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個哥哥

這天宋司歌,如往常一樣上完聲樂課收拾書包準備急急往醫院趕。

“宋司歌,可以等一下說句話嗎?”身後傳來一個男孩子的聲音,因為處于變聲期帶着公鴨嗓子的啞礫,也帶着些許的不安。

宋司歌回頭看來人,高高的個子,校服外套着羽絨馬甲,一條質地良好的牛仔褲,襯得男孩子的雙腿筆直,外形蠻好。

“有事嗎?”

“我聽過你唱歌,很好聽。”男孩子鼓足勇氣。

“謝謝。”宋司歌客氣地道聲謝,把書包扣系上,然後挎到肩上就要走。

“我是一班的趙嵩松,看過你以前在校刊上寫的散文,想和你認識一下,我也喜歡文學,我們可以以文會友。”

宋司歌正要邁出的步子收回來,轉頭看着幹淨清秀的男孩子,停了下,用一副老成持重的表情和聲音說:“你是新考到我們學校的吧,我的情況你大概還不了解,我沒有時間做這些,謝謝你的欣賞。”

男孩子愣在那裏,宋司歌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她那麽年輕的面孔卻配了這樣老沉的語氣,一點兒都不鮮豔,他已經觀察了她好久,人很沉默,只有上聲樂課才能知道她有一副好嗓子,他相信她有靈氣,否則不會寫出那樣跳脫靈動的詩歌散文,可是今日一見,大大失望,她的眼睛如古井深水,沒有生氣。

趁着男孩子愣怔的空當兒,宋司歌仿佛預料到似的頭也不回地離開教室,冬天天黑得早,她還得趕過去看媽媽。

趙嵩松望着宋司歌急匆匆的背影,垂頭喪氣地拖着書包也走出教室,這不是他心裏的黃鹂,也不是他想的結果。

盡管宋司歌拒絕了趙嵩松,趙嵩松也很失望,但是在趙嵩松的心裏卻怎麽也忘不了那個沉默的剪影。

又是校合唱團的聲樂課,趙嵩松免不了又想去聲樂教室看看,卻并沒有像往常那樣見到宋司歌,在門外面等一會兒,聽見兩個女孩子肩并肩走來,聊天的聲音也傳過來。

“聽老師說宋司歌不來上課了,已經決定退出合唱團,那領唱就沒人了,不知道誰會被選上?”

“她好可惜,爸爸生死不明,媽媽成了植物人,難為她還那麽堅強,如果換成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好可怕。”

“呸呸呸,這種事情不要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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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呸呸呸!”

女孩子們的聲音漸漸遠去,趙嵩松呆立在牆角,原來如此,難怪他見宋司歌總是一身洗得有些發白校服,只當是她家境不好,原來遠比這更糟糕。趙嵩松也不能想象如果是自己遭逢這樣的事情會怎麽處理,還能像宋司歌那樣安靜沉默堅強地活着嗎?

邵司晨的小心思對于宋司歌根本就是過眼浮雲,很快就忘記,她心裏惦念的只有眼前的媽媽和遠方的爸爸,這世上她還有個親人吧,可是那麽遠,遠得她覺得不會再見面。可是宋司歌也大概遠沒有想到,他們很快就見面了,但是這樣的會面沒有興奮卻只有更多的寒冷,以至于宋司歌日後想起這個冬天,無論多久,都還會感受到寒意從骨縫裏滲出來。

宋江潮是在失蹤半年多後最後被确認遇難,追悼會在寒冷的一月開的,宋司歌穿一聲黑色的羽絨服立在那裏,手麻木地被一一走過的叔叔阿姨握過,每個人的眼睛都紅紅的,比起對逝者的悲傷,眼前的小姑娘更讓人同情可憐。

邵司晨站在宋司歌的身旁,也接受着來自陌生人的慰問,他已經在S城上了幾年大學,快要放寒假回N城的時候接到母親的電話說父親離世,她就不過來了,這邊的事情委托他來處置。

眼角瞥一下身邊的宋司歌,臉色青白,鼻尖凍得通紅,眼皮下垂,視線不與任何人相交,比起幾年前遠遠的相遇,瘦了好多,也高了不少,臉上的嬰兒肥已經褪盡,顯出妙齡少女的美妙,尖尖的下巴藏在圍巾裏,一動不動。這幾天宋司歌都這樣的表情,太過安靜,太過鎮定,他想大概她是早早接受了父親已然不在的事實,所以悲傷不會來得太突然。而他呢,自從知道爸爸又有了一個孩子後,那麽小的他狠狠推開父親在學校門口等他遞過來的巧克力時就已經把這份父子情看淡了。

就在奠儀人員宣布碑蓋上的一刻,邵司晨聽到身邊的宋司歌小聲地叫了聲“老爸,好想你啊”,然後整個身體向着前面撲倒下去,也虧是邵司晨眼疾手快一把扯住,衆人這才驚呼地手忙腳亂上前扶住。

邵司晨抱着宋司歌軟軟的身體,雖然穿得厚,卻輕得出奇。有人懂醫理掐宋司歌的人中,宋司歌只是睜了睜眼就又暈過去,了解情況的人說,她只是太累了,回去休息就好。一個年輕的男孩子奔過來撥開人群緊張地看着邵司晨懷裏的宋司歌,咬着唇遲疑地問,她沒有事兒吧?

邵司晨擡頭看着明顯露出一角校服領子的男孩子,眉頭皺了皺,說,沒事兒,你是誰?

男孩子看大家的注意力轉到自己的身上,又咬咬唇,說,我代表同學們來看她,請你轉告她,我們大家都等着她回去,說完站起身擠出人群。

奠儀程序很快結束,邵司晨帶着宋司歌暫時回到S城父親的家裏。

這個家邵司晨小時候來過,一幢小二樓,爺爺留給父親的房子。他沒想過自己還要與父親的過去再來一次接觸,他以為這次禮儀性地參加完葬禮後就再無瓜葛,就像當年母親和父親離婚前夜,母親問他選擇誰,三歲的孩子有些懵懂卻又似乎明白這個選擇的重大,他伸出手抓住母親的衣襟,然後母親抱了他一下,說,那你以後就不叫宋司晨,叫邵司晨。

轉身看看躺在床上的宋司歌,還在沉睡,邵司晨沒想到宋司歌會有這麽大的反應,難道她真是一直天真地覺得宋江潮還能回來不成?

邵司晨轉身出來,到陽臺上點支煙,母親并不知道他在初中時已經開始抽煙,老師不知道,同學也不知道,他自己很節制,也只有心情不平靜的時候才會抽一支。窗外的風把衣架上的衣服吹得飄起來,邵司晨靠在牆上,視線随着翻飛的衣服看過去,校服藍色的部分已經洗得發白,T恤的袖子處有一圈細細的格子布,仔細看,竟然是袖子短了又補縫了一節袖口,接縫處用格子布做的裝飾遮掩。邵司晨的呼吸一下子不平順起來,打補丁的衣服,他不可能穿,也沒在生活裏見過身邊的人誰在穿,唯一的大概就是影視劇裏的造型吧,這年月還有人穿打補丁的衣服?再看晾着的衣服,有幾件明顯不是宋司歌這個年齡穿的,那些絨線衫看起來都是灰色黑色,沒有小姑娘水靈的粉色蘭色,邵司晨把手裏的煙掐滅,他知道宋司歌這是在穿嚴文靜的衣服。

窗外是藍天,有鴿哨響起,邵司晨望着飛過的鴿子等屋子裏最後一絲煙味散去,心裏已經做了一個決定,嚴文靜的事情他已經知道,雖然對這個妹妹有複雜的感情,也從沒有在心裏真正接受過,不過憐憫之心還是有的,父親的遺産他什麽都不會要,房子留給她,存款也留給她,以前爺爺奶奶留下的東西也都留給宋司歌,希望她起碼在經濟上不至于太緊張。

關好窗戶,邵司晨回到客廳裏,剛要動作,就聽到一陣嘤嘤的哭聲從虛掩的房門後傳出,凝神一聽,就知道宋司歌醒了。

宋司歌趴在被子裏默默地流淚,手裏是這些日子陪她一直睡在枕邊的全家福合影,照片上的宋江潮和嚴文靜都那麽健康,都笑得好看。

“爸爸,爸爸,媽媽醒來,我怎麽告訴她?你說媽媽身體不好你不在的時候讓我照顧她,可是,爸爸,我沒完成任務,你快回來責怪我啊……快回來吧……”

邵司晨斜倚着門框看着宋司歌一點一點聳動的肩,還是咳嗽一聲。

宋司歌聽到身後的動靜,受到驚吓似的才反應過來家裏還有人,倏地轉身。

這是邵司晨第二次和宋司歌對視,葬禮前他來,宋司歌只是看他一眼就沉默地低頭,此後再沒有擡過頭,此時宋司歌的眼睛紅腫,淚痕猶在,頭發粘在額前,臉色白得像張風中的紙簌簌發抖。

“哥……哥。”

“你先洗把臉,我在客廳等你。”邵司晨說完便轉身離開。

宋司歌從床上下來,腿有點兒軟,看見桌子上有一顆糖,剝了糖紙放到嘴裏,這才慢慢站起來去洗臉。

鏡子裏的姑娘眼睛大得空洞,眼圈發青,平日裏淡粉色的唇幾乎快要和臉一個顏色了。

邵司晨聽到動靜從手裏的雜志上擡起頭,看到宋司歌略有局促地站在面前。

“坐吧。”

宋司歌蹭着沙發的邊坐下來,這個哥哥只比她大了幾歲,已經有了成年人的威嚴,可是爸爸就不是這樣,很溫和,她從來沒害怕過,想到宋江潮,宋司歌心裏又是一陣悲恸,眼淚上湧,費好半天勁才把淚意消化。

“我會簽一個聲明,放棄一切繼承權。”邵司晨眼見着宋司歌情緒變化,等她平穩了才說話。

宋司歌本是低着頭,聽到邵司晨的話,擡頭瞪大眼睛。

“哥……哥,爸爸以前說過,這些東西都是我和你一人一份的,他雖然沒寫下遺囑,但是他說過的。”

“我不需要這些。”邵司晨阻止宋司歌繼續往下說,又覺得口氣有些硬,刻意放軟,“我用不着,你現在有很多用錢的地方。”

“我不能這樣,爸爸知道了會不高興的,我的事情你不用多想,媽媽有醫保,有商業保險,還有媽媽名下的存款,這些夠的。”說到嚴文靜,宋司歌陡然堅強,臉色也變得從容不迫起來,眼睛定定地看着邵司晨,不再躲閃。

邵司晨望着滿臉倔強的宋司歌,心裏有了另一番想法,開口道:“這樣吧,房子不是還有你媽媽在嗎,我們先不提了,至于存款,你還是拿着,不光是你媽媽治病,你上學生活都需要錢,如果你非要分我一份,那就算我先借錢給你,以後再還,反正我現在也不缺這些。就這麽定了,別再婆婆媽媽了。”

說着邵司晨掏出錢夾子,從裏面拿出一沓錢放到桌上,又繼續道:“去買些營養品,再買幾件暖和的衣服穿。”

宋司歌一下子又局促起來,忙跳起來擺手。

“我不要的,我有衣服穿。”

“你媽媽還等着你照顧呢。”邵司晨也不多說,站起來把外套拿在手上,“我走了,你自己多注意。”

宋司歌看着邵司晨開門離開,轉頭看一眼桌子上的錢,不算很厚的一沓,但也有兩三千吧,這些日子,有多少錢從她的手裏溜走,太清楚一萬塊有多厚,一千塊有多薄。這個哥哥,他們有一半的血緣,卻堪比陌生人,過去十幾年的時間裏他們攏共就見過一面。宋司歌把桌子上的錢收起來放到床頭的抽屜裏,家裏還有些錢,可是媽媽的花銷太大,她不得不攢着以防萬一,何況她自己還要考學,合上抽屜的瞬間,想到邵司晨說“你媽媽還等着你照顧”,宋司歌又從錢裏抽出幾張,最近确實有些低血糖,她不能讓自己先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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