,阿錦是個明白事理的人,她一定知道的。”

陸姑姑看着傅承宣,苦笑搖頭:“承宣。人活一輩子,總有一段固執的時候,連自己都無法察覺。一直以來,雖然我傳授阿錦手藝,可是因為祖上有訓,傳授阿錦手藝已經是違背組訓,所以這麽多年來,我從不允許阿錦在外頭顯擺自己的手藝。可是我那時候固執,固執到都忘了我們每日吃穿用度,都需要用錢。”

傅承宣聽到這裏,猛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他脫口而出道:“那虞意呢?”

不是說虞意和陸錦是從小到大的青梅竹馬麽?他那麽緊張她,又怎麽會讓她們姑侄二人這般潦倒?

陸姑姑似乎有些沒反應過來傅承宣會忽然提到虞意,但是轉念一想,她又怎麽會想不到,她笑着搖搖頭,淡淡道:“吳王雖對我們照顧有加,但畢竟身份有別,又怎麽會當真是親密無間呢。”

陸姑姑的這番話說的大有避嫌之意,傅承宣點點頭,算作理解。

陸姑姑又看了傅承宣一眼,轉而道:“不過話雖如此,嚴格論起來,虞世子對阿錦,的确是照顧有加……”

“從前,阿錦都是背着我在外頭的首飾店鋪中接一些小生意賺錢度日。一年多以前,她背着我給大公主做了一件首飾,帶回來很多錢。她怕我責罰,将錢藏起來。”

傅承宣:“那……後、後來呢?”

陸姑姑站的久了,就着一旁的板凳坐了下來,傅承宣趕緊陪着一起坐下,耐心的聽着。

“是我不争氣,又生了一場病。原本我并不想浪費藥錢,可她眼睛都不眨的拿出一筆錢,這才被我發現。那時候我不分青紅皂白,将她狠狠地罰了一頓,讓她在這裏跪了一夜,那時候我還呵斥她,讓她想清楚自己錯在哪裏。那時候,我一門心思的覺得她是仗着自己有些手藝便四處賣弄賺錢,我怕她與人攀比,不知天高地厚;更怕祖先怪罪,死後無安寧。”

傅承宣覺得心裏悶悶的,他不經意的看了一眼陸錦往日做工的小矮桌子。外面的光線從窗棂投射進來,将那方寸之地照亮。恍惚間,傅承宣仿佛看到了陸錦背對着他跪坐在矮桌前,垂首做事的背影。

陸姑姑還在回想着從前:“在那之後,虞意私下在大梁城中買了一間珍工館。自那以後,阿錦便不必再四處奔波找活兒幹。且因為她手藝好,大公主更是喜歡她,日子才算是安定下來。那時候,我也是後悔的。這個孩子一直在努力的賺錢養活我這個非親非故的姑姑,我卻總是誤解她。想來,這麽多年,她心中必然也想着,我之所以這麽嚴厲的對她,是因為我們并無血緣,是我讓這個孩子寒了心。”

似乎是意識到自己說的有些多,陸姑姑對傅承宣笑了笑:“你方才問道虞意,莫不是誤會虞意阿錦有什麽?其實你大可放心,阿錦對世子,只有感激之情。世子畢竟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幫了我們,她是知恩圖報。”

看到陸姑姑也在為虞意和陸錦辯解,傅承宣趕緊搖搖頭:“姑姑,您誤會了,我沒有胡思亂想什麽,阿錦的為人,我很相信!”

見到陸姑姑神色稍霁,傅承宣抿了抿唇,繼而道:“姑姑,我覺得,阿錦其實十分的在意你。倘若她知道您生病了,必然會着急,她是真的太忙了,所以才沒能回來……”

“我明白。”陸姑姑淡淡的打斷了傅承宣的話,垂首笑了笑:“一連病了這麽多天,身邊卻沒了阿錦,我才真正感覺到阿錦這些年為我這個姑姑盡了多少心。這段日子,我也想明白了。現在,只要阿錦過得好,我便也就心安了。其他的,你們都不用擔心。”

陸姑姑臉上有了疲憊之色,傅承宣知道她有些累了,趕緊結束了話題,送陸姑姑回去休息。

和上次一樣,陸姑姑只說讓他走的時候直接走,不必再打招呼。

安置好了陸姑姑,傅承宣回到工坊中,蹲在陸錦的大箱子前翻看着她的東西。

陸錦留下來的練手做出來的玩意兒十分的有趣,下至她自己做的雙發彈弓,上至那些最普通的木頭雕刻出的栩栩如生之物,一件一件,似乎都在無聲的訴說着她這些年的所有。這裏,就是她的所有。

傅承宣蹲在那裏翻找了很久,什麽東西好像都能把玩半天。

原來,陸錦也不是天生就那麽厲害,她也有做的十分好笑的東西,好比那燒得普普通通的碗,捏的面目全非的泥娃娃,更有最初時候雕刻出的幾根帶倒刺的木簪子,傅承宣看着都忍不住笑出來。

若是那這個去給他娘,給國子監的同窗去看,告訴他們這是偉大的陸博士做出來的東西,只怕會讓所有人笑掉大牙。

就這麽看了好一會兒,傅承宣這個時候拿不了太多,索性将那幾個“黑歷史”包起來打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腦子裏想着陸姑姑的話,傅承宣還沉浸在某種情緒中。

這麽多年以來,他身為傅家長子,養尊處優,橫行霸道,好像闖什麽禍都毫不在意。他的人生太過順利,所以根本體會不到什麽叫做艱辛。

如果說最開始去陸府,心中是帶着緣分妙不可言這樣美好而奇妙的旖旎想法,描摹着自己與陸錦在同一個地方頻頻擦肩而過,卻因為怎樣的緣分迸發而糾纏在一起。那麽現在,他只會忍不住的去想,這擦肩而過的八年時間,他犯渾的時候,也許她正在奔走幹活;他和父親執拗頂撞的時候,也許她正在努力養活陸姑姑;他成天無法無天唯我獨尊的時候,也許她正在努力的按照姑姑的意思低調謙遜,光芒盡收。

他們并不是為了遇見的那一刻,走過這麽些年,而是一直走在自己的人生之路上,偶然遇見。

傅承宣心中的感覺,漸漸地變得清晰而真實。

心疼,也慶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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