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節
輕翻過,悄無聲息。
而此刻,房內的太醫緊握着榻上垂危病人的手,探着他越來越微弱的脈搏,看到傷者在那樣長時間的呓語後,終于還是無法堅持等到自己要見的人,吐出了最後一口氣。仿佛血堵住了咽喉,咳嗽着,咳嗽着,氣息漸漸微弱,終于無聲。
太醫松開傷者的手,發現在傷者垂死的掙紮裏,自己手腕被握得紅腫一片。他咳嗽了幾聲,清清喉嚨,按例宣布:“禦使大人亡故了!”
內外忽然一片安靜。門外的禦使夫人第一個松開手,仿佛解除了戒備般全身癱軟,雙膝跪倒,掩面痛哭。哭聲由內而外地傳出,引起門外百姓的轟然嚎啕,回蕩在天地間。
就在那個剎那,太醫回過頭,陡然發現章臺禦使的眼睛、居然至死未曾閉合。
那雙黑白分明的清俊眸子,一直看着窗外,帶着說不出的神色,仿佛歡喜,卻又仿佛絕望——太醫曾在伽藍白塔的神殿裏看到過一幅描繪三界的壁畫,而此刻年輕禦使的眼睛、卻正象極了壁畫上那個堕入無間地獄不得超生的鬼魂……
那是在地獄裏仰望天堂的眼睛。然而卻沒有一絲的陰暗,居然明澈如高嶺上的冰雪。
窗外,一株梅花正無聲地凋落了最後一片花瓣,在悄然流動的東風中零落成泥。
龍朔十二年的春天,整個帝都伽藍、甚至整個夢華王朝治下的百姓,都感到了“變”的力量。仿佛有東風破開了長年累月凝滞空氣,帶來了新的改變。
首先是皇太子的冊立。那名從北方砂之國民間被迎回的少年真岚,終于在伽藍白塔頂上的神廟裏、當着所有王室和大臣的面,跪倒在歷代先王面前,戴上了那只代表着空桑帝王血脈象征的“皇天”戒指。承光帝當即承認了他的身份,迎入禁城,并改年號為“延佑”。夢華王朝懸空了幾十年的皇太子的位置終于有了主人——也讓天下人松了一口氣。
皇太子的冊立,同時也标志着以曹訓行為首的太師一黨垮臺的開始。自從真岚以皇太子身份進入東宮開始,大司命重新擔任了皇太子太傅的職位,影響日隆。而朝廷上,青王和白王結成了聯盟,以章臺禦使最後遞上的那份彈劾為導火線,在朝野對曹太師一黨發起了猛烈的攻擊。而在民間、由于章臺禦使遇刺身亡讓百姓群情洶湧,大理寺門外每日都有百姓自發跪在那裏喊冤,請求朝廷對禦使遇害一案徹查到底。
倒曹的風暴從朝野間席卷而起,撼動了整個夢華王朝上上下下。
大理寺和禦使臺已經按承光帝的旨意、介入了對曹太師一黨的清算和追查,第一個定下的罪名,便是派遣刺客殺死章臺禦使夏語冰。
那名刺殺夏禦使的刺客當場被抓,刑求之下招出幕後指使者是太師府,便被判了淩遲,準備在夏禦使出殡同一日在西市街口上當衆行刑,以平民憤。
行刑那一日,整個西市人山人海,連集市上的商賈小販都不做生意了,個個擠着過去看那個刺殺禦使的兇手伏法,每個人臉上都有激憤和興奮的神色。然而看到那個被押上來的瘦小的老人時,大家都微微愣了一下——這樣佝偻着身子的老人,實在和百姓心中那個狠辣殺手的樣子相去甚遠。
那個刺客顯然在獄中已經遭到了殘酷的刑求,滿身的肌膚片片脫落,被鐵索拖上來時已經奄奄一息,只睜着一雙看不清眼白的渾濁老眼,看着底下人頭濟濟的看客。仿佛忽然間被那些仇恨的眼神烙痛,刺客張大嘴巴想要說什麽,可喉嚨裏只發出了嗬嗬的含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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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了他!殺了他!”底下不知是誰先帶頭大喊,很快贏得一片應合。
憤怒的人群中,只有一個人沒有說話。雲錦客棧的老板娘遠遠站在街角,看着被拖上行刑臺的老人,認出了是趙老倌,忽然間全身就仿佛被雷電擊中一樣微微顫抖。她張了張嘴,又似乎不知道說什麽好,擡起塗了丹寇的手指掩着嘴巴——怎麽會這樣?……怎麽會變成這樣……趙老倌殺了夏禦使麽?可他、他本身也是被冤枉的啊……
“殺了他!為禦使報仇!千刀萬剮啊!”看到那個刺客竟然不認罪地四顧,底下叫嚣更是響亮,憤怒的人們紛紛将手中雜物投擲出去,打到刺客身上。
“不!不!”老板娘終于忍不住脫口驚呼,想要撥開人群沖過去,“他是冤枉的!他是冤枉的!夏禦使——”
然而這邊語聲未落,那邊剛要開始行刑的人群中、陡然爆發出了一陣混亂,發出一聲大喊,潮水般地往外退去。
“劫法場!有人劫法場!”驚慌而憤怒的喊聲,在圍觀者中傳遞着。
人潮在驚呼中退卻,兩個人從天而降、落到行刑臺上,一劍抹了監押的官兵,從臺上扶起了遍體鱗傷的趙老倌。其中一個白衣女子劈開了枷鎖,黑衣男子便俯下身,将奄奄一息的老人背了起來。兩人轉身聯手合劍,直沖出人群。
老板娘驚得目瞪口呆——是他們!是他們!……那個曾經住在她客棧裏的姑娘和男子。
原來,他們都是這般厲害的大俠。
一個月後,當夢華王朝對于劍聖兩位弟子的通緝遍布雲荒大地時,九嶷山下雲隐山莊裏的桃花已經開了,璀璨鮮豔,仿佛與破開寒冬的春風相對嫣然微笑。
滿樹的繁花下,有人擊節而歌,歌聲低沉嘶啞,調子卻宛轉,竟是一曲《東風破》。
曹太師已經垮了,青王白王聯袂掌權,大司命重新成為太子太傅,承光帝下令白之一族盡快遴選出貴族少女、以定太子妃之位……外面的一個月,天翻地覆,然而雲隐山莊裏面卻只有桃花悄然綻放。
慕湮在花下睡了一覺,照舊夢見童年時在師傅身邊嬉戲的無憂歲月。睜開眼睛,就看到師兄帶着新收的徒弟端着藥過來,正俯下身,蓋了一件鬥篷在她身上。她不由擡頭璨然一笑。
就算什麽都相同,但是,人的心卻已經不同了。她再也不能回到無憂的童年。
被他們救回的趙老倌神智一直有些胡塗,又不能說話,只是在遠處咿咿喔喔地不知唱着什麽,仔細聽來,卻是一曲從大內傳出、如今流行在坊間的曲子《東風破》——想來,大約也是他賣唱的女兒彩珠生前喜唱的曲子。
大約是傷口沒好就勉強使力、力克寒剎劫了法場的緣故,慕湮胸口一直隐隐作痛,稍一運氣就痛得全身發冷,連劍都不能使了。
“恩,快來喝藥。”尊淵從西京手裏拿過藥盞,遞給師妹。
慕湮接過,喝了一口,眉頭都蹙在了一起:“苦死了!”
“哎哎,快趁熱喝,喝完了我這裏有杏仁露備着。”尊淵笑着低下頭來,勸師妹聽話,看到她蒼白秀麗的臉上已經滿是病容,眼底有疼惜的光,“你要趕快好起來。”
慕湮屏住呼吸一口氣将藥喝了,然而神色卻是怔怔的,擡頭看着滿樹桃花,忽然輕輕夢呓般道:“我怕我永遠都不能好了。永遠都不能好了……哥哥。”最後那個稱呼,是不自禁地脫口而出的,聽得尊淵微微一震。
語冰被刺的那天,她心裏的世界就轟然坍塌了。
那個人的一生裏,明明做過那麽多的錯事和髒事,于公于私、都有愧于人。然而為什麽還有那麽多百姓這樣深切地愛戴着他?難道他欺騙了天下人?……他出殡那一天,飄下了殘冬的最後一次雪。那雪大得驚人,漫天漫地一片潔白。人們都說,那是上天在為夏禦使的死悲痛。然而,只有她心裏暗自猜想:不知道語冰死後,是堕入地獄、還是升入天界?
也許,一切就像那被皚皚白雪覆蓋的大地一樣,一片純白晶瑩,卻看不到底下的任何龌龊黑暗。朝廷體恤,青王看顧,章臺禦使在死後被供上了神臺,立碑建祠,極盡哀榮——然而,即使蓋棺了、就真的能定論麽?
什麽是正邪,什麽是忠奸,什麽是黑白……這些原本她以為清清楚楚的東西就被那個人攪渾了,再也無從判斷。或許,以後一生、便要在這樣的渾渾噩噩裏面過去。她再也無法揮劍,因為無法斷定自己該站在哪一邊,做的到底是對是錯。
慕湮的手指有些倚賴般地絞着尊淵的衣角,茫然地喃喃:“你說語冰,他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呢?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如果再遇上一個夏語冰,我…該怎麽辦?我真的不明白……頭很痛啊!我現在什麽都不能想,什麽都不知道……”
“傻丫頭……”尊淵嘆了口氣,蹲下去扶正師妹的雙肩,直視着她黯淡無光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