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好像忽然夜幕降臨一樣,四周昏暗的看不見燈光,古舊的建築只能見到一個昏暗的輪廓,傾盆的大雨飛奔下來,打濕了站在薔薇之間的我。我想,你應該是不會問我為什麽站在花園中的,不過我還是解釋一下吧,為了落筆到此時,心中某種莫名的可笑自戀——

我在等待二樓的租客。

當然不只是為了有關蕾絲的事(說實話,我還挺喜歡它們的),還有那已經膨脹到極點,無法下壓的好奇心。你想象一下啊我的朋友!異國貴族的敬畏、忽變沉夜的黃昏、傾盆而至的大雨,還有那令人戰栗的恐怖故事一樣的敬而遠之。老天,我想只要對這世界還懷有些許興趣的人,就不會對這一切無動于衷的。況且,不知怎麽的,那場大雨令當時的我,莫名想到了曾看到過的降神會之夜。

西方的冷鋒雨與中國南方的有些不同,那些雨點每一顆都像帶着棱角,狠狠砸在我的身上,像在近乎狠利的祈求勸阻。“回去吧,快回去吧,不要站在這。”我似乎聽到了他們這樣用盡全身力氣,對我竊竊私語。而我則無動于衷,對他們充耳不聞。我在雨中站了接近半小時,肩和頭頂的皮膚被雨點砸的有些麻木,正當我思考是否就這樣轉身回去洗個熱水澡的時候,卻忽然遲鈍的發現了一件事情——

這場雨,沒有風。

那些雨點就這麽直直的飛奔着,向下,向下,最後落在土地上、花瓣上、我的肩上,直率的死亡。而我在此之前,從未經歷過任何一場沒有風的,雨的葬場。這個發現令我毛骨悚然。不知道什麽原因,我毅然決然的,懷着一種與這雨一樣近乎赴死的、悲壯的好奇伫立在花園之中等待着,就像亞歷山德羅斯等待着他的維納斯。

我的朋友,我知道這世上沒有回頭藥,可請你相信我,如果要現在的我對那時的我說一句什麽,哪怕一句,我也要拼盡全力去阻止站在花園中的自己,奔向這個無望的相遇的自己。

我又在雨中站了一個小時,就在疼痛疲倦和逐漸侵蝕的夏日寒冷近乎打敗我的好奇時,單一不盡的啪嗒聲中傳來了大門的響動。起初,我以為是自己的耳朵在長久偏執的期待中産生了幻覺,我屏住呼吸傾聽,片刻,花園盡頭繁複的镂空鐵門再次發出了鐵鏽摩擦的咯吱聲。我的朋友啊,我親愛的朋友啊,你能理解嗎?你能理解那一刻我猛然間躁動起來的熱血嗎?那好像童年時代伏在枝頭捉蟬時,心髒中懷揣着的無可言喻的期待嗎?

我緊緊握着手中的牛皮本,戰栗着,僵硬的在原地等待那個逐漸靠近的腳步聲。

一步,兩步,三步...

雨幕中逐漸出現一個黑影,低垂着頭顱,罩着沉重的鬥篷,每一步都像在赴死一樣莊重,靠近着大門。

我在看清了那人後,站在門廊旁的薔薇園中,渾身僵得像塊鐵板。我看到他走過門廊時發現了我,他略略停了一下——大概也就是半秒的時間——什麽都沒有說,徑直走向大門。

因為這個人的忽視,我心中忽然燃起了一種莫名的情感,一種無法按耐住的、跳動着的沖動,卻與憤怒并不相同,它促使我邁開步子向他走去。

而這時,掩起來的雕花大門被人從裏面打開——那是我下午出來時随手帶上的——一個人影猛地沖了出來,紮進了不遠處男人的懷裏。

“父親!”

我聽到了一個清脆的聲音這樣叫道,說着某種偏遠而罕見的高貴口音,如同女巫手中高唱的神樂鈴。在見到這個姑娘之前,我一直以為那個只出現在文獻中的美好口音,已經再不會有人使用了。

“您回來得有些晚。”

句子結尾,舌的輕顫帶出一串美妙的尾音。她在那個男人懷裏擡起頭,被他如蝙蝠一樣張開的濕濡鬥篷裹着,寬大的墨色裙擺拖在了地上。我看到那個男人在兜帽下點了點頭,矮下身将沒在他懷中的姑娘抱起來,向着大門邁步。

“先生!”

我的腳不知怎麽的擅自踏前,雨聲中,我慌裏慌張、不成體統的叫喊聲響了起來。我的朋友,我向你發誓,那時的我,什麽都沒有思考。

那個男人轉過頭來,沉默地等待着我,整張臉如同不存在一樣隐沒在兜帽下的黑暗中,帶着股中世紀十字軍的森嚴與黑暗。我渾身上下如同過電一樣顫抖着,不自覺緊握着手裏的牛皮本,沒出息的咽了口口水。

“我...我是新來的一樓租客,勞駕問...問您一下,能煩勞您撤掉一樓窗戶上的蕾絲嗎...?”

我的聲音顫着,抖得幾乎沒法完好的将單詞說出口,那是一種出于本能的顫抖,它大概在提醒我,和那些令人疼痛的雨點一樣。

“您可以自行撤掉它們,東方來的先生。給您的生活帶來不便,我非常抱歉。”

他的小女兒從寬大的鬥篷下探出頭,沖我微笑着點頭。

隔着淅瀝的雨幕,那個姑娘輕輕歪過頭,用迷疊草與鳶尾香束起的墨色頭發在亮起的廊燈下發亮。那是一種近乎中國人的墨色,卻有着與純黑明顯不同的感覺,些許沒束好的發尾落下,露出了斑駁的漸變。我有些着迷的想要靠近,想撚起一縷她的發絲仔細觀察,可當我這個念頭剛剛生出的時候,那個男人寬大的、蝙蝠一般的黑色鬥篷就無聲滑過,完全包裹住了她。

接着,我就感到一陣刺透骨髓似得冰冷。我條件反射向上看去,下一秒,視線便撞上了一雙眼睛。

我的朋友,你可見過寒冬時,夜空中的高月麽?

它就那麽挂在那,冷漠的反射着日光,沉默無言。那雙眼睛,就是這樣的兩枚寒夜中的月。我不知道他是怎樣在這混沌的黑暗中獨獨露出兩只眼睛的,可那攝人心魄的幽藍卻讓我無法擺脫,讓我莫名的感到.....感到.....恐慌。這種恐慌就好像在時代的大潮中迷失了方向,在洶湧萬世的改變中被強迫着孤立。

而我,懼怕被孤立。如果你了解我的話。

我像魔法學校被下了石化魔咒的傻小子,直直的楞在那裏,就那麽陷在那雙冷清的光中,長久的呆立着。再回過神的時候,門廊前已經誰都不在了。

我在原地盲目的轉了兩圈,最終好像只濕淋淋的落水狗一樣跨過大門,準備回屋洗個澡,最好借助猛搓洗掉身上這股莫名的挫敗感。而就在我即将阖上那扇大門時,我忽然察覺到一件事——

當那個男人進入屋中時,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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