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
晏霜姿不知他言語中究竟是興奮還是悲涼,冷笑道:“千戶對此想來也在行的很,只是不知今日此舉何意?”
崔振一時沒有說話,他到底有什麽意思呢,其實他自己也說不清,這個姑娘,好像很與別人不同,那一日高聲叫罵他,那模樣倒成了自己的心魔,像他們這樣的人,似乎是不該活在光影裏的,靈魂早就交于了魔鬼,同那位順天府尹不同,那是蒼松翠柏,可以站着生站着死,有一種人活的多麽純粹,天生浩然,光明正大,他們不怕死,更不怕活着。
若他們死在了這黑暗裏,有人會為他哭,千百年後,有人會為他樹碑立傳,而殺死他們的人終生都只配在陰溝裏被人詛咒,于是會覺得克制不住心中的魔念,不由自主便想給那浩然正氣加點重量,想看到這光明正大在自己手中隕落,便好似滿足了心中惡欲,好似天下并沒有什麽正義,有的只不過都是同他們這群人一樣的污濁之物。
晏霜姿只見他雙瞳深谙,不言不語,良久才聽他說道:“你還是像那日高聲罵人的時候好,方才哭哭啼啼的樣子可真難看!這诏獄裏,進來的一品大員也有被關到死的,上面或是不想放出來,或是不記得了,你看看這個人,倒可以想一想你那位順天府尹若是到了這一步當如何呢?”
晏霜姿只是閉口不語,不無諷刺的看着他。
崔振道:“我在這裏呆了十年,這十年裏,還沒看見一個人能熬得過三道刑罰的,更多的不過一次便痛哭求饒出賣同黨嘴臉醜惡,實在是令人無趣!”
晏霜姿嗤笑道:“歷朝刑訊逼供之龌龊陰暗,不能盡述,人人都是肉體凡胎,縱然有千萬人受不過,也輪不到你來恥笑,更何況,據我所知本朝也終究還有一個楊椒山!他一人便足夠笑傲這鬼地方千年萬年了,就不知輪到你自己又能走的過幾招!”
她言語中不乏惡意詛咒,崔振居然點頭道:“你說得對,其實你不知道,我們這些人其實也都是懦弱心虛之輩,最怕的就是忠愍公這樣的虎膽谏臣,令人不敢加辱!話說回來,姑娘這是自以為那位順天府尹可比拟昔日忠愍公麽?只是不知有朝一日姑娘親眼見了他有此經歷,又當如何呢?”
晏霜姿慢慢走到了那犯人身前,強迫自己盯着對方的臉,那人終于有了動靜,一雙死灰目發現面前站了個纖長的身影,看不清她的臉,只是覺得她一身天青色的衣裳像是被風拂起,吹開了污濁,帶來了一陣蓮香,給這暗無天日的地獄帶了一絲光亮,他忽覺自己聽到了一陣慈悲的佛音,多年未能正常說話的嗓子終于喃喃念道:“菩薩......來了......救救我.....”
晏霜姿只覺心中氣血翻湧,淚水湧上眼眶,她确實不敢想象李雲聰會變成眼前這個求死不能的人,如果要他這樣為人所辱,生不如死,寧可不要那些大義之名,她也要親手......
那人露出一個奇怪的表情,也許是哭,也許是笑,“菩薩......哭了......”
晏霜姿悲憫的閉上了眼睛。
他原來時時刻刻都在求死!
良久,她将手按在了心口,然後伸出去在那人脈搏上探了探,繼而拂上了他髒污的發絲和脖子,似乎要給他一點安慰一般,最後緩緩垂下了手。
她咽下了眼淚,回身諷刺一笑道:“他又怎麽可能會在你們眼前變成這個樣子,好讓你們得意!千戶總是喜歡這樣白日做夢嗎!”
崔振一步步靠近了她,眼睛看進她眼睛裏,半晌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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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霜姿退後一步道:“千戶可有絹帕借我擦擦手麽?”
崔振自袖中拿了帕子遞與她,轉身往外走去,道:“一樣是在人的身體上做文章,大夫與我們終究是不同的,我卻從未嫌他們髒污。”
晏霜姿跟在他身後,直到兩人出了诏獄北大門,冬日的陽光在寒風中帶着冷意吹在身上,終于拂去了那令人窒息的氣息。
晏霜姿忽然問道:“千戶可有家室了嗎?”
崔振涼薄一笑道:“怎麽,你要嫁我?”
晏霜姿道:“只是感激千戶,給千戶提個醒,再在這地方呆上幾年,怕是不大好。”
崔振道:“哦?如何不好?”
晏霜姿淡聲道:“生不出孩子。”
崔振一愣,他本以為這姑娘是在咒他斷子絕孫,才要開口,卻發現她面無刻薄之色,陡然想到自己同胞兄長便是在诏獄待了将近二十年,如今到了四十多歲,娶了幾房姬妾,卻一直沒有子女。
晏霜姿道:“天生陰陽,二道和合,女體本屬陰,宜和緩,陽火太盛則陰不制陽,虛勞損津,男子屬陽,長處陰濕之地,不見光照,耳聽凄慘之聲,驚懼之情潛入髒腑,天長日久,精氣虛薄,自然不能生育,即便女子有孕,也坐不住胎。”
崔振沉默半晌,問道:“這麽說你能治?”
晏霜姿不置可否,将帕子還給他,道:“其實我和千戶還是有相同之處的,比如,千戶知道如何更快更有效的殺人,而我也至少知道十種令人無聲無息死去的方法,若哪日心念一錯,大夫便一樣成了劊子手了。”
崔振冷笑點頭道:“姑娘這話別有深意!”看着關立和碧桃過來了,突然道:“當年享譽關外的馬幫十三道總瓢把子,曾一把金刀一天之內屠滅整個遼河幫,江湖中傳說你已不在人世,誰又會想到你關二爺卻肯屈尊做個趕車把式呢,當真是能屈能伸大丈夫!”
關立的臉色變了,他以前從未離開關外十三道,當年一路南下,直到這幾年,都無人認識他,錦衣衛偵緝官員,少有插手民間事務,他沒想到在京中早已有人識破了他的身份。
崔振道說破之後卻不再理了,只對晏霜姿道:“謝晏大姑娘的提醒,改日崔某定親自上門相請!”言罷留她主仆三人立在外面,轉身回去了。
晏霜姿開口道:“關立,是你的真名嗎?”
“是我欺瞞了姑娘,關凜,是我的真名,姑娘要趕我走了嗎?”他似乎今日站的格外直,終于從高大的身形中窺見幾絲當年十三道總瓢把子的氣勢。
晏霜姿道:“當年我問你那些人最後什麽結果,你是怕我知道了嫌你血腥因而不肯醫治月娘?若是我趕你走,你還想帶着月娘闖江湖嗎?”
關凜搖頭道:“原來姑娘早就疑心我的身份了,若姑娘厭我欺瞞,我自帶了月娘去往遠處謀生,今後永遠不出現在姑娘眼前。”
過了一會,晏霜姿點點頭道:“芸姨說她給月娘留意了一戶人家,雖然不是讀書人,但身家清白老實,也有些田産,只是前頭的娘子去了之後留下了一個兩歲的姑娘,前些日子原本是要叫你去相看的,誰知道出了這檔子事,如今三哥的事暫時也不會有什麽進展了,回頭你趕車帶着芸姨一起去看看吧,要是覺得好,就給月娘定下來,嫁妝不用操心。”
直到她進了馬車,關凜才醒過神來,忙跑着跟上去上了馬車,一邊催着馬兒往前走一邊淚流不止。
碧桃在車內才給她倒了半杯茶,突然見她彎下腰去嘔吐不停,臉色發青,幾欲窒息,吓得魂飛魄散,驚聲道:“姑娘!你這是怎麽了!關叔!走快些,快些回家去!”
關凜不知發生了何事,忙抹了眼淚快馬加鞭,趕着往青雲巷跑去了。
崔振走到半路突然站住了!
半晌,他加快腳步進入方才的暗室,到那吊着的犯人面前伸手一探脈息。
“操!”他放下手暴怒的罵了一句!
“老二老三!”他高聲喊了兩人,孫老二和趙老三忙不疊跑進了,面面相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崔振揮揮手,洩氣道:“這人死了,放下來吧!”
孫老二吃驚道:“怎麽突然就死了?”
崔振沉着臉沒有做聲。
兩人忙将那犯人解了,正要喊人拖出去扔了,崔振突然道:“慢着!”他回想那姑娘方才的動作,又蹲下身去細細看了那人的手腕和脖子,只見髒污,卻沒有發現他想要找到的痕跡。
他想了想,忽然摸出了方才那帕子,道:“照亮一點!”趙老三忙取了火把,舉了過來。
崔振小心翼翼翻開了折好的帕子,火光搖曳下,白绫帕子上有一根比發絲還要細的軟絲,色澤有些灰,若不是有意查看,根本不會發現,撚起來一摸,他頓時變了臉色,背上陡然激出了一層薄汗,什麽軟絲,分明是一根極細的銀針!若是方才這銀針也刺在他手上......
“罷了,這人也受夠折磨了,就不要扔到亂葬崗了,拉出去埋了吧!”崔振臉色變幻不定,最後只丢下一句話,大步踏出去轉過夾牆,進了監室。
李雲聰緩緩立了起來,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
“我原來說錯了,府尊不是運氣不好,是很有運氣,改日不知崔某有沒有這個榮幸,請府尊喝酒,沾一沾好運!”
“李某的運氣算不得如何好,多承千戶照應,該是我請千戶喝酒才是!”李雲聰冷聲應道。
崔振繃着臉與他對視着,氣氛凝滞,兩人暗自較量!
孫老二進來,打破了兩人的僵持,崔振不再看李雲聰,轉身邊走邊吩咐道:“老二,傳下話去,府臺的事往後無旨不要再問,請大夫進來,還有,叫崽子們今後好生伺候府尊!”
孫老二忙不疊答應着跟在他後頭出去了,陰暗的監室恢複了寂靜,獨留李雲聰一人立在一片黑暗中。
注:
楊椒山,忠愍公:楊繼盛,字仲芳,號椒山,今河北容城縣人,著名谏臣,明嘉靖年間進士,因彈劾權奸嚴嵩被下诏獄,屢次受刑,獄中傷重後腿生腐肉,自行持瓷片刮肉療傷,令獄卒驚駭,下獄三年後被嚴黨殺害,時年四十歲,其妻自缢殉夫。十二年後隆慶帝繼位得以平反,贈太常少卿,追谥忠愍。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