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活在別處
很多的事情在沒有到來的時候曾經總會幻想那時,那天多麽地難以應付,等到那天真正來臨的時候,才發現過去的種種惶惶不安是多麽不夠穩重,多麽地沒有必要。然而,這些事後的釋然從來也少不了曾有的付出,包括心理的付出,包括惶惶不安時的難以察覺地改變事物方向的努力,當然,這次也包括老白的“犧牲”。袁康承擔了傷人事件的全部責任,通過其父親的社會關系,将事件從這邊一刀斬斷,就像用鋒利的刀刃斬斷電影播放的膠片一樣,畫面定格在某一時間點。被斬斷的當然也有袁康的學業,林雁和郭青無法知道其父親背後所做的工作,為了兒子甘願做出的選擇,自那以後,在學校一次也沒有見到袁康,同樣消失的還有吳迫,高俊傷愈歸校後,一切仿佛都沒有變,然而,一切又仿佛又全都改變了。
林雁變得更加孤獨,這種孤獨來自一種對自我的否定,來自一種自責,他無法弄明白逃過一劫的自己為何越來越感到悲傷,而這種悲傷又讓自己變得綿軟,無力掙紮。他常常悄無聲息地走在校園的林蔭小道,他無法意識到春天已經來臨,等他注意到季節變化的時候,炎熱的夏季又悄然而至。他依舊在夕陽中習慣性地走到籃球場,在那紅彤彤的光照裏,他忽然想到:一切都已經結束了,都結束了,忘掉好了。高二生活終于在炎炎夏日中結束了,林雁大腦的畫面卻依舊停留在寒冷冬季網吧的最後對話,歸根結底一切都未結束。
暑假除了每天看看書,寫寫作業,基本上都是坐在電視機前心不在焉地看着電視,父母去上班後,家中就林雁一個人。這期間,建飛來過幾次,老同學見面異常親切,原本抑郁的心情也多少為之開朗起來,聊及過往,仿佛時光倒流再次進入那個雲淡風輕的少年歲月。一日午後,他們并排坐在大河邊的綠樹氤氲的土山上,時值盛夏,知了在遠近高低的樹冠間盡展歌喉,激蕩着午後寧靜的空氣。建飛和林雁都脫去涼鞋,光腳埋入涼絲絲的沙土下,這是人工開鑿運河翻出的沙土,潔淨細膩,之後堆積成山,刨去表層的細軟沙泥,往下去略見潮濕,光腳踩上去涼浸浸的。他們再用沙泥将腳覆蓋起來,恍然覺得是在海邊的感受。大河中,偶爾幾只貨輪慢吞吞地駛過,發出令人渴睡的嗡嗡回響,猶如蜷縮在主人懷裏的貓昏昏欲睡時腹中的聲響。船走後,其身後的水面便波光粼粼地蕩漾許久。他們居高臨下地俯瞰着遠處的河面,一點點抿着早已變溫的罐裝可樂。
“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我們都快20歲了。”建飛眯起眼睛望着遠方,突然無奈一笑,那笑容多少有點成熟的意味了,他喃喃地說道。
“是啊,都快20歲了,好像賽跑一樣。”林雁也微微一笑。
“怎麽會想到賽跑,我們都不屬于那種善于競争的人哎。”
“有時候競争是不知不覺地,也不是心甘情願的,它就在那裏,等你注意到的時候,你已經站到了另一個起跑線上,然後你又如過江之鲫一樣彙入生之洪流,渾然不知自己為何如此的時候就已經如此了。”
建飛笑出聲來,舉起胸前的可樂罐和林雁的可樂罐麻利地碰撞一下,發出并不算清脆的金屬聲音。
“雖然聽起來文绉绉的,但很恰當地說出了我的感受,這也許就是人們常說的随大流吧,到了該做什麽事的時候就做什麽事,不落下,不思考,不後悔,來喝一個。”
“走一個,管他那麽多呢,至于是否後悔我認為,沒有任何事情值得後悔,但并不是說人沒有後悔的時候,只是值不值得的問題。我始終相信,每件事情沒有對與錯,只有真與假,任何決定在做之前有對錯之争,一旦決定之後就沒有對與錯,所有的決定都是正确的決定。你有同感嗎,小飛?”
“呵呵,理解不了你說的,或許有吧,說不定我自己也不知道。”
林雁也笑出聲來,右手稍一用力将可樂罐握得微微有些變形。而後,舉起手中的鐵罐,擋住視線裏随風搖曳的一簇鮮綠鮮綠的水杉枝葉。知了,随着風的如水徐來又一片片揚起歌聲,那并不悠揚的歌聲卻是夏日裏不可或缺的聲響片段,水杉樹葉特有的清香在突如其來的涼風裏潺潺流動,使人心曠神怡,腳心的沙泥已經溫潤,再次将腳往沙泥深處挪入,絲絲涼意如被紙巾倒吸的水份般順着雙腿漫延至心胸。
“那兩位還好嗎?”建飛長長吐出一口氣,那架勢有如久埋深海後探出海面噴水的鯨魚,之後緩緩問道。
“哪兩位,兩位的組合實在太多了。”
“楊嬌和蘭惠啊,還會有誰,咱們又沒多少盟友。”
“這句話我比你更想問。我們雖然在一個學校但很少來往。你和他們住的近,節假日總會遇到的吧。”
“節假日遇到的概率差不多等于你頭頂的樹冠上有一只知了,正好這只知了又尿尿了,知了尿尿恰巧又落在了你頭上。所以說概率很低。”建飛皺起眉頭,一本正經的樣子。
林雁無奈地笑了笑。
“剛聽你的話音,似乎你們之間有了一些隔閡,你們的事又不和我說。”建飛轉頭斜視着林雁說道。
“是有點隔閡,但一句話兩句話也說不清楚。平時也都各自各忙,大概慢慢地就這樣疏遠了吧。”
“這點我也有同感,我們畢竟到了這個年齡,男女之間也做不到像少年時代那樣侃侃而談,節假日我也沒往她們家裏跑,省得長輩們議論,我在家除了睡覺就是看電視,或者學習。”
“對了,聽說你現在學習蠻用功的哦。是不是又有野心了啊。”林雁開玩笑地說道。
“哪有什麽野心啊,只是不想回家種田罷了。”
“盡瞎扯,你爸媽都沒種過田,你想中也沒有地啊。”
“跟你借呗,咱可先說好了,我高考落榜的話弄塊地給我哦。”
“不借,讓你要飯去。借個碗倒是可以。”
“呵呵,就知道你摳門。”
“說正經的,以後想到哪邊去念書啊。”
“滬寧線都可以,遠地兒也不想去,水土不服。你呢,不會跑到哈爾濱吧,把我們都甩掉。”
“我麽,到哪兒都行,計劃趕不上變化,看那時的招生計劃了。”
“可說好了,盡量往一塊跑,高中離這麽遠,都讓我感覺有點悲涼了。”
“有這麽誇張嗎,還在一個市嘛。下學期,我們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了,到了該收收心的時候了。”林雁說完,一口氣喝完剩下的可樂,徹底捏扁鐵罐。
健飛望着遠方瓦藍瓦藍的天壁,棱角分明的雪白雲朵緩緩游弋其上,他盡管沒有說話,但雙眼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
健飛走後,林雁仍舊一個人,日子過得單調但并不乏味。鄉村夏夜特有的習習遠風将暑熱吹散,風止的片刻,栀子花暗香浮動,月色的銀輝灑滿窗臺,棗紅的窗棂仿佛抹上了蝴蝶的翅粉映出微白的光,窗下的紗帳中,林雁卧床而眠,枕邊的收音機流淌着《夜色溫柔》節目中的歌曲,涼風拂動紗帳的時間裏,屋前池塘裏的蛙聲催人入眠,那慵懶的,無心的叫聲,此起彼伏,真如山間寺廟誦經堂裏肥憨的小僧熟唱佛歌。
不知何時收音機裏傳來羅大佑的歌曲《你的樣子》,這不免讓林雁心裏為之一顫,這是當年老白最喜歡的一首歌曲,在他宿舍時,或者和他一起在網吧上網時,總是能聽到他不厭其煩地播放着這首歌曲。歌聲忽然低了下去,主持人燕子那熟悉、溫暖并有着很強治愈性的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深情并惆悵地說道:“這首來自羅大佑的《你的樣子》是一位叫小白的人點的,他想把這首歌獻給宿舍的兄弟們,并要對他們說,各位兄弟,暑期漫漫,個把月不見,還真有點想你們了,這首歌是我們宿舍的舍歌,只要一聽到就會想起你們,今晚朗月當空,遙祝各位在迎接高考的一年裏都有滿滿的收獲,下學期我們就要整裝待發千軍萬馬搶渡獨木橋了,希望一年後,在水一方友誼長存。”
歌聲由低傳高,羅大佑傷感的歌喉,雖不是特別動聽,卻另有一種穿透力,将人生世事,千愁萬緒雜揉成揮之不去的霧霭,包圍着你,慢慢濡濕你的心,不能動彈,欲罷不能。而喜歡這首歌曲的小白,那言辭誠摯的寄語讓人感動,也真是巧合,一個小白一個老白都喜歡《你的樣子》這首歌,但感覺是兩個來自不同世界的人。這時候,林雁無法不想起老白,想起那個曾經的“大哥”,心中竟是深深的愧疚。離校以後,他們都沒有聯系過,老白臨別前也說過不要再聯系,忘記過去就是忘記不幸,那樣才能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忘記了不幸難道真的就意味着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嗎,林雁無法做到這種程度。他在家人熟睡之際,撥通了老白的手機號碼,那個熟悉卻在內心封存的號碼,以致産生某種程度上的陌生感。
“喂,你好!”老白那一貫豪爽的嗓門借助電話線從話筒裏噴薄而出。聲音洪亮,說明心境豁達,這是好事,但在老白那頭背景聲音卻喧鬧異常,仿佛置身于節日上午的鬧市菜場。林雁沒有說話,靜靜聽着電話。
“請問哪位,喂……”老白顯得忙亂,似乎有種跑得腳打後腦勺的感覺。
那邊傳來游戲中常有的揮刀砍殺的兵器聲,在網吧,肯定在網吧。
“林雁。”
“老三,是老三嗎?”老白迫不及待地問道。
“是我,白哥,好久不見,現在還是這麽喜歡熬夜啊。”
“好久不見,我現在的生活和以前完全兩個樣,每天都是沒日沒夜的。說了你可能不信,每天看不到太陽升起,偶爾看到太陽落山。哈哈。”
“鬧什麽呢,生活這麽沒規律啊。聽你那地兒聲音又是在網吧了吧。”
“不錯,算你小子有耳力,我可辛苦了,網吧就是我的戰場啊。”
“白哥,我知道都是當初因為我,但你也應該重新振作起來,這樣玩下去,也不是個頭啊。”
“兄弟,你又自作多情了吧,你肯定把我想成那種受了挫折後不務正業的人了,對不對?”
“我知道這樣說不合适,但你不是說過我們都要從過去的陰影裏走出來嗎,我已經在努力了,你也不能停滞不前啊。”
“壞了,壞了,你還真誤會了,老三,告訴你吧,我現在可是這家網吧的老板啊,自己的網吧,自己的事業啊,作為新任老板我即是財務,又是網管,什麽問題都得我解決,真的忙死我了,你看看,現在都幾點了,我還在奮鬥呢。”老白在電話那頭幸福地抱怨着。
“白哥,你沒騙我吧。我已經欠下了太多的人情債,如果你有困難一定要告訴我,盡管我現在能力有限,但我不會跟兄弟玩虛的,只要我能幫的我肯定不會縮在旁邊。”
“幫,确實要幫,等你大學學好計算機再來幫我,電腦這玩意兒還真有好多東西搞不定,害得我三天兩頭買香煙送給街對面那家電腦維修的損小子。事情是這樣的,從學校退學後,我也一度無所事事,但我知道這樣下去肯定不行,我老子也不願意,所以我思前想後幹點啥,又厚着臉皮找到老頭子跟他拿錢創業,他一開始板着張臉不願理我,我湊到跟前用眼神問他,他扭頭走開,我又一步不離地跟在後面,他始終不置一詞。最後我也煩了,準備去睡覺。他終于用低沉的聲音說了一句,這次要當成事業去做,你記住不要再跟不三不四的人來往,你自己也重新做人,改掉以前的習氣。我一聽有戲,于是也裝出一副乖兒子的樣子,深深地點了一個頭,說實話,我也覺得有些地方對不住他,所以現在的我你看到後肯定吓一跳,老實禮貌毫無攻擊性。說再多都沒用,等你有空見面了就知道了。”
“如果真的這樣,我也替白哥高興,我們都是一群貪玩的孩子,是洗掉泥巴回家的時候了。”
“是啊。老三,明年高考好好考,你能行的。還有其他兄弟們,見面的時候幫我捎句問候。對了,李民,郭青這兩小子現在咋樣?”
林雁把別後的境況和老白講述了一番,思及過往,都感慨萬千。
挂斷電話後,林雁關掉臺燈,房間又恢複了月色的籠罩,思緒迅速從城市的喧嚣網吧回歸到鄉村的寧靜夏夜。城市的精彩與前衛,鄉村的恬靜與平淡,不能說誰好誰不好,只能說适當的時候去到适當的處所,而此時的林雁只願停留在簡單平靜的鄉村生活中,偶爾他會想起楊嬌,想到那不可阻擋的青春氣息,她的語言,她的表情,她的動作,她的衣着,她的頭發的香味,然而這一切都仿佛是一場久遠的夢,在月影的微光中,形如電影的慢鏡頭緩緩展開,緩緩結束,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