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一節課過後,六堂炸開了
是這樣大動作的活動,多多少少都會受到一些創傷,有太醫随行,也能及時治療。而今日随行隊伍中,将好就跟了一位太醫,當太醫滿頭大汗的背着一個醫藥箱子在長公主無比恐怖的神情之下之下匆匆趕來之時,唐一清胸口已經染了一片暗色的鮮血。
在進行了簡單的包紮之後,唐亦清被送到了公主府,一連三天,長公主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門心思的守着唐亦清,在意外發生之後,長公主一怒之下揚言要将陸錦收押,而這件事情在衆人看來,不過是一件純粹的意外。
當時,皇帝神情嚴肅的叫人來檢查了一番失常的羽箭,得到的結果,是這羽箭的确是從戰車上飛過來,原本箭頭包着白布,但是這一只有點松了,上頭還沾染了萬年紅,不會有錯。
剛剛才要嘉獎陸錦,此番就出了這樣的。根據角度,判定的結果是從李元然的那個戰車射過來的羽箭。李元然的戰車做的很不走心,又全都是打着克制傅承宣的戰車來得,得知這個結果後,李元然兩股戰戰的跪着,連帶着他一個陣營的學生都沒了剛才的氣魄。
這是弑君之罪,沒人能擔待的起!
長公主仿佛是瘋了一般,紅着眼睛,一定要辦了陸錦。如果不是因為放心不下唐亦清,她當真會親自來。
率先送走了長公主和唐亦清,皇帝虞衡對這件事情做了一個徹查。
陸錦是傅家的媳婦,這件事情發生之後,傅承宣第一個站出來。
“皇上,這件事情純粹只是一個意外!學生們從未接觸兵器鑄造,在過程中難免生疏,夫子只有一個人,要讓她一個人兼顧四營,還不能偏心,不能過于透露和指導,這原本就是十分困哪之事!如果皇上一定要責怪,就請責怪承宣。方才承宣的戰車似乎是撞到了李元然的戰車。戰車的構造都是大家自己設計,覺不排除因為意外的碰撞而是機括失靈的結果。”
看到兒子将罪責往自己身上攬,傅時旋沉着臉走了出來。
傅時旋的地位,絕不比骠騎大将軍要低,他一拜,道:“皇上。阿錦身為臣的兒媳,本就過于年輕。這些日子為了準備這些事情,阿錦的疲憊臣都看在眼中,她終究是一女子,要做到處處兼顧,未免有些困難。阿錦的辛苦,臣等都看咱眼中,如果長公主一定要一命賠一命,臣願意承擔。”
陸錦和傅承宣倏地望向父親,陸錦眼中微微有動容。陸姑姑急切的看着傅時旋,忽然鬥着膽子上前跪下:“皇上!阿錦是民婦的侄女,她向來認真,若不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必然不會出什麽大錯!傅将軍又何錯之有呢!?怪只怪民婦!是民婦這些日子身體不适,讓阿錦操心照顧,如果皇上要怪阿錦的大意致使意外發生,就請責罰民婦!”
學生們也不淡定了。
這是他們第一次制造戰車,有些地方不夠精細,甚至有瑕疵,有弊病都是很正常的。楚嘉身為兵部尚書之子,這段日子對于鑄造過程格外的關注,他也忍不住為陸錦求情:“皇上!夫子曾告訴我們,機括儀器等一切精密的物件,從來都是失之毫厘謬以千裏,一旦有什麽差錯,總會發生意外。不瞞皇上,這一次鑄造戰車的過程中,就連我們也時常受傷,皇上若是不信,大可親自檢驗,說着,他撸起袖子,将胳膊上,手指上的傷痕露了出來。”
似乎是因為楚嘉的這一行為,讓大家豁然開朗,一時間,不少學生都将自己在鑄造戰車的過程中意外受傷的地方露出來,大部分地方是劃傷,其他的多半是擦傷,最嚴重的是手,其次才是胳膊手腕之類的。
周越定定道:“皇上,工學一科本就有些危險性。若是一定要怪罪,只能是怪罪我們不曾十二萬分的用心。這件事情,實在與夫子無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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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嘴八舌的一番求情,最是容易讓人惱怒的時候,虞衡方才似乎是也是收到了驚吓,此番心情有些糟糕不說,還有些驚魂未定。他一聲“住嘴”。讓所有人噤聲,幾乎大氣都不敢出。
可就在這時候,方才還在與陸錦打嘴仗的骠騎大将軍卻緩緩道:“皇上,老臣也覺得,這較量之時,總會有個別一二意外。另外,皇上與公主尚且沒有大礙,方才那位先生如何,也并沒有一個準數,為何不先等一等,也許那位先生并無大礙。大陳能有自己的武器守護疆土,原本是一件指的開心的事情,若是因為不必要的意外讓原本的好事變成壞事,着實有些可惜。”
将軍會為陸錦說話,大家頗為意外。但是仔細想一想,也确實是這個道理。這真的只是一個意外,且人還沒死,等到先救人,等事情都弄清楚,各自也想清楚之後,再做決斷不是更好嗎!
今日原本是一個多麽值得開心的日子,說到底,皇帝不下去走這一趟不就好了嗎!再者,想要下去走一趟的那個人是公主!若是将這件事情判定為別有用心的暗殺,那大家還真的十分好奇,有誰能把這位公主的動向都掌握的清清楚楚!
令人遺憾的是,自古以來,暗殺刺殺一類的事情,總是格外的令天子敏感。看着虞衡的神色,大家也覺得這件事情并沒有那麽容易解決。
于是,在這之後,國子監放假三天,三天時間裏,長公主守着唐亦清在公主府,誰也不見。皇帝回到宮中,并未去過公主府。陸錦,自然也是在皇帝的默許之下,回到了綏國公府。
對于國子監的六堂學子來說,這一日的成功是值得慶祝的。大家甚至都想好了要包下哪家酒樓來痛快的吃一通。事情發展到最後,酒樓還是包下了,但是氣氛卻變得有些不一樣。
傅承宣也來了,原本大家以為他是最沒有興致來得,可他還是來了,是以大家說話的時候都十分的小心。然而,也是在這個時候,周越卻說出了一番讓大家瞠目結舌,恍然大悟的話。
“諸位,你們難道想不通,夫子為何要讓我們措手不及,臨時變卦對陣常勝軍嗎?”
為何?簡單一想,大家只會将這種行為歸類于夫子的個人風格。她向來都是這樣不按照常理出牌,這樣整人,完全不會覺得奇怪。
可是周越卻無奈的笑了笑:“各位想一想,倘若當真是是我們四營對陣,還會有今日的精彩嗎?”
傅承宣一直在沉默的喝茶,聽到這話,他猛然一愣。
虞意也沉默不語,但是比起傅承宣,他的氣場更冷。
周越喝了一口酒,不緊不慢道:“常勝軍骁勇善戰,各位覺得,是撂倒一個常勝軍來得震驚更大,還是撂倒一個同窗來的震驚更大?夫子看似将我們耍弄于鼓掌間,卻是用心良苦。各位想一想,倘若今日是四營對陣,保不準到了最後,我們當真會厮打的狼狽不堪。可是夫子略施計謀,招來了常勝軍,自然而然的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常勝軍身上。”
“我們敗了,那不奇怪,一旦勝了,便是成倍的光榮。夫子将原本應當屬于我們的壓力,輕輕松松的抛給了常勝軍。一旦四營轉敵對為合作,方能真正體現國子監生的手足情誼,會更加令人欣賞。在此,各位還要謝謝傅兄,今日若非他足智多謀,想出這樣一個法子讓我們取勝,只怕我們也是難以取勝。縱然與常勝軍對陣,敗了也不會多麽丢臉,但總歸不光榮,也辜負了我們對這些戰車施放的心血。”
周越的一番話,讓大家越發清醒過來。
的确,的确是這樣……
衆人默默地舉杯敬傅承宣,可是傅承宣明顯沒有什麽興致。
這三天,陸錦回到家中,多半時候是呆在工房。不知為何,傅承宣忽然覺得,她冷淡了許多。
有那麽一刻,傅承宣甚至覺得自己很沒用。他連她都護不住。
此刻,他的神情中,除了對自己的深深自責,還多了一些複雜的東西。
看着傅承宣興致不高,大家紛紛安慰。經歷了一場合作的戰鬥,每個人之間好像都生出了一些不一樣的情誼,很珍貴,很值得珍惜。這種情誼,甚至讓他們真的有沖動上到戰場上去厮殺一番。
龐準最先開口:“傅兄,這件事情,許多人都看在眼裏。你放心,這不過是一個意外事件,皇上對夫子在國子監的施教十分滿意,他必然也會想得通這件事情不應當怪罪夫子。”
李元然簡直要愧疚死了。因為這份愧疚,他甚至因為這種愧疚,幾天都不敢主動找傅承宣說話。
的确,他膽子小,懦弱,真的要論起男子漢的擔當,他不及傅承宣那樣上趕的将罪過往自己身上攬,他只能愧疚着。
不知道是不是幾杯酒下肚的緣故,李元然的膽子大了起來,他艱難的對傅承宣開口道:“宣哥……我……我用自己的錢去打探了一番……宮中的太醫都去長公主府上看望了唐先生……唐先生似乎已無大礙……只要唐先生好了,公主一定不會過分追究的……大家都不希望夫子有事……”
傅承宣擡眼看了看李元然,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沒有說話。
酒樓的聚會散了,各自回家。
傅承宣看着離開的虞意,薄唇緊抿着。
回到府中的時候,傅承宣忽然接到了一個消息——傅時旋自請離開,要繼續回去鎮守邊關。
那一刻,傅承宣似乎明白了什麽——父親自請離開,為的就是向皇上表明忠心。傅家一門忠烈,願意以行動為陸錦開罪。哪怕這個罪過其實不應當落在她身上。
傅承宣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沒有人比他更明白,父親出征時,母親有多麽的思念他。将門之家,有時候總是聚少離多。自從這一次傅時旋凱旋而歸,說是在皇城中養舊傷,但是邊關一直安定,又有信任的将領鎮守,傅時旋不一定要這樣趕着過去的。
可是難得的,向來不舍得父親的母親也格外的平靜。
也是這個時候,傅承宣感覺到母親真的老了。
傅夫人親自為傅時旋整理了戎裝和行李,見到傅承宣回來,讓兒子與父親多說說話。
傅承宣覺得心裏十分壓抑:“娘……”
傅夫人卻笑着搖搖頭:“你爹已經戎馬半生,連他自己都說,這樣整日在家裏,怪無趣的。承宣,自從事情發生之後,阿錦似乎情緒不大好。連陸姑姑幾次去找她,她都沒說什麽。這件事情其實當真與她無關。你好好勸勸她。她金日知道父親要離開,整個人似乎都不大精神。你就跟她說,你們爹爹從前就是這樣,原本在家的日子就不長……”
“娘……”傅承宣有些哽咽。
傅夫人不再多說,她拍拍兒子的肩膀:“去吧……”
傅承宣看着母親的背影,沒有去書房找父親,而是直接去了工房找陸錦。
傅承宣來得時候,就見到陸姑姑正擔心的站在工房之外。天氣已經涼了,她這樣站在外頭,難免要吹風。傅承宣過去,将陸姑姑攙扶進他們的房間,寬慰道:“姑姑,您別擔心,這件事情并不嚴重,聽說唐先生的傷勢也好了許多,過幾日,我們再去求求長公主,只要長公主松口,皇上自然不會再追究。”
陸姑姑有如何不擔心?得知傅時旋要離開,她也是愧疚不已。只覺得自己十分沒用。聽到傅承宣這話,她紅着眼睛搖搖頭:“承宣,你不知道……不知道那個公主……哎……我早就跟阿錦說過,讓她不要和那個公主走的太近,可是她總是不聽!”說到這裏,陸姑姑忽然擡起頭望向傅承宣,握着他的手囑咐道:“承宣,你答應姑姑,從現在開始,要好好的看着阿錦,不要讓她再去接近那個公主!”
傅時旋吸了一口氣,堅定的看着陸姑姑:“姑姑,你放心。我會看好阿錦!”
就在這時候,阿寶前來通報,說吳王來府。
吳王……
陸姑姑微微蹙眉:“吳王怎麽來了……”
傅時旋忽然道:“世子也來了嗎?”
阿寶點點頭,來了。
這個場面何其相似。
不久之前,阿錦也是無端端染上一些麻煩,吳王過府,傅承宣硬氣的将人家抵回去。但是今日,傅承宣卻是禮數十足的将人請進來,與父母一同招待。
吳王那一日沒有去馬場,但是有虞意在,要知道這件事情一點也不難。今日吳王過來,十分的低調,只是在陸姑姑出來之時,多看了了她一眼。見她在這裏住的精神不少,氣色也紅潤了,眼神中的擔憂減緩了幾分。
吳王沒有過多的客套,開門見山:“傅将軍,本王知道你向皇上請旨了,本王今日來,就是有兩件事情有三件事情要與你們說一說。”
三件事情?
傅時旋與傅承宣相互看了看,洗耳恭聽。
而他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吳王今日來,做的是一個信使。
他的第一件事就是長公主日前已經向皇上請旨,要與唐亦清成親,招唐亦清為驸馬。
第二件事情,是皇上念着馬上就是新春佳節,傅将軍大可開年之後再出發,此外,即便是要走,也不應當在長公主婚禮前夕離開,好歹要參加完婚禮才是。
而第三件,是長公主要對陸錦說的話。
這件事情,當真是來得太過意外和突然。長公主看重唐亦清,并不是一個秘密。當時她也是氣糊塗了,而這幾日衣不解帶的照顧,長公主幾乎都沒有顧得上這件事情的追究。
如今,唐亦清傷勢緩和,兩人大婚在即。長公主,不追究了。
三件事情一說完,整個綏國公府的氛圍都不一樣了!
唯有陸姑姑還皺着眉頭,傅承宣也并未十分開朗,甚至還有一些疑惑:“長公主……真的不追究了?”
吳王淡淡一笑:“也不算全然不追究。”
果不其然,一句話讓氣氛又緊張起來。
吳王看着傅承宣,一字一句道:“長公主明言,婚禮的所有首飾,都要由阿錦來全力制出,不得有任何差錯。只要大婚順利完成,長公主必然絕不會再追究。”
☆、第 88 章
? 吳王帶來的消息,令大家都十分的震驚。
長公主寡居多年,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實。她心中對離世的驸馬用情十分的深,以至于驸馬死後,她的性情越發的古怪,讓人忍不住猜測是因為精神上受了什麽刺激。最為反常的是,對于驸馬的死,即便突然,卻沒有人去追究,就連長公主自己都只是默默地接受這個事實。太後疼愛這個女兒,皇上更是敬重這個姐姐,所以沒有人敢惹她。
難道是因為唐亦清受傷之後,長公主衣不解帶的照顧,另兩人終于生出了一些不一樣的感情,所以終成眷屬了?
吳王告訴傅家人,皇上當即就允了,為了不讓長公主這門婚事不體面,更是立刻破格封唐亦清為翰林大學士,對于從前唐亦清被查出科舉作弊的事情絲毫不追究,且這個旨意頒出來,傻子才會再去提唐亦清從前的事情。
如今,男才女貌,只等着大婚了。
聽到這個消息,傅時旋和傅夫人的神情松懈了不少。當時那個情況,大家也看的出來,長公主不過是一時情急之下才會口不擇言,畢竟連皇上也默許讓陸錦回來,可見根本就沒有要追究的意思。現在大公主以這個要求來作罷這件事情,看起來似乎是要大事化小。
如果真是這樣,那不是為一個極好的臺階。
陸姑姑十分的擔心陸錦,聽到吳王這樣說,向來在傅府中極少開口的她忽然道:“長公主有心不再追究,看來這一次的首飾,需要好好下些心思了。若是有什麽閃失,只怕長公主這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陸姑姑的話點醒了傅夫人:“是是是!這一次可不好掉以輕心,我……”她身為傅府主母,深知不可讓旁人覺得自己是一個喜歡說三道四的碎嘴婆子,但是現在情況緊急,也只能該說的都說了:“我先前聽聞,這長公主和那個唐先生總是有些什麽不一樣的關系,如今看來,那些流言都是真的。長公主看中什麽,就一定不會允許有什麽瑕疵在裏頭。這一次,咱們國公府也應當準備一份厚禮才是!”
吳王該說的都說完了,卻并沒有急着走。傅時旋這時候不用急着走了,看着吳王,竟然主動邀請吳王留下用飯。
吳王與随國公府當真稱不上什麽交情深厚。從前吳王幫着自己的侄子争奪皇位時,傅時旋還是一個不斷努力的小将,而當傅時旋已經能夠獨當一面成為人人敬畏的将軍時,吳王卻早已經退到幕後,不再過問政事。所以,無論朝唐內外,兩人都沒什麽大的交集。
但是今日,吳王專程走一趟,傅時旋沒道理這般沒有禮數,且吳王這樣一個低調又不喜應酬交際之人,竟也沒有推辭。
虞意由始至終都十分低調的坐在父親身邊,連一個多餘的表情都沒有。
陸錦把自己關在工房中,傅承宣坐了一會兒,忽然起身:“爹,娘,我去看看阿錦。”
傅夫人起身:“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傅夫人有些想不通。她的兒媳婦并非一個嬌氣不能吃苦的孩子,相反,這麽久以來,她覺得阿錦在很多地方甚至比自己的兒子堅強,為人處事上更是成熟幹練。
這一次的事情,比起從前的發簪案,國子監的教學事件,甚至是她身受重傷的那一回,都要簡單不止一倍。大家都很清楚這件事情怪不得她,但是在這件事情的處理上,阿錦似乎格外的反常。這幾日國子監放假,她便一直呆在工房中,連吃飯都是銀心小丫頭送去的。傅夫人有些不放心,想要去看看她,順便把吳王帶來的好消息告訴她。
她的手藝是衆所周知的,一個婚禮的首飾自然是不在話下。
“娘,我想一個人去。”走出幾步之後,傅承宣忽然拉住自己的母親,神情認真的說着。
傅夫人心裏一咯噔,怕是小兩口有了什麽不愉快。
她點點頭:“那行,你去看看她。跟她好好說說,這件事情根本沒有那樣嚴重。現在天氣涼了,你不是說阿錦的手冬天最容易生凍瘡麽,叫她別總是倒騰那些,容易涼手。”
傅承宣沖母親笑了笑:“我知道了。”
傅夫人不再上前,現在吳王要留下用飯,她還得囑咐廚房多做幾個菜。
這一頭,傅承宣趁着一張臉走到了工房,站在工房外的時候,原本窗戶的镂空花紋也因為冬天來臨糊上了新的窗紙擋風,他站在外面,全然看不到裏面。
叩叩叩。
傅承宣敲了敲門。
裏面的動靜很小,但是他還是聽到了,他還聽到,自己敲門的那一瞬間,裏面的聲音戛然而止。但是,陸錦這一次沒有來給他開門。
傅承宣抿着唇,直接推開門進去,又反手關上門。
略顯暗沉的工房中,陸錦換了一身淡青色的襖裙,寬大的裙擺随着她坐下的姿勢,猶如綻開的花朵一般安靜的撲在軟墊之上,一如她此刻的沉靜。
陸錦面前,擺放着許多金銀珠寶。
她的身邊放着一個原本不應當放在這裏的衣架子,衣架子上,赫然挂着她當日在城西校場中穿的衣裳,再仔細看一看,她面前的那些首飾,正是她當日所戴的珠寶首飾。
傅承宣暗暗地舒了一口氣,然自己冷靜的走到陸錦身邊坐下。
陸錦的長發散了襲來,用一根緞帶束在身後,前面散了幾縷碎發,傅承宣看着她,伸手幫她将碎發別開一些:“一個人坐在這裏,不冷嗎?”他為她別開碎發,順手樓主她的肩膀,将她往自己懷裏帶了帶。
然而,一只冰涼的手推開了他落在她肩頭的手。
陸錦轉過頭望向他,淡淡道:“怎麽過來了?”
這不是第一次了。
這三天,陸錦對他有點冷淡。傅承宣呢?他只當沒看到一般,該如何還是如何。好比此刻陸錦将他拂開,他又賴皮似的摟回來:“吳王來了,還有虞意。他們……帶了一些話來。”
傅承宣将吳王說的話悉數轉告給了陸錦,期間,他一直認真的看着她的神色,似乎是要将她看個明白。然而陸錦神色平靜,全然沒有任何失态亦或是驚訝之色。
娘說她是因為公主暴怒要懲治她而憂心,他卻不這麽看。
“所以,只怕你從現在開始,要好好的想一想怎麽為公主設計大婚時候需要的首飾了。”他這番話說的輕松了不少,還隐隐帶上了些笑容,企圖将氛圍弄得輕松一些。
陸錦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面前的那些首飾上,少頃,她向傅承宣扯扯嘴角,露出一個笑容:“既然是這樣,我還是抽空去公主府看看,問問公主喜歡什麽樣的。”
兩人都将語氣放松下來,氣氛應當是有所轉變才是。但沒想到的是,當傅承宣的目光落在陸錦面前的首飾上時,一番話讓整個工房的氣氛降落到了冰點。
他溫柔的伸手撫摸那些精致的首飾,連帶着語氣都十分的溫柔而耐心:“其實我覺得,什麽樣的都好,只要不是這樣……處處藏着機括,能置人于死地的……就行了。”
那一瞬間,陸錦的神情僵在了臉上。她的目光死死的盯着傅承宣撫摸首飾的那只手,沒有上妝的紅唇緊抿着,連身子都有些僵硬。
她的一舉一動,傅承宣怎麽會看不到眼中?年輕俊朗的男人,眼中有這一重又一重的波濤洶湧,但是在她的面前,被他硬生生的壓制下去,一個不動聲色的舒氣之後,傅承宣平靜道:“阿錦,你想過後果嗎?”
在衆目睽睽下刺殺公主,如果不是有唐亦清出來,結果必然難以想象。
陸錦的異常反應只是那一瞬間,很快,她又恢複如常,看了傅承宣一眼:“承宣,你在說什麽?”
傅承宣定定的看着她,仿佛是要将她看透一般。
下一刻,他收回目光站起身來,走出了幾步背對着她。
“前些日子我見到你拿到了兵部的令牌,所以能進入兵部對戰車做手腳的只有你,戰車雖然是我們造出,但是你絕不比我們少了解它們。你從不愛盛裝打扮,即便是當日修俊館開關的典禮上,你也未曾這般隆重過。我忍不住猜一猜,衣着繁複華麗,首飾複雜多樣,對別的女人來說或許是更加能争妍鬥麗,但是到了你這裏,是不是就代表着更容易藏匿着你動手時候的暗器呢?”
傅承宣倏地轉過身,目光灼灼的看着陸錦,他三兩步走過來,抓起陸錦放在桌上的首飾:“最重要的是,你現在是不是可以将這些還沒來得及處理完的首飾拆開來,讓我看看它的機括有多麽的精密?又或是将這身衣裳打開來看看,裏面有多少暗袋?”
傅承宣走到陸錦面前跪坐下來,有些心痛的看着她:“長公主為什麽派銀心來監視你,你們之間又有什麽樣的秘密,到了今天,你也不肯對我說嗎?這件事情之後,本沒有什麽值得低落,你卻将自己關在這裏這麽久,可你真正擔心長公主遷怒的原因,是什麽?”
陸錦沒有看傅承宣。
工房中安靜的針落可聞,傅承宣因為一時情急,此番呼吸有些急促,将他此刻的激動情緒暴露無遺。
他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自己深愛的妻子,會有這樣一番行徑。那根本不是意外,絕不會是意外。她是國子監的博士,從認識她到現在,傅承宣從來沒有看到哪一此她做事不會為自己留一條後路。學生的水平她會不清楚嗎?戰車的水平她會不了解嗎?倘若真的是一場單純的對陣,她只會比所有人都謹慎周到。
“我曾想做一個能讓你依靠的男人。卻原來由始至終,你都對我隐瞞着這些事情。既然有所隐瞞,又何來信任和依靠?呵……阿錦,是不是要等到你動手失敗,死的那一天,你才肯讓我知道這件事情?”
陸錦沒有見過這樣的傅承宣。
從前的傅承宣,所有的情緒都是誇張而又真實的。生氣的時候會暴怒,難過的時候會讓人忍不住想要抱住他,緊張的時候會目不轉睛的盯着你,開心的時候能将人抱起來轉好幾個大圈圈,放聲大笑。但是此時此刻,他的情緒明明已經翻湧的一塌糊塗,卻一次又一次的讓自己平靜下來。那既不是一種純粹的怒火,也不是完全的壓抑。
陸錦這才望向他。
“你方才說的話,有跟別人說過嗎?”陸錦的聲音有些低沉黯啞。
傅承宣搖搖頭。從他察覺到蛛絲馬跡開始,一直忍着。
陸錦伸手摸摸他的臉:“你猜到這些,是不是十分的惱怒我。”
傅承宣一把抓住她的手:“比起惱怒,我更想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這一次陸錦沒有抽回自己的手,她望向傅承宣,在片刻的沉默之後,當真開口了。
“承宣,你可記得你先前說過,有關于公主和驸馬的事情嗎?”
傅承宣一愣,點點頭。他記得,驸馬是一個難得的才子,當年與公主誤打誤撞相識,還成就了一段良緣佳話。可是驸馬哪裏都好,唯獨身子不大好,成親之後沒有多久,驸馬居然在宮中暴斃。
陸錦的目光黯了黯,猶豫片刻,說道:“并非是我想要殺公主。只是我若不對公主下手,她便會逼着我對皇上下手。”
此話一出,傅承宣如遭雷擊,呆愣當場。他張着嘴愣了好一會兒,然後才回過神來:“你、你說什麽?她……她要弑君!?”
陸錦點點頭:“宮中的權利紛争,總是十分的殘忍血腥。其實驸馬的死,根本就不是因為身體抱恙而暴病……是皇上殺了他。”
傅承宣的指尖有些發涼:“你、你的意思是……她要報仇?”
陸錦這一次沒有隐瞞,一次性将所有的話都說完了。
大公主和皇帝年幼之時,只是太後身邊連個不得寵的孩子,而之所以能逃過那些肮髒的手段,除了太後和大公主舍身守護當時還是皇子的皇上,還有一個人,也在幫他們。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吳王。
長公主幾乎是不遺餘力的幫了自己的弟弟登上王位,更有甚者,曾經有一段時間,虞衡的後宮尚無皇後,可有長公主在宮中,後宮便亂不了。
直到長公主遇到當時還在國子監讀書的驸馬,周哲。周哲是當時國子監的寒門學生,卻憑借國人的天賦和才情,一舉奪魁,正式出現在皇帝眼中。而那時候,周哲已經與公主情投意合。
周哲為人很有自己的一番看法啊,且極其頑固。在他偶然得知皇帝對一直以來扶持自己的親叔叔吳王生了些罅隙之時,竟親自觐見,為吳王說話。
其實原因無他,還是皇帝幾次三番的想要為皇叔尋得一個佳人相伴,皇叔卻屢屢拒絕。周哲當真十分的耿直,直接挑明,皇帝是賜婚為虛,坐上皇位之後多疑,想要派一個人去監視自己的皇叔為實!不為別的,只為當時梁國已經開始興兵,據說還有了很厲害的武器,與陳國屢屢交戰,總是大勝。皇帝懷疑,朝中有內奸。
毫無疑問,周哲的一番話惹怒了皇帝,皇帝天生多疑,連周哲都不再重用,周哲原本就是一個極清高之人,對這件事情也寒了心。他身在府中心在朝,奈何皇上根本不重用他,外面更是流傳出周哲靠着公主才走上了今日的位置。而後沒多久,周哲就在一次宮宴之時,暴斃于寝殿之中。
陸錦看着傅承宣,聲音很輕:“他是服毒而死,是自盡。”
傅承宣靜靜地聽完陸錦說的這些,只覺得十分的不可思議:“然、然後呢?”
陸錦舒了一口氣:“然後……就像是你們所看到的,公主多年來都住在公主府中,守着和驸馬曾經一起朝夕相處的一方小地,也将自己困在了那個裏面。”陸錦目光忽然一動:“還有一件事情,我也是之後才知道的。”
“當年,唐亦清趕考之時,曾因為舟車勞頓,妹妹和母親都病倒了。他願意放棄科舉,賣身為奴,只為盡快救一救母親和妹妹。結果誤打誤撞認識了長公主。唐亦清的恩科考試作弊一罪……是長公主給他定的。”
傅承宣一驚:“你、你的意思是,當年其實是長公主誣陷了唐亦清!?”
陸錦點點頭:“長公主給出了‘證據’,讓主考官将唐亦清的名字從錄取的仕子名單中去除,且判了唐亦清終身不可考科舉的結果,也間接的斷了他的為官之路。”
傅承宣的目光有些亂,似乎是在思索這這些話的前因後果:“那……拿這些與你有什麽關系!?你又是如何摻和其中?”
忽然被問到,陸錦微微垂首,傅承宣看不到她的眼神,只能聽她說:“多年前,我與姑姑來到了皇城,其實,我們二人并非是來定居,而是要來尋找一樣東西。這樣東西,是陸家的家傳之寶,記載着各種機關武器的典籍《天宮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