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第二天,我睡到臨近十點鐘才起來。
這倒并非因為我自身作息有問題,而是前一晚的大雨讓我渾身酸痛,不得不多睡了一會。我覺得自己就像一扇年久失修的老門,在陽光下扭轉關節中的零件,用瑜伽抻筋之類的動作,徒勞的給自己增加一點使用年限。就在這個可憐的中年男人穿着寬松的衣服,一只腳搭在床框上扶着腰壓腿的時候,我迎來了一個驚喜。
“先生,請問現在打攪您嗎?”
那個纖細的聲音神樂鈴一樣在我身後響起,泠泠作響的回蕩着,導致我慌忙轉身放下腿的動作過于倉促,險些閃着腰。
那個女孩原本藏在門框後,只露出了半個臉蛋和幾根嫩白的手指,在看到我扶着腰呲牙咧嘴的時候她卻幾乎不假思索的小步疾走過來,臉上顯現出一種矜持的擔憂。她暗紋曜冶的衣裙在地板上拖過,發出布料摩擦的簌簌聲,陽光下的指尖,白得像墳頭的枯骨。
那是種長年不見天日的病态顏色。
她微微彎下腰詢問着我的身體狀況,手卻一直交疊搭在巨大的裙擺上相互攥緊,遵循着不知哪個世紀良好的教養。我的朋友,你也知道的,對于一個早已年過不惑的、常年伏案寫作的中年人,腰間盤和這不聽話的頸椎,哈,該怎麽說呢,也只好修修補補湊合着用了。所以當我休息了一小會,确定它暫時沒有老毛病複發之後,我就将這個小小的插曲抛諸腦後了。
“謝謝關興,您有什...沐事嗎?”
我試着用起了她使用的句式,用極不熟練的用詞怪腔怪調的說了個短句。她好像完全出乎意料一樣睜大眼睛看着我,片刻後用指尖掩住唇,輕輕笑了起來。
那一瞬間,我覺得似乎有什麽降臨。
我的朋友啊,你如果讀到這裏,請原諒我含糊的形容和枯燥無味的描述用詞,對于現在的我而言,實在無法準确的描述那種光華四臨的、近乎可怖的美麗,而我認為即便再過十年二十年,我仍舊無法形容。
她的面孔蒼白,整張臉大概只有我手掌大小,一身巴洛克風格鼎盛時期、繁複到令人眼花缭亂的宮廷裝,過大的裙擺拖在地上擋住了鞋子的視野,層疊交錯的裙裾在素白和暗紫色上下了大工夫,一整圈的暗面刺繡在陽光下折射,每個角度都能看到不同的花紋,狹窄的束腰帶上綴滿蕾絲與蝴蝶結,幾乎窮盡所有設計的想象力,頸項上項圈一樣的絲帶中央鑲着顆方形的藍寶石,束起發絲的迷疊草與鳶尾香在風裏微動。
我癡迷的注視着她,還有她身上所有繁雜而引人矚目的細節,幾乎忘記了禮節和教養。
“感謝您的善意,請您按照自己的方式講話吧,我不願因自己好奇而起的忽然造訪給您帶來麻煩。”
她朝我微笑着欠身,垂落到頸間的幾縷發絲在陽光下閃着光,明顯的現出種妍麗的漸變。那種邊緣化的美帶着種致命的吸引力,以至于我神思恍惚起來,暈陶陶的斜坐在那裏,連什麽時候讓她坐下,以什麽契機開始交談的都忘記了。我似乎被他們父女兩人身上散發着的某種引人注目的,泛着黑氣的迷眩感而吸引,迅速沉醉了下去。
其實現在回想起來,我原本對于巴洛克風格的裝飾和看上去營養不良的大小姐是并不鐘情的,我也曾在自己的書裏多次隐喻過(如果你讀過的話),我更喜歡那些在夏日的海灘上奔跑着,肩上、背上還有歡笑着的臉上被太陽撫摸出漂亮麥色,胸脯和肩上因為泳衣的遮擋而顯出一圈白皙痕跡的女性,她們才是帶動這個世界的活力,是上帝手中閃着星輝的寶石。
而現在,我卻莫名的被這樣一對絲毫不符合自我審美的父女所吸引。是的,盡管我自始至終——直到現在落筆敘述這件事時——都沒有看清過那個男性,我卻不知為何如此的确信,他絕不會符合我的審美,一絲一毫都不。
我就這樣帶着種莫夢般恍惚的迷蒙感坐在窗紗翻飛的陽光下,一只手仍搭在腰上,和巧妙地隐在光影中時不時調整自身位置的、對我顯出一派好奇的這位“公主”攀談起來,盡管她臉上時不時顯出些許莫奈式的奇怪憂郁,這卻不妨礙我們的暢談。
我們從莫泊桑聊到雨果,從喬治·桑聊到歌德,我聽着她對雨果“女人不穿衣服就是最美的裝束”名句矜持的羞澀和輕聲牢騷,對審判勞倫斯的刑罰輕擡手臂表達的憤懑,對茨威格高高在上的男性主義表達輕蔑,卻又在論斷後對自己在我面前表達出的論點而感到抱歉——她認為這種行為冒犯了我。而我注意到她不僅有超出年齡的龐大知識量,更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文學作品中對待幼女的某種隐晦或露骨的性/癖報以興趣。
“我為怹沒有找到适合自己的伴侶,感到由衷的遺憾。”
她輕蹙着眉,臉上再次顯出了那種莫奈式的朦胧憂郁,頸間的藍寶石折射着日光。
我對于這點感到些許不适,畢竟從綿羊口中聽到對于牧羊者的同情是一件極其怪異的事情,但交談,尤其是和罕見而稀有的人交談,求同存異才是正确的方式,那時的我已被尋找到同道之人的歡樂沖昏了頭腦,我們就這樣在屋中相對而坐,用着那種克制的相互試探,卻又有些急不可耐的心情交談,像久已不見的老友。
我的朋友,你要知道對于我這樣一個人而言,交友并不是什麽難事。我自認還算是個性格開朗的人,無論是文學還是繪畫領域,抑或是政界和商界,我都有不少能夠稱之為友的人,他們也大多有着龐大的閱讀量,令人欽佩的行動力和了不起的思想,可是我卻從未遇到哪個人與我有着這般契合而綿延不盡的話題,可以與我這樣長久而持續的交談卻不使“話球”掉到地上。我越與她交流,心中的驚異與喜悅就越大,她鎮定地坐在那,腦中浩渺的存書量使人猜不透她的真實,好似坐在我對面的是一個長相精致打扮得宜的圖靈機,而非是個有血有肉的真人。
我已經很久沒有遇到這種人了,這種即使用诘責似的口吻攀談,也仍然只能觸碰到她的知識量,而非是她本人的人了。
我們就這樣聊着、聊着,似乎語言永沒有邊界,話題永沒有盡頭,而當我因低血壓的眩暈回過神來時,大廳中的挂鐘已經悠悠敲過六下了——我不僅口不停言的與面前這個女孩交談了整整八個小時,而且還錯過了兩頓飯。
而她,似乎沒有任何感覺。
“非常抱歉,您感到饑餓嗎?”
她察覺到了我的異樣,有些匆忙的随着我站起身來詢問,雙手小心的前伸,似乎打算在我站不穩時扶住我——我們已經依靠愉快的交談迅速熟絡到這種地步了。
“恐怕是的,小姐。您感覺不到嗎?”
她似乎被這個問題卡住了,猶豫了一下才輕聲訴說,她因為活動量小食量也很小,只要飲水就可以,對于食物的需求并不強烈。而我在經過如此長時間的交談後輕易便辨別出了她的謊言,我卻只是笑着點了點頭,表示認同。我并不想因為這種小小的插曲而破壞我們建立起的友誼。而事實證明,當時沒有追問下去的我,是個無可救藥的,徹頭徹尾的蠢貨。
因為這座古堡中的廚房我不會使用——天知道上個世紀的壁爐和竈臺,還有那些似乎伸進手去就會就咬住你不放的歐式貯鹽罐該怎麽用,而面前這位小姐很明顯也不像會使用廚房的人,我便提議出去吃飯,她可以給她的父親打手機留個訊息,并說明我不是個古怪的戀童癖。我小小的開了個玩笑。
“手機...?”
她重複了一次我的用詞,像個真正的少女一樣歪過頭,一派天真爛漫的模樣。這是我們之間交流第一次出現障礙。
“是的,手機。您不知道嗎?”
我問出了這句在我看來極其荒謬的話,背後莫名起了股寒意。
而接着,她緩緩搖了搖頭。
我在心中倒吸口涼氣,某種荒謬的猜測和房東離去前的警告不合時宜的在我腦海中冒了出來,我狠狠将他們打散,又試探着詢問了【電腦】【網絡】【冰箱】和【飛機】。而她只表示聽或見過後兩樣,并且我們口中對于這兩類物品的描述也是大相徑庭。這麽說吧我的朋友,如果我的時間線是流淌在喬布斯時代,那麽她的時間線大概永遠的停留在了瑪麗蓮夢露時代。
我終于觸及到了她的邊界,可它,卻讓我膽戰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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