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謝安覺着自己快死了,死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她并不陌生。于別的孩童而言,記事早是聰慧早熟的讨喜表現,于她,卻是一種痛苦乃至于煎熬。

她的身體燒得和烙鐵一樣滾燙,混沌的意識卻是滂沱大雨永無止境地落着。冰冷的雨水沒有盡頭地從天而落,澆在燒焦的梁木上,茲茲地冒起大霧似的白煙。京城的夜幕被燎原大火照得猙獰紅亮,謝安孤零零地站在這篇焦土上,她的腳下是高高的臺階,每一階上躺着一具或數具屍體。

“走吧,阿頤,”有人輕輕推了一下她的背,她整個人便如只碎了翅膀的雛鳥一樣身不由己地倒向下面的屍山人海,耳邊始終萦繞那無悲無喜的聲音,“阿頤,活下來。”

只需要活下來,必須要活下去。

“噗通”謝安落進了一汪碧瑩瑩的綠水中,水漫過頭頂,折入的光線迷離得如同她的意識。她以為自己要淹死了,可是沒有。沒有就沒有吧,她懶得動彈,就那麽靜靜地躺在水中,不上不下。水流缱绻地滑過她的肌/膚,像一雙溫柔的手緩緩撫過,帶去她身體的焦灼和內心的疲倦。

謝安惬意地發出一聲呓嘆,朦朦胧胧裏那股水流似乎灼熱了兩分……

“女郎持久不醒,一半是毒氣攻心,一半則是因這河北濕熱所致。長此以往高燒不得纾解,怕……是得傷了腦子了。”

默然良久,一人輕笑了一聲:“本來就傻得緊,真不想到再蠢是個什麽模樣。既然是從沈家請來的大夫想必醫術了得,請先生務必治好了她。”

“邵陽君吩咐,小人定當全力以赴。”

謝安潛意識裏覺着他們說的是自己。這不是第一次有人說她蠢了,從小她在一群兄弟姊妹裏就不算聰明的,嘴不伶俐人也膽小,做什麽都是小心翼翼。如此難免會遭到同輩人的欺淩,搶奪一些小玩意是常事,偶爾還會被惡人先告狀吃頓罰,跪個小黑屋什麽的。

小黑屋裏全是祖宗的牌位,小小的謝安戰戰兢兢地跪在大香爐前生怕從哪裏冒出個張牙舞爪的羅剎鬼來,怕黑的毛病也就從那時落下的。

她人呆呆的,縱使這樣被欺負,也是不哭不鬧。有一次她堂兄,沒記錯的話應該是長她兩歲的堂兄吧,在自家阿爺那受了氣,氣勢洶洶地沖到池塘邊恰巧撞見了蹲在旁邊摘小蓮蓬的她。

正在火頭上的堂兄,見了這個唯唯諾諾的小妹不知從哪陡升起一股邪火,悄悄的,偷偷的,走到她身後,擡起腳來就是一蹬子。

“咚”落水的人,卻不是謝安。

那方池塘挖得極深,五六歲的孩子進去了水就沒了頂,登時吓白了臉大喊大叫地掙紮。

豆丁大小的謝安就那麽靜靜地站在岸上看着他哭喊得嗓子都啞了,她沒有高興也沒有害怕,就那麽安靜地看着他上上下下在水裏掙紮。她知道周圍有仆從,也知道人很快就會過來,在咚咚咚的腳步聲傳來時,謝安沒有片刻停留噗咚自己也跳進了池塘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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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的堂兄看着她的驚恐眼神像看一個怪物。

事情的處理結果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從來不讨大人喜歡的謝安居然破天荒的頭一次沒有受罰,因為無人相信這麽一個瘦瘦小小,話少得可憐的小姑娘會将比她壯上一倍不止的兄長推下水去。反倒是那個落水的堂兄狠狠挨了他阿爺的一頓鞭子,十來天沒下得了床,平時小打小鬧權當看不見,推人下水那可關乎人命。

裹着毯子的謝安聽着自家堂兄的哭天號地,淡定地捧着姜湯慢慢喝着。一碗姜湯沒喝完,只聽外邊噪雜了起來,沒片刻一堆仆從擁了一個人進來,謝安手裏的碗一頓。

來人慢着聲問開口:“你就是二丫頭家裏的幺兒?”

幺兒是對家中最幼子女的愛稱,但從這個人嘴裏全然聽不出一絲疼惜之情來,只有滿滿的壓迫感。

謝安低着頭站在下方,頭都不敢擡,只蚊子一樣的應了聲。

“怎的這般膽小,剛剛看你推肆平那小子下水時也不見你這般束手束腳。”那人淡淡看她。

謝安猛地一擡頭,大大的眼睛滿是不可思議,可沒有驚慌,她搖搖頭:“我沒有推他。”

聲音仍是細細弱弱的,卻堅定而有力。

“哦?”那人似不信。

謝安睜着大眼睛看她,猶豫了一下,用她細雨似的嗓音慢慢道來:“我,從池塘瞧見他走來的影子,就在他推我時……”她的聲音越來越小,“避開了……”

頭頂落了一塊巾帕,謝安茫然地捂住它擡頭,那人朝着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把頭發擦幹莫着涼了。”

“是……”

“你這丫頭有趣的很,沒事讓二丫頭多帶你來給我瞧瞧,到底是我的嫡孫,不能叫人欺負了去。”

“哦……”謝安還是木讷地回答。

此後一幹的同輩們見了謝安規矩上了許多,她的堂兄肆平更是見了她和見了鬼一樣恨不得繞道走,尤其是在有水的地方。

切,同樣的伎倆她才不屑使用第二次呢。

……

碧綠的水流勾起了謝安久遠的回憶,再想下去她卻是累了,晃晃悠悠着她的意識越來越松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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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安真正的清醒得那一日,李英知不見了,只留了白霜在謝集看顧着她。

幾日前,帝都發生了一件震撼朝野內外的大事,太子殿下與七皇子的母妃有人,被以禦史大夫當朝參了一本。

參的同慶帝垂死病中驚坐起,豈有此理了!本朝從來只有老子翹兒子牆角的慣例,到了老子跟前就反了??

這個一石二鳥之計并不高明,奈何女人與天下從來都是皇帝最見不得他人染指的東西。老皇帝見着牙都沒長全七皇子,心裏愁出了一片汪洋大海。雖然這娃和太子是親兄弟,但同慶帝越看越覺得他更像自己那倒黴大兒子些。他心裏那根刺啊刺得他寝食難安,這是家事也是國事,關鍵還是醜事!

大張旗鼓吧,那不是天下人都知道自己腦袋綠油油的;息事寧人無視之吧,禦史大夫鐵嘴铮铮,證據一壘一壘的直往皇帝臉上砸啊,砸得同慶帝臉好疼……

疼了半天,同慶帝下令收回太子監國之權,軟禁東宮,禁止任何人探視。至于七皇子和他母妃,到底是幺兒,同慶帝心疼啊,就算不是親兒子但當親兒子養了幾年,怎麽也舍不得下手。

正糾結得大把大把掉發時,第二個意外發生了,七皇子的母妃在自己宮裏吞金自盡了。

除了畏罪自殺,同慶帝想不到更好的解釋了。這麽一來,太子與後宮嫔妃通/奸的罪名算是落實了。

等什麽呢,廢太子吧!然而廢太子又豈是同慶帝一句話的事,這幾乎牽動着整個國家所有的勢力的利益。

皇位的争奪,終于由此如火如荼地拉開了帷幕。

白霜說得含糊,謝安心裏明鏡般亮堂,李英知回去定是為了此事。太子是中宮王氏所出,右相王崇定會率領一幫王氏子弟想盡辦法保住他的儲君之時。好戲來了,前一回合,王李打壓了謝家,而今時今日,一面是太子一面是李英知,李家的立場是個瞎子都看得出來。

從朝中局面看,誰想徹底占據壓倒性優勢都不是件易事。你李英知再得聖寵,可王崇的女婿乃是領有十萬大軍鎮守西北戰功赫赫的定國将軍恒巒。哪怕李英知或者說只要不是太子登上帝位,即刻就面臨着十萬大軍兵臨城下的局面。

其中還有一個最關鍵的地方,同慶帝是否熬得到這場勢均力敵的博弈出結果。熬不到,那就只能是——天下大亂了。

天下大亂,何其簡單的四個字,中央權利的崩塌,帶來的是各地藩鎮的蠢蠢欲動。如果這時藩鎮們借此起兵,整個大秦瞬時分崩離析,重新回到了戰國時期。

白霜等了半天,謝安端着個碗沒個動靜,他着急道:“姑娘快喝藥吧,涼了又得重新熱。”

“喝個藥而已,怎麽勞動侍衛大人您親自端來。”謝安慢吞吞地問,“侍女呢?”

白霜剛要嘴快回答,忽然響起自家公子臨走前的吩咐:“這丫頭心思缜密,要問起什麽只管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白霜幹脆回答。

“……”她端着聞了聞,苦得她皺起眉,“這是什麽藥?”

“不知道!”

“喂,你這樣更讓人起疑啊,李英知到底和你說了些什麽?”

“不知道!”

“……白霜你是男是女?!”謝安問得飛快。

“不知道!”

“……”

“……”

白霜淚奔,謝姑娘怎麽和他家公子一樣心比墨汁還黑。

為難個侍衛沒什麽意思,謝安無聊地端起藥碗一飲而盡。可能是睡得太久,謝安精神尚可,起不了床她就挨在床頭看書,偶爾寫寫畫畫。看着她喝完藥後白霜謹記公子叮囑的“男女大別”蹲到門外,外間留了個小丫鬟伺候。

約半柱香過後,門外傳來走動聲,只聽白霜中氣十足地問了聲好:“先生來啦!”

來人低低問道:“女郎怎麽樣?”

“已經醒了。”

“那就好,這是今日的藥材,你且去熬了來,我去給女郎看看請個脈。”

李英知請來的人,白霜不疑有他,拎着藥包就鑽進了小廚房。李英知走前吩咐,煎藥送藥喝藥全程都要他親自盯着,不能加以他手。

一串輕密的腳步聲,漏花門響了又合上,謝安放下書本擡頭,微微一笑:“阿兄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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