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

李雲聰回到府中已是掌燈時分,他先去集福苑問了安,而後又在母親一如既往別有深意的目光和暗示裏告退,一路到了沁芳院新房門外,房中燭火明亮,隐約傳來碧桃秋水說話的聲音。

“當日在诏獄裏我帶她去看了一個人,如今你既然問起來,我可以告訴你,确實不是去看老六。”

“若是你敢親口問她殺人的事,不知道你的新夫人又會如何反應呢?”

“你莫要以為我手段不夠,只是得到了人得不到心又有個什麽勁兒,姓李的,喝完了這頓酒,你我最好是永遠都不要再遇見了!”

“她是個大夫,終究是為你殺了人,即使那個人快死了,求着她殺了他,可是終究是殺人。”

“我只是不想看見她在你面前那副軟弱怯懦的樣子,其實你也知道她還是兇狠霸道一些好,對嗎,我原本只不過想吓吓她。”

“啧啧,你是沒見她沖着我要牌子走八百裏加急時候的兇樣子,老子他媽還真就乖乖拿給她用了!果然是上輩子欠她的!”

......

李雲聰将腦子裏亂得一團糟的聲音趕了出去,定了定心神,推開了門,碧桃和秋水忙站了起來。

秋水見他有些酒意,忙道:“郎君稍坐,我同碧桃這就去煮茶。”

李雲聰擺手道:“別忙了,我用冷茶醒醒神就行,都去歇着吧。”

兩人依言出去将門帶上了,碧桃腳步輕快往自己房裏跑去,秋水忙拉住她道:“哎!上哪去!姑娘還沒歇呢!”

碧桃回身對她神秘一笑道:“秋水,我發現你有點傻,我告訴你吧,從今兒起,以後咱倆晚上就不用給姑娘輪流值夜了!”

秋水聽了還有些愣愣的反應不及,已被碧桃拉拽着跑回了房間。

晏霜姿将燭火撥亮了些,執筆沾了顏色,細細描繪着紙上的牡丹花枝,整幅圖上色已接近尾聲,再把花間細微地方的枝葉描一描,就能拿給秋水去配線配色了。

窗外又起了一陣風,她聽到有人掀了帳幔進來,頭也沒擡道:“碧桃,外頭是不是起風變天了,你去問問輝哥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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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到這裏擱下筆擡起頭一看,卻是李雲聰正站在那看着她,愣了一下道:“我還以為是碧桃,正要讓她去問問你若是還沒回來,讓輝哥兒拿傘尋你去。”

他站的地方有些暗,是她錯覺嗎,光影打在他臉上,他今日眼神仿佛格外幽深。

李雲聰只是默不作聲往她桌案旁走去,一直走到她身邊站定了,晏霜姿的心頓時砰砰砰急跳起來。

他做什麽突然站的離她這麽近!

她能聞到他身上飄過來的一股酒香,甚至感覺到他挨得極近的身體正散發的一股溫熱烤在了她手臂上!

“晚上遇到熟人,就一同在外面用了晚飯才回來,已經畫好了嗎,這畫叫什麽名字?”李雲聰問道。

晏霜姿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她下意識偷偷往旁邊挪開了一小步,道:“噢,快好了,這是要給秋水繡了拿去送兵部周侍郎家小娘子的,少女牡丹圖。”

李雲聰聽了點頭,卻又不再看畫,反而轉身默默看着她,她已沐浴過換了玉色對襟長衫,發未梳髻,只以一條青竹紋發帶束在腦後,腰間松松挽了一條鵝黃羅帶,她膚色一向極白,燭火之下,粉面玉頸瑩潤生輝,往下便隐約露出同腰間裙帶一色的抹胸,整個人像是裹在一團光暈中,她漸漸被他看得紅了臉,有些羞憤,這個人今天是什麽意思,他早就知道自己從來不敢多看他的眼睛。

實在受不了這奇怪的氣氛,她終于忍不住道:“你......今天這是有什麽事?”

李雲聰毫不意外的點頭道:“嗯,有。”然後卻又不說話了,只是拿了筆架上一只筆,蘸了墨汁,開始在那牡丹圖上留白處寫起字來。

片刻後,他收了筆,晏霜姿細看了,輕聲念道:“牡丹含露真珠顆,美人折向庭前過。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檀郎故相惱,須道花枝好。一向發嬌嗔,碎挼花打人......”

她念到後來幾乎出不了聲,勉強念完了,只覺得自己的臉都快要冒煙了,這個人今日怎麽與以往完全不同了,竟然墨了一首這樣的詞令出來,她終于惱聲道:“你......你這個人,你是要我把這個拿去送給人家小姑娘嗎?”

李雲聰見她嬌怒模樣,唇角一翹道:“這副不行,換個別的沒詞的送人吧,這副送你。”

晏霜姿奇道:“這本來就是我畫的,你抄了首詞令上去就變成送我的了?”

她眼睛都睜大了,不由自主又帶出了那份嬌憨,李雲聰注視了她一會,輕聲道:“阿晏......這詞令裏,正好含了我想取給你的小字呢。”

他眸光深黝,靜夜裏嗓音顯得尤其低沉認真,少女未嫁謂“待字閨中”,意在少女嫁人後,丈夫為妻子取字,那是夫妻之間親密無間的象征,會和丈夫舉案齊眉幸福美滿。

晏霜姿不知他今日為何這樣反常,只是被他的話勾動了心事,他把自己當做真正的妻子,是她想要的那樣嗎,以往,她也覺得自己可以仰望他,遠離他,就算兩個人日日相對,她也可以将他當做天神那樣敬在心上,可以不必去求近水樓臺,可是情之一事果然是由不得自己太篤定的,人又是那麽貪心......

“今日晚歸,其實我是去找崔長興了,”李雲聰忽然輕聲道:“他告訴我一件事,這件事你以前沒說過。”

晏霜姿挺直了背,縮在袖管裏的手有些發抖,李雲聰細細觑着她神色,嘆道:“阿晏,我相信你自應天府見我的那一天起,開始謀劃那些事的時候,并不曾想過要欺瞞我什麽。我并不相信,你是出于什麽私心才不告訴我飛燕的事。”

她只是別過臉去不做聲,李雲聰将她轉過身來,溫言道:“阿晏,你一向都是這樣只将自己一番心意抛到別人手上,也不問問那個人是作何想,就自顧自轉身走嗎?”

“阿晏,若是我現在對你說,我并不怪你沒有告訴我飛燕的事,也不認為你做的一切是一種欺騙,你肯相信我還是你自己呢?”

晏霜姿只是抿緊了嘴唇,不肯做聲,李雲聰暗嘆,這姑娘的倔強勁兒,今日怕是才領教到,他握起她雙手,緩緩道:“阿晏,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也許我在應天對你說結為兄妹也并不單純是因為彼時有婚約在身,大約是從那時候起覺得不能許諾你什麽,才自以為終于找了一個這麽完美的借口來壓抑自己的真心吧......”

“阿晏,若是我今日再對你說一遍,以後再也不是因為兄妹之義,也不是因為感激愧疚,更不是因為夫妻名分,就只是因為我想,就只是因為你,你還會給我為你擔風擋雨的機會嗎?”

“阿晏,你說自己不溫順不君子,又如何霸道任性,其實我看出來了,你只是個傻丫頭啊......”

一室靜默,燭火不語,“阿晏......”李雲聰無限憐愛的将已經泣不成聲的姑娘雙頰擡起來,慢慢将她滿臉的淚水擦幹了。

“從浦口回京之後,我就向老師請罪了,說我心境已破,治病與治命開始混淆不清,我怕我終有一日會踐踏了大夫的操守,我求他另收弟子,只是他沒同意......”她被他一番突如其來的心跡表白弄得又是狂喜又是心酸,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卻是哭得嗚嗚咽咽說了一件毫不相幹的事情,抽噎着委屈無比的像是在向他告狀一般。

李雲聰心疼的将她擁進懷裏,一遍遍順着她發絲道:“無妨,阿晏,以後會好的,你只是想得太多了,我們有時候難免會在一個極端的情形之下做選擇,無論你選什麽,都是可以被原諒的,想一想那個人,他會怨恨你還是感激你,只要你秉持老師的教誨,以後可以在每一次做選擇時,想一想這件事,那個人,按照自己認為對的方向去,若是以後你再也不想行醫了,也沒關系,你還可以著書立說,可以把本事交給別人,把大夫的操守傳承給別人,讓他們去完成,阿晏,從今以後,很多事你可告訴我,可以依賴我,好嗎?”

她說不出話,只是流着眼淚在他肩窩裏不停的點頭,聽着他低沉柔語的安慰,良久,才慢慢平靜下來,整個人被他環住,一時有些羞怯道:“你怎麽想着在這裏頭給我取字了?若是被人知道是從這詞令裏來的,會笑話的......”

李雲聰笑道:“這是只有你我二人獨處時才會叫的小字,別人又如何會知道?阿晏,你的名字是化自東坡先生那句偶作小紅桃杏色,閑雅,尚馀孤瘦雪霜姿嗎?”

晏霜姿點頭道:“母親喜歡梅花,我又是臘月裏生在家中梅園,她很喜歡,就取了這個名字,只是父親和老師都說冷清,不該給我取這樣的名字。”

李雲聰道:“冷清不是你的真性子,今日那崔長興對我說,你還是高聲罵他的時候才像你,我也覺得你該像這詞裏的美人那樣驕傲明豔才好。”

晏霜姿頓時熱透了臉,不由得輕捶了他一下道:“你們......竟然這樣編排我,那我以後看到崔長興,定要見一次罵他一頓才好!你......你還會騙人......你一點都不正經,往日都偷着讀了些什麽詩詞,我要告訴母親去,你倒是想做那檀郎呢,可惜這會兒沒有真的牡丹花讓我揪了打你臉上!”

李雲聰見她羞惱不已,只搖頭道:“我若太正經,你會嫌棄我的,母親如今是再不會因為這個罰我的,而且,以後我不會再讓你有機會去罵那個姓崔的!”

他神色極為認真的看着她,這句半含醋意的話被他說得好像是山盟海誓一般柔情婉轉又心意直抒,話音落了兩人頓時都不言不語了,一會又都臉紅心跳起來,等到李雲聰感受到手中一片細膩溫軟的時候,他已将她頰邊幾根調皮的發絲順到了耳後,掌心碰到了她的臉,不由自主往下颌那美好的弧度撫去,膚如凝脂,桃腮紅唇,他心志已被蠱惑,慢慢傾身過去,兩個人的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她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兒,卻癡癡立着沒有躲開,兩人截然不同的氣息漸漸相互交織,唇與唇便親吻到了一起。

密密實實的男性氣息包裹了她,甘冽清爽,他的嘴唇很柔軟,蘊着酒香,從一開始的輕柔試探逐漸變得五分急切五分霸道,直到感覺到她越來越要軟倒下去的身體,越來越急促的喘息,李雲聰才勉力拉回了神志,停止了這場真正意義上的肌膚之親,等她在他懷中喘息漸漸平複了下來,李雲聰見她紅唇嬌豔欲滴,明眸蒙上了一層濕霧,鼻尖還萦繞着她身上似蓮似梅的香氣,心神一蕩,他拿起桌上的筆,在那首詞令旁又寫了一句:“雪覆暗香念春遲,一叢含露一叢霜。”

“含露......,以後這個就給你做小字好嗎,阿晏?”李雲聰問道。

晏霜姿紅着臉,說不出一個好字,良久只是努力摒住急促的心跳聲,拿過他手中的筆,也想在旁邊寫下他的表字,可是怎麽也不能克制自己顫抖的手,勉強寫了幾筆,卻是橫不成橫,豎不成豎,迷亂之際,腰間突然橫過他一條臂膀,溫熱的胸膛隔了一層外衫貼在她的薄背上,低沉的嗓音和着他呼出的灼熱氣息噴薄在耳邊,她只覺整個心房都随着他嗓音震動而發顫:“聰以知遠,明以察微。”

他穩穩覆上了她顫抖的手,一邊輕念一邊将這句話寫在了詩後,白紙,紅花,少女,褐枝,綠葉,墨字,即使前面那幾筆那樣潰不成軍,即使是毫不相幹的一句詩,一句話,如今放在一起,看上去竟也意外的和諧......

手中的筆不知怎麽就掉了下去,墨汁濺在了畫紙上,他突然一個打橫将她抱了起來!

“雲聰!”天旋地轉間她下意識環抱緊他的肩膀。

“原來......你是這樣叫我的,以後,你這樣叫我也很好!”李雲聰笑道。

哎,這一聲驚呼,實在洩露了她太多的心事。

他的唇角在笑,他的眼睛也在笑,他笑起來的時候,仿佛天上繁星墜落到了眼中,牢牢勾住了她的心魂,令人沉溺其中,他眸光漸漸變得深沉幽暗,低頭貼近她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

她雙頰上那抹桃紅便漸漸暈染開來,直暈到襟口那抹鵝黃色映襯的一段雪痕上,還未停止......

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

她再不敢多看他的眼睛,只是勾緊了雙手,默默将頭埋在了他頸窩兒裏。

李雲聰輕笑出聲,抱緊了她,穩穩朝着內室去了,靜夜未央,只餘案上一紙被人遺忘的墨香被吹散在風中......

紅燭。春帳。鴛枕。

佳期。喃語。柔情。

=====================================完結=====================================

注:牡丹圖配詞:菩薩蠻·牡丹含露真珠顆

作者姓名已不可考,年代應為唐代,應該還在唐玄宗之前。

注:“待字閨中”一詞裏“字”的解釋,多數說是指生辰八字,丈夫給妻子取小字的說法不見正規記載,作者君也認為多半是指生辰八字的意思,為了劇情,這裏就當做是丈夫給妻子取字來用一下。

注:“聰以知遠,明以察微”,雲聰哥哥的字取自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聰以知遠,明以察微。順天之義,知民之急。仁而威,惠而信,修身而天下服。作者君很夠意思了,這可是太史公對五帝之一帝喾的贊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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