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溫柔反擊

第二天的陽光像往常一樣明媚,只是氣溫又降低了一點,不時吹起長而回旋的風。吃完午飯,林雁獨自一人坐在校園超市的休閑區,這是別致典雅的空間,形同酒吧的吧臺一隅。吧臺內各種透明容器裏裝滿五彩缤紛的飲品,在電力設備的驅動下不停地翻滾着,讓人聯想起山澗中彩色的湧泉,女服務百無聊賴地翻動着影視雜志,較天熱的時候生意冷清不少。林雁要了杯可樂,坐在高腳凳上,側轉了身體,怔怔地看着玻璃牆外的校園風景。深秋的流光給人冷靜的印象,風漫不經心地摘下一些零餘的黃葉,又随意揮灑在身後。一片褐黃的梧桐葉從玻璃牆上方飄落下來,着地不動,陽光清晰地将葉紋脈絡呈現出來,那象征結局的枯萎形态的葉片,不再是點綴風景的因素,淪為可有可無的所在。那幹燥枯黃的質地,反而給人以安詳愉悅的感覺,抑或成為螞蟻昆蟲的休閑場所。對別人來說,一切的慘淡光景看起來都是那麽的無關痛癢,林雁心想。人不能同情自己,不能站到被別人同情的位置上,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得到的只有失落,因為同情心的給予也是因人的觀點而異,別人也許會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如同衣衫褴褛的乞丐瑟縮着身子等待着即将落到手中的硬幣,誰料施舍者突然抽回手去,抱怨地說了句:不值得同情,因為他懶惰。想到這裏林雁不由得擠出一絲苦笑。當他轉過身來,準備起身離開時,看到蘭惠不聲不響地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差點吓了一跳。他點頭致意,然後禮節性地說道:“真巧啊,蘭惠。”

“發了什麽事?”蘭惠神情憂慮地看着他,漆黑的瞳仁裏猶如峽谷深潭底部的暗流翻滾,一時無法平靜。

“什麽?”

“你臉上的傷,還有昨天的聚餐。”蘭惠發出沒有問號的問句。

林雁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面部淤青,不自然地擡手置于眉前,随即裝模做樣地用拇指按摩着太陽穴。

“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昨天打籃球運動激烈了點,不注意被別人肘部碰到了。”

“我不相信。”

“為什麽?”

“因為你神情憂傷地坐在這裏。”

“我只不過在休息。”林雁雙手垂放在膝上,氣餒地看着地板。“你不會只看背影就能知道別人的情緒了吧。”

“能啊,因為心情不一樣背影反射的光線也不一樣。”

“太誇張了吧,蘭惠你也會開玩笑。”

蘭惠莞爾一笑,将肩上的背包卸下,放在兩腿上,把白色運動衫的拉鏈退到領口,換了一下坐姿。“是開玩笑,但你還是要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昨天我們都在等你,吃過飯後,到學校也沒找到你,健飛只能怏怏不快地回去了,但我感覺你肯定出了什麽事,否則依你的性格不可能爽約的。”

“看來我不對你說心裏話是過不了關了哦。”

“那當然,在你把我當朋友的前提下。”

“但你不可以告訴楊嬌。”

“那不行,好像我和你串通什麽事情呢,她知道了,不是又要怪我了。”

“我不想讓她有什麽思想包袱,為了我們大家都好,你要保守秘密。”

“我暫時先不答應你,如果你的事情有說服力另當別論。”

林雁默默端起可樂紙杯,喝了一小口,然後放到原來的位置,靜靜地注視着可樂的泡沫漸漸消斂。

“我和人打架了。和吳迫那幫人。也許你不認識,更準确地說是我被人打了,我并沒有打算還手。”

“為什麽事情?”

“那個吳迫一直打楊嬌的主意,為人非常輕浮,我不能袖手旁觀吧。結果對我懷恨在心,一共找過我兩次麻煩。”

“打了你兩次。”

林雁點點頭,沒有說話。

“楊嬌一點都不知道?”

“沒提過這事,我不想讓她有任何思想包袱,就像我剛才說的,我不喜歡讓別人有欠我什麽的感覺。”

“但你打算一直就這樣下去嗎,你就像個沙包一樣被人拿來出氣,我真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蘭惠神情幽怨,她真的生氣了。“你這樣維護她,自己受了苦還不讓她知道。”

“蘭惠,我沒你說的那麽高尚,我只是不想把事情變得更複雜,你相信我,我會扭轉這種局面的。”

“這些事情其實可以向校方反映的。有些事情不要藏在心裏,總會有人與你一起分擔的。”蘭惠語氣漸漸緩和,伸手拂動一下額前的秀發,視線越過玻璃牆怔怔凝望着遠方。

“謝謝,我知道的,人都有自己的尊嚴嘛,我會找到自己認為恰當的方法,讓事态平息的。”林雁屈起雙手使勁地揉搓着臉上的肌肉。“只要心不屈服,就沒有任何人能讓你屈服。”

“你真能做到嗎,還是走正當的途徑,讓校方給個說法吧。”

“你的意見我當然會考慮,我從小就有和平的夢想,人人都能友好和睦地相處,堅信了那麽多年,到現在居然碰到這一連串的事情,也罷,但我還堅信一點,沒有人能将別人置于絕境,只要對方心不屈服。”

兩人雙雙陷入沉默。

深秋的夜晚,空氣砭人肌膚,凜凜的寒風襲動操場上的一切,犀利的水銀燈光刺破夜的黑暗。楊嬌獨自一人徘徊在跑道上,刺骨的寒風穿透毛衣的孔隙,吹亂她的長發,她雙手環抱在胸前。兩個晚上,她都在等待林雁的出現,然而一無所獲。今晚的操場依然空無一人,除了她自己。經過長時間冷風的吹拂,她的情緒陷入了低谷,她走到夜幕裏灰黑的鐵護欄旁,背靠冰冷的欄幹,然後慢慢地從牛仔褲裏抽出兩封信件,随後一點點撕碎,丢入可以吹到人有窒息感的冷風中。今晚都結束了,楊嬌心想,什麽解釋也沒有,什麽場合都不出現。如此的決絕,想不出他有什麽理由。讓一切過去吧,就算以後成為了陌生人,也總比有了希望最終落空好許多,不去想了,一切都結束了,從今晚開始。最後,她一人默默地走了一陣子,消失在夜幕裏。

時間的腳步一向不為任何人躊躇,新的一天來臨,舊的一天必然不可挽回。随着新時間的降臨,某些東西在某種程度上又是嶄新的。林雁用冰涼的自來水徹徹底底地洗了一遍臉,窗外清晨那特有的嶄新陽光悄無聲息地斜鋪在地表,烏綠的松樹朝陽的一面安逸地接收着陽光的溫暖,枝葉表層仿佛被灑上了一層金粉般熠熠生輝。他靜靜地看着窗外,想着自己所想,如果人的記憶也能像金魚一樣短暫,就不存在綿長無期的煩惱,狹小的生活圈就如同那并不大的卻永遠充滿新鮮感的金魚缸。人在記憶的問題上,終究沒有金魚來得灑脫,但随着時間的推移,對于記憶中耿耿于懷的東西也逐漸産生了放下感,那感覺形同微薄的麻木或多或少淡化了某種痛苦。但一味的回避卻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關于吳迫的事,今天一定去學校做個了結。

早讀課時間,他沒有去教室,徑直走向了教師辦公大樓。在窗明幾淨的教導處辦公室裏,蕩漾着嚴肅的空氣,為數不多的幾個辦公桌被擦拭得光潔無比,冷靜地反射着流入室內的天光。一位戴着黑框眼鏡的中年男性端坐在離門最遠的一張辦公桌旁,身後靠牆角的地方,一簇發財竹長勢兇猛,綠白相間的植物根杆被深綠色塑料紮帶密密匝匝地捆成圓柱,養尊處優地坐落在蓄滿清水的淺口青花瓷缸中,上部茂密的枝葉像一團厚重的綠雲氤氲不散,簡直比夏日鄉村水渠裏無人問津的水花生還要茂盛。林雁輕敲兩下完全敞開的門,室內就黑框眼鏡一人,其他人好像還未到崗。中年男人從桌面平鋪的報紙上緩緩擡起沉重的頭,梳得滑亮的三七分發檐下,一對浮腫的眼睛在鏡片後面眯成一條縫看着門口的林雁。

“請進!”他對門口招呼一聲“找誰,有什麽事?”

林雁遲疑一下,然後堅定地走過去。

“教導主任,我就是有事找您,不打擾吧。”

“哦,有什麽事你說。”主任略顯驚訝,然後皺着眉頭,雙手捏起報紙的邊緣扯了一下,又低頭看報。

“主任,一年級七班的吳迫在學校拉幫結派,欺負同學。還有。。。。。。”

“等等”主任打斷,然後摘下眼鏡用專用清潔絨布擦拭一番再戴上。“有這種事情,是一年紀七班的吳迫嗎,都和誰混在一起啊。”

“其餘人我不認識。”

“肯定是被人帶壞了,這孩子挺不錯的。有禮貌,會處事。”

“但領頭的好像是他啊。”

“真的嗎,都欺負誰啦,有證據嗎?”主任端起紫砂杯咂了一口濃茶。上升到窗口的陽光,将茶葉分泌的白色細沫照射得五彩斑斓。“一定要有證據,才能對一位同學的品質做評價,現階段你們的心思應該集中到學習上面,打好基礎,搞好學業。”

林雁覺得主任的話好像有點問題,但具體哪裏不對,一時間又找不出頭緒。

“當然有證據。”

“什麽。”

“我臉上的傷就是他打的。”

主任這才擡起頭來,似看非看地打量林雁的臉,最後疊起雙手置于腦後,仿佛困意來襲般閉上眼睛,躺到椅背上。

“為什麽打你啊。”眼睛仍然沒有睜開。

“因為他欺負同學我看不過去,我阻止他,他對我有了意見。”

“行,時間不早了,你回去學習吧,至于這件事,校方會處理的。”

“那這樣就可以了嗎?”

“可以了。”

“哦!”林雁意猶未盡地走後,主任又看起了報紙,這回翹起了二郎腿。

之後的幾天,林雁一直在等待着消息,就算是被教導主任找去問話也是好的。然而,什麽也沒有發生,幾天前教導處的造訪俨然夏日黃昏老屋裏詭谲的迷夢,很不真實,什麽也沒留下。有時候他都懷疑自己究竟有沒有去過那個地方,想來也真可笑。說老實話,從教導處的辦公室出來,他就有了某種程度的失望,這些天也就是等待一種可能性而已。林雁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晚自習的教室安靜得如同下班後的水族館,只聽到筆尖摩擦紙張的聲音以及偶爾幾聲的幹咳,值班教師在教室後排埋頭備課。他想到自己好幾天沒去操場了,也沒有和楊嬌見過面。也許楊嬌對他無緣無故的消失心生了怨恨,也許再也不打算理他。想到這裏,他不禁悲戚起來,怔怔地望着窗外,幾粒寒星在黑色的天幕裏瑟瑟發抖,月亮不知道藏在哪個方位,只有一層薄而冷清的光蔓延在蒼穹裏,猶如一杯牛奶潑入深潭後均勻散開的景象。栖息在校園角落的教師樓中有幾扇窗戶亮着燈,溫暖着暗夜裏延伸的視線,再遠處則是外面世界稀疏的燈火,宛如凍在冰河裏的明珠。林雁就這樣坐着,無法思考,無法看書。

晚自習結束後,他沒有回宿舍,一個人默默地走去操場,由于天氣寒冷,來此鍛煉的極少。幾個渺小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裏沿着跑道慢跑。他仍舊心懷某種驚喜身不由己地走到和楊嬌平時見面的露天看臺處。然而,真實的情況永遠冷靜和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她沒有來,估計以後也不會來。天氣的寒冷似乎也無所謂了,什麽都無所謂了,他什麽都感覺不到,所有的感官系統都集中到了內心,反複傳遞着一種彷徨不前,欲罷不能的悲戚。

當他欲轉身離開時,一個體型矮胖的人從旁邊跑道上放慢腳步,走到他身邊。此人正是和吳迫一夥的胖子。看他一個人出現還是頭一回,活象被硬生生手術分離的連體嬰兒,乍一看到,還有點不大适應。想到這裏,林雁不知道為什麽覺得好笑。

“看上去很頹廢嘛!”胖子氣喘籲籲地說道。

林雁沒有吱聲,扭頭準備離開。

“不說話”胖子雙手叉腰譏笑着。“沉默,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告狀。”

林雁覺得他話中有話,便接過話茬,說道:“你的話是有所指。”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說完整的話,不會斷氣的。”

“迫哥讓我看到你,帶個口信給你,別在背後弄什麽小動作,那樣他會越來越看不慣你。校長是他舅舅,實質性的處罰什麽都不會有。你好自為之吧。”

“行吧,事已至此。”

“不服也不行啊,你就是看不清形勢。”

“我會看清的,你也會。”

“哼哼,最後送你一句話:識時務者為俊傑。”

“文采不錯。”

胖子走後,林雁坐到了水泥臺階上,不由自主地笑出聲來,不遠處幾個練習雙杠的人,以為看到了一個神情病,都趕緊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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