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陸先生自殺了。
劉默覺得他不能接受。
陸先生是什麽人,那可是文壇中號稱鐵樹屹立不倒的一支筆杆子,一位每個字都能以偉大著稱的文豪,随手一段話就能讓人感受到撲面而來的陽光,看的人熱淚盈眶。
陸先生為人淡泊低調,除了新書簽售會很少在外活動,說話也和和氣氣沒一點架子,舉手投足都是氣韻,幹點什麽都有讓人信服的能力。他寫這世界的陽光,寫這自然的燦爛,他寫天下萬事華光四溢,寫王侯将相江心煮酒。他樂善好施為人慷慨,幾乎不遺餘力的将那些陷在泥沼中的人盡力解救出來,他說【我們手中的一分,在他人那裏就是萬分。】
在劉默心中,他就是馮唐嘴裏的金線,是紐約拿着書那大娘們手裏高舉的火炬尖,是文學界的格林尼治準線,誰偏了這個界,那絕對不算是好作家。
這樣的陸先生竟然自殺了,劉默覺得,無論如何也他媽的不能接受。
他去報社和警察局問了很多遍,也托關系找人問了當時現場的詳細情況,他甚至向上投遞了點錢弄出了現場的證物檔案,結果都沒差——半點屁用沒有。案子一結,他還整天苦苦糾纏着蹲在警察局門口,給多少條煙都不管使。
人家覺得他有病,不伺候了。
沒了正道,他也只能在歪轍上動腦子了。
劉默嘆口氣把手裏的煙腚扔在地上,縮着脖子朝不遠處的樓走去。對這裏,他敢說比自家老婆都熟悉。
初冬剛停了雪,行路上到處都是踩得咯咯叽叽一片烏漆麻黑的雪水,不小心踩着塊翹起來的地磚啪唧一聲就濺了一褲腿,跟剛有狗在他褲子上尿了一泡标明地盤似的。
“哎喲我/操...”
他扭頭看看罵了一聲,皺着眉進了大樓,熟門熟路的拐上三樓的獨層,偏着身四下瞅了兩眼,順手用大街上發的流産醫院卡和兩根破鐵絲,沒出十分鐘就開了門上的二級鎖。
對了忘了說,劉默是個慣偷。
不過不是職業的。
他職業是在淘寶上賣穿過的男女內褲,用過的絲襪,擦過鳥的衛生紙,還有打完炮的避孕套,他進人家門就是為了偷這些東西。他說自己賣的情懷、是生活、是無處安放的躁動青春。
雖然這青春歇一逼的貴。
啥?你說幹這個的喜歡陸先生這種人有點出戲?胡适嫖/娼、梵高割耳、鄭板橋養娈童、大仲馬私生子有一萬個,歡迎來到藝術的世界,哈利路亞。
劉默輕手輕腳走進去,小心阖上門落了鎖。即便是大白天,他還是彎下腰用帶的手電照了照确保沒有什麽點子。屋子裏已經很久沒有人的動靜了,罩着家具的白布落了層浮灰,有些穿窗而過的陽光懶散的趴在地板上,照出空氣裏扭動的花毛和肮髒。劉默脫下鞋來,從口袋裏取出兩個幹淨的鞋套套在腳上,又在腳面下黏了倆36碼的平跟女鞋花式樣,走了兩步回頭看了看,那花式樣清晰地映在地板的灰塵上,這才戴上手套放心進了卧室。
他真是煩透了那幫從外國留學回來的側寫師,真的。
屋裏采光很好,和客廳不同,陽光跟不要命一樣撒的到處都是,映得整個房間像個天堂。
你知道,就是...呃,有上帝的那個。
屋裏所有的東西都被白布罩起來了,貼着左面牆的巨大書架也不例外,這些布不知道是現場清理員從哪搞來的,白得沒有一點瑕疵,看的劉默胃裏一陣酸絞。
陸先生絕對不會喜歡這種東西的。
他一把拽開了那罩着書架的輕薄布料,攪亂了一室空氣,撲騰的灰塵亂飛。他緊緊捂着嘴低咳了兩聲,習慣性罵了句,扔下布伸手朝書架上摸索過去。
劉默買過陸先生每一本書,看過他每一個訪談,知道他的喜好他的行蹤他的人際網,幾乎了解他所有的生活,他知道,陸先生有一個小秘密。要說他比那群吃公糧的條/子有什麽優勢,那就是他比他們了解這個人一萬倍。
所以當他從陸先生密密麻麻浩如煙海的大部頭裏摸出這封信的時候,他沒半點驚訝。
...好吧,還是心跳加速了點的。
他條件反射的四下裏看了看,拿起那片白布拖着在地上掃了兩圈,直到灰塵的痕跡已經看不清了,才胡亂疊了一堆扔在一個隐蔽的角落裏,坐在上面拆開了信。
【你好,我的朋友。】
開頭的六個字就激動地他想踹牆操地了。劉默覺得不論結果怎樣,就憑這幾個字,誰敢跟他搶這封信,他拼着進去也要捅死那小子。
【你好,我的朋友。
我們素昧平生,或早已相識。你可能是我的老友,可能是一個洞察我喜好的閱讀者,也可能,只是一個稍稍有些探索心的幸運的警察。而這幾種人,我都樂意結交,所以姑且請允許我稱你為,我的朋友。
無論如何,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必定已經離世。我知道這句話是多麽俗套,可它卻是如此的不可避免。你看到我嘴邊的苦笑了麽?
我想是的。
我留下這封長信,是想用自己會的唯一方式,冗述一下為什麽我要這麽做,為什麽要割舍這個熱愛的世界。我現在痛苦不堪,頭昏腦漲,過量的飲酒令我感到肝部隐隐作痛,可這些阻止不了我的願望。請不要懷疑我吞下那300片苦藥的勇氣,我的身後沒有魔鬼。也請原諒一個中年人唠唠叨叨的用詞,更何況他現在是如此的悲恸。】
劉默翻了一頁,他注意到信紙上有些地方被打濕了,深藍色的鋼筆水暈開,弄花了幾個字。
【先跟你透個底吧,這件事情其實跟世間俗套的故事一樣,跟...情愛有關。
今年初夏的時候(也就是2015年的初夏,我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才會看到這封信),我為了構思新書出了趟遠門。那是個極西方的小國家,被兩個著名的國度夾在中間,顯得沉默而腼腆。那裏空氣很好,盛開着大片的紫藤蘿,在夏季暖和的微風裏晃悠着,走遠些能看到巨大的風車和空曠的跑馬場,還有馬匹和羊駝。我從來不知道哪一個國家能夠糅雜這麽多他國美好的東西,在這樣一塊小小的土地上,做成自己的“姜餅糖”。
你一定不知道姜餅糖是什麽,對麽?
在來到這裏之前,我也不知道。
我在這裏和一位貴族的末裔達成了協商,(你相信麽?一位貴族。)約定好租住他三個月的房子。我沒有去住旅館,那不僅太遠,更沒辦法跟人很好的相處,我更樂于擁有一位當地的房東。
他的房子很大,像影片裏廢棄成為鬼屋的城堡,外表有着中古歐式的沉默和森嚴,內裏卻布置得妥帖幹淨。我住在一樓最左邊的拐角,那是間采光很好的明亮房間,四格窗能夠完全打開。(這在歐式建築裏可不多見)
搬進去的那天我收拾了一下屋子,那間房子裏到處都綴滿了色彩暗沉的蕾絲,連窗框和衣櫃的邊緣都是。我詢問房東是否能将這些裝飾物摘下來,他卻告訴我最好征詢一下二樓的租客,他說是那位先生的女兒弄上去的。
身為房屋的擁有者,竟然連這樣小的事情都無法做主,是什麽樣的房客能夠這麽影響着一位貴族?
搬進來的第一天,我就對二樓的租客産生了好奇。
我清楚的記得,那天下午陽光很好,幹熱的季風順着窗外拉起的紗帳緩慢吹進來,跟陽光糾纏在一起,順着半開的房門卷到外面的大廳中間,在歷史久遠的木質階梯上嗚嗚作響。我饒有興趣的跟随着房東參觀,拿着我那本航海日記一樣的牛皮本匆匆記錄着,捕捉大量跳脫躁動的靈感。下午接近六點的時候,天忽然陰沉下來,那位房東先生好像突然被吓到似的對我告罪,表示他想起有點別的事情,只能先離開一段時間。他囑咐我盡量不要随便亂走,也不要去二樓,并且一定記得在夜晚暴雨來臨之前關好門窗。
說實話我的朋友,當房東站在那個漂亮的大花園中,用緩慢蹩腳的英語說出這種好像恐怖電影開場的臺詞時,我幾乎笑得不能抑制自己。我扶着巨大沉重的雕花大門彎腰大笑,在他奇怪的目光中笑的脫力,最後只能蹲坐下來才能拯救我的肺部。後來他告訴我,他實在沒法理解東方人的思維,那時他還以為我中了什麽降頭。
當我向他解釋清楚之後,他用那種本地特有的、帶着卷舌音的英語斷斷續續的反駁,極不贊同我對這件事的懈怠心情。可是一個寫書的又怎麽會對【有趣的事】避之不觸呢?我告訴他,這世界上有些人,無論多少歲,總是樂意“朝聞道,夕死則已”的,他則對我的話大加嗤鼻。可遺憾的是我們互相誰也說服不了誰,當他匆匆離去後,沒過一個小時,轟鳴的雷雨就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