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雲朵縫裏的雨下不了多久,兩盞茶過去,密集的雨簾漸漸稀疏成寥寥雨絲,一抹清光瀉下,枝頭綠葉上水珠漣漣。

謝安很少與人靠得這樣近,身子繃得和拉滿的弓弦一樣百般不是,生怕多挨着身後那位貴主一片衣角。

李英知看在眼裏,對她的小心拘謹煞是不屑,但一想她已及笄,确實與男子不宜太過親近,便生生止住了捉弄她的念頭。

雨雲一收,謝安和兔子似的立馬往外一蹦,倉促的模樣看得李英知忍不住發笑,心裏卻是一絲失落,這丫頭當真是怕自己。

他抿着嘴角,呵斥道:“毛毛躁躁的成河體統?”

謝安從他身邊脫困,滿身心說不出的舒坦,挨了訓眉毛都沒皺一下,故作可憐地對他道:“謝安這不也是怕擠着了公子,才心急讓了出來。”

油嘴滑舌!李英知曉得她是在打馬虎眼,這點小心思無傷大雅,沒必計較,只是路過謝安身邊時淡淡來了句:“既然及笄了,你的婚事族中也該提了吧?”

謝安瞠目結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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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事?閨中女子過了十五家中确實要為她籌謀婚嫁,如謝安這樣王謝兩族的女兒,如無進宮打算,在更早些時候就擇好了郎子,定下親事。

李英知乍然冒出這麽一問,真把謝安問住了,因為她壓根就沒想到這茬。李英知瞅着她怔愣而茫然的面容,心中疑惑,謝一水成了謝家的主事人,以謝安的身份,謝一水不提也罷,族中其他的長老不可能沒有打算。謝家的女兒,嫁入五姓貴族都是低嫁,入王侯之門方得尋常。如今皇儲之争正在熱頭上,既然王謝聯手,沒道理放着這麽一步聯姻的好棋不用。

扇子在掌心一敲,李英知想到了什麽,及笄了謝安還能跑來東都找他,顯然是得了謝家的默許。這麽看來,李英知心中一聲冷笑,好一個左右逢源的謝家,好一個滿盤皆不輸的謀劃!明面上站在了太子那邊,卻又将不起眼的謝安暗中放到自己身邊,無論哪一方最終得勢,皆是萬無一失。怕是太子那邊,謝家也早做好了打算。

但看謝安懵懂神色不似作假,恐怕她是真不知道自己被當了棋子使了。李英知看着她,不知從何說起,長長一聲嘆:“及笄了嫁人是早晚的事,你也該為自己好好打算才是。”

謝安腦子都沒過一下,幹脆回答道:“哦,公子放心,謝安目前沒有嫁人的心思,我必會好好輔佐公子的!”

仿佛是為了要讓他安心,她的眼睛睜得很大,清澈又堅定,就差拍着胸脯向天發誓了。李英知心情複雜,半晌擠出一句話來:“嗯,有你這般忠心,本君也就放心了。”

兩人說着話,不覺已走到了李英知在東都的府邸。這座宅院是臨時備下,自然比不得在西京邵陽君府的奢華寬敞,但院落小巧精致,風竹蕭蕭,別有一番雅趣,多容納一個謝安自是不成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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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踏入門,老管事先迎了出來,喜氣盈盈道:“公子,府上有客!”才說完就瞅見李英知身後矮不定當的一個小人,驚叫出聲“哎?公子也有客?”

無怪乎老管事吃驚如此,他是李英知跟前的老人了,去世的妻子還是李英知的乳母,可以說是看着李英知長大的。這個公子什麽都好,讀書一目十行不在話下;自小懂事早熟,接人待物沒的挑;差就差在年過二十幾,竟連個妻房都沒有,沒有妻房也罷,平時也不見與哪位小姐走得近。

老管事愁啊,生怕自家這位芝蘭玉樹的公子走上了斷袖這條不歸路,那他豈不是對不起過世的老夫人?!故而剛剛有位姑娘登門拜訪,點名要見李英知,那叫一個喜不自禁,連忙将人迎在偏廳候着。那姑娘他仔細打量過,沒有西京五姓女的自視甚高,與人說話和和氣氣,舉手投足間大方灑脫毫不忸怩,老管事越敲越覺得與自家公子是良配。這不,李英知一回來,他就迎了出來,想先一步打聽一下是不是未來的少夫人。

不想,李英知自個兒又帶回來了一個。

老管事又愁了,這鐵樹開花,一開開兩?他邊讓路邊頻頻回頭瞧着謝安,瞧得謝安莫名其妙,忍不住走前兩步低聲問李英知:“公子,我臉上有髒東西嗎?”

“沒有。”

“哦……”謝安還是很茫然,咕哝着看自己是不是穿戴哪裏不妥。

李英知其實也留意到了老管事的目光,豈不知他的心思,恐怕這是把謝安當未來的邵陽君夫人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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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有人來訪,李英知直接領着謝安去了偏廳,一進門那人回身先行了個禮,擡頭嫣然一笑:“景西貿然登門,請邵陽君莫要見怪。”

她穿了一身雨後初晴的衣裙,這一笑晴光潋滟,頗是婉轉動人。真是個美人啊,謝安在心裏贊嘆了一聲,同時又好奇這位魏博将領女兒在此時找李英知的用意。這個時候,淮西與魏博不正應在河北掐得熱火朝天嗎?

李英知對景西的來訪也是詫異,恰好好處的一瞬疑惑之後李英知慢步走到上首坐下:“景西姑娘來訪,寒舍蓬荜生輝,何來見怪之說?只是不知姑娘遠道而來,所謂何事?”

景西聞言又是一笑,眸中煙波淼淼,自有一番柔中帶剛的風情:“無事不登三寶殿,景西此番受少帥所托,送來手書一封。”

“什麽樣的信竟要勞得景西姑娘你親自送來?”李英知故作訝異,餘光有意無意落向謝安,發現她縮在門口,那神情一看就知道是想貼着門邊溜走,便淡淡道:“見了人也不打招呼,和個木頭一樣杵在那做什麽!”

心思被識破,謝安只好悶悶不樂邁着小步上前,大袖一端:“景姑娘好。”

謝安在此出現,景西并不吃驚,起身還了她一個禮:“女郎安好。”

見了禮,謝安又愣住了,不知該往哪裏站,李英知适時咳了一聲,謝安得了信又只好不情不願地挪了過去,和個小跟班一樣站在他身邊。李英知是主,景西是客,只有她一個倒黴的挂着李英知學生的名,只能筆直站着。

謝安景西是見過的,匆匆兩面,那時只在意識裏留下一個淺淡的印象。今時再見,景西悄然打量,十四五歲的小小模樣,身量還未長開,眉目較常人深邃因而顯出兩分英氣。

她留意到謝安的眼睛,那雙眼睛的色彩似乎與……

忽然謝安似有所覺,朝她輕輕地轉過臉來,只一剎兩人目光對接,景西手中的茶盞一頓。

謝安眨眨眼,若無其事地移開了目光。

“景姑娘?”李英知的聲音将出神的景西喚了回來,她立時收整好心緒,取出田嬰的信箋雙手恭謹地遞了上去,“此是少帥所書。”

李英知當着她的面直接拆開,在景西狀似平靜的目光下迅速浏覽了一邊,看完之後李英知神色微妙,将信合上微微一笑:“此事事關重大,容本君好生考量之後再親筆答複少帥。”

信上的內容景西其實大致能猜得到,魏博已經徹底和淮西撕破了臉,既然要與李英知結盟或者說是站在朝廷這邊,田嬰與魏博都需要一個保證,保證他們不會被過河拆橋。如此,再沒有比聯姻來得更穩固快捷的方式了。李英知身居高位,至今未娶,為人清高端正,沒有同那些世族子弟縱情聲色,這讓景西很滿意。

她景西雖不是五姓高門之後,但自負容貌才情并不輸于那些養于深閨中的貴女,況且她為武将之後,相比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嬌弱小姐,她更有能力的輔佐自己的郎君。李英知得她,就等于得到了整個魏博鎮的支持,她也會幫助他得到他所要的一切。

“景姑娘長途奔波,想是勞累了,”李英知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溫和有禮,“稍作休息,晚間時候本君設宴款待。”

信已送到,景西再英姿飒爽終歸是個姑娘家,對上李英知溫柔的笑容心跳不免加快,依言起身:“那就叨擾邵陽君了。”

拐出偏廳前,她忽地聽到李英知一聲呵斥:“沒大沒小的鬧什麽!”

那聲呵斥看似嚴厲,話尾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

緊跟着便又聽到一直緘默不語的謝安嘟嘟囔囔:“有什麽大不了的,不看就不看。”

“……”景西捏了捏衣袖,再沒去聽廳中響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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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少有女客來,老管事忙裏忙外準備了很是豐盛的一頓晚膳,又特意備下了适合女子飲用的清酒,卯足了勁兒地要替自家公子讨好那兩位姑娘家。

晚膳上,李英知與景西皆是見聞廣博健談的,兩人相談甚歡,至于謝安嘛,一人坐在一邊埋頭苦吃。東都的菜偏鹹,吃了一會她就順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飲而盡,味道酸酸甜甜的,她砸吧下嘴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就這麽一杯“茶”一筷子菜的,等李英知察覺她的異樣時,她已雙頰緋紅如霞,兩眼發直,不是他手疾眼快先一步扶住她,人就啪嗒倒在了地上。

李英知攬着軟泥似的她,這才發現她腳邊東倒西歪地躺了好些個空酒壺!

真是一刻都不能放啊!李英知頭疼地搖搖她:“謝安,謝安?”

謝安兩眼蒙蒙盯着他,半晌不高興地一撇頭:“哼!”

竟然不理他!李英知額頭突突跳,直想把這個醉鬼丢進外邊池塘醒一醒,忍着火氣他又晃晃她:“謝安!!”

謝安咬着唇,眼神迷蒙地看着他,忽然一把握住他的手放在臉頰邊蹭蹭,聲音軟軟的:“阿頤……叫阿頤……”

阿頤?頤和?李英知苦笑不得,反握住她的手,好聲哄着:“頤和,你醉了,我送你去屋中好嗎?”

“好……”謝安乖乖巧巧。

一旁的景西冷眼旁觀着,忽然道:“不如讓我送女郎回屋,同是女子也方便打理一些。”

李英知本想拒絕,但看見謝安盤得随雲髻,想起她既已及笄,男女有別确實不方便,便道:“那就有勞景西姑娘了。”

豈料到了謝安這陡生了變數,景西才伸出手,她看也沒看一巴掌打開了,緊緊靠在李英知懷中,嗚嗚道:“不要別人不要別人,別人都欺負我,阿爺抱我。”

阿爺?!!邵陽君大人二十有餘,憑空多出了這麽大的一個女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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