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李英知沒有發話,其他人自然也不好多評論謝安這不合規矩的舉動。
多了一個女客,尤其是片刻之前還是諸人議論的緋聞主角,在座幾人要說不心虛是不可能的。一個謝安沒什麽好顧忌,但她背後的謝家非一般人惹不起,為防醉後胡言亂語,幾個年輕人自覺地謹言慎行起來。
唯一面色如常的便是略坐在謝安上首的李英知了,兩人坐得很近,卻偏偏裝作是陌生人一般:“謝姑娘來得可早。”
這一提,面色不善的沈儀光很應景地輕哼了一聲,不滿之意溢于言表。沈五在旁直搖頭,郎無心妾無意,叔父的如意算盤這回恐怕真得落空了,
解下披風的謝安恍若沒聽到沈儀光鼻腔出的那聲氣,眼睛不眨地撒了個謊:“說來慚愧,途中遇到了些意外,叫諸位久等了。”
“哦?什麽事?”李英知饒有興趣問道。
既然找麻煩,肯定會有後手,謝安半分沒有驚慌,淡淡道:“來路上遇到了只不識相的惡狗,驚了馬,這才耽誤了時辰。”
謝安路上當然沒有遇着什麽惡狗,統共只遇到個李英知。
兩人眼眸交彙一瞬,露出個彼此都懂的笑容,繼而不動聲色地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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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人不知內情,一個養于深閨、才入官場的謝家貴女,一個失勢落寞的邵陽侯君,只當兩人從沒有過交集,并沒察覺到兩人交談間口氣的怪異。僅有的知情人沈五眸光從謝安掠到李英知,他原以為謝安是迫不得已跟從李英知,可看現在兩人之間的氣氛卻又非她描述的劍拔弩張。
謝安堪堪落座,即撩袖為自己斟了一盞酒,敬向衆人:“謝安來遲,罰酒三杯。諸位随意,我先幹為敬。”
話畢,仰頭一飲而盡,接而連飲三盞沒有一絲停頓。
在路上遇到李英知時她就做好了他來攪局的準備,但沒料到他會帶着這麽多人反客為主地來看她笑話,謝安總算見識到了什麽叫人不要臉天下無敵了。
謝安的爽快,令其他人刮目相看。她一舉盞,柳子元哪好意思比她一個姑娘還忸怩,一個個跟着繼續将方才中斷的酒宴進行下去,觥籌交錯間好不熱鬧。
李英知帶來的幾個年輕人皆是在西京朝中為官,雖然官位不高,但皆是各部中的後起之秀。同朝為官,又同是年輕人,很輕松找到共同話題聊到一處。幾大世族間又互有聯姻,這不一開頭,幾人中最年輕的一個已經一口一個“表姐”叫得歡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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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容易就收了個小弟,謝安終于覺得這次來的不虧了,頓時笑得更是熱情洋溢。
有人熱鬧,自然就有人冷清。高坐在上的李英知靜靜看着很快與衆人打成一片的謝安抿抿嘴角,風輕雲淡地呷了口酒,看不出任何不悅。
沈五邊陪着酒邊打量上首兩人,卻見除了開始兩人的對視以外再無其他交流,又覺得自己想多了,目光略一移動卻落到了沈儀光身上。
只見沈儀光臉上抹了碳一樣黑,咬牙切齒地看着言笑晏晏與他人把盞的謝安:“好一個名門之秀,好一個風流女官人!”
哦,對了!沈五醍醐灌頂,今日是他這個堂弟的相親宴啊!自己的相親對象和別的男子相談甚歡,換做自己臉上也過不去。得想個法子将話題給圓回來,勞心勞力的沈五沉吟了一下,适時接過一個話題從中插入:“說起古琴,我這位表弟倒也好上一口,收藏了不少古譜,謝姑娘若有興趣,可擇日移步來寒舍共同品鑒。”
謝安打小跟着童映光苦讀謀策,哪會對古琴有什麽興趣,無非是附和附和這群世族子弟,裝裝風雅,彰顯彰顯一下自己并不存在的豐富“內涵”。反正都是吹牛,獨吹吹不如衆吹吹嘛~
她也明白沈五這一說必不是真邀請她去品鑒古譜,而是給她那位相親對象刷刷存在感。謝安自認是個十分善解人意的人,順水推舟地看向沈儀光,眼光欽佩:“哦?沈公子有此雅好,自是極善琴藝了。。”
已經自行否決這門親事的沈儀光兀自散發冷氣,不欲理她。沈五二話沒說,随手掐個草根戳在他痛穴上,他一個哆嗦,青着臉從牙縫裏擠出字來:“微末之技,不值一提。”
謝安怎看不出他的敷衍,一面打着哈哈,一面心中不免對讓自己名聲狼藉的某人心生怨怼。這叫什麽,這叫殺敵八千,自損三千!如此想着,不覺恨恨白了一眼左側之人,正巧落進李英知眼中。
李英知看她面色酡紅,顯然已喝了不少,席間聽她偶爾咳了兩聲想是肺腑入了寒氣,酒氣雖能驅寒,但喝過了頭為免燒胃:“今日便到此為止吧。”
他一發話,便意味着這場秋宴的結束。幾人喝得倒也算盡興,遂起身寒暄過後紛紛告辭。
“女郎且留步。”沈五拖着沈儀光挽高聲喚道。
已走出竹門的李英知腳步一頓,沒有回頭,徑直向前。
沈五留住謝安無非是想給沈儀光與她兩人單獨相處的時間,奈何一個煞氣騰騰,一個心不在此,相顧之下苦笑道:“近日我要考濁官,此後可能會長留西京,有空多走動走動。”
叔父啊叔父我只能幫你和沈家幫到這了。
謝安看了一眼看也不看她的沈儀光,扯扯嘴角:“好說好說。”
言罷再無他話,謝安披上鬥篷離去。
沈五看着謝安漸行隐入綠林中的身影,想說些什麽,看到頓時輕松下來的沈儀光又默默地将話咽了回去。
也罷,從堂兄的身份出發,于沈儀光而言,謝安此人,絕非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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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林苑,謝安慢慢順着山道行走,風過竹葉蕭蕭聲不絕于耳,人聲水聲漸行漸遠,走至山腰處她停住步伐,觀望了一番見四下無人,展開手心裏的小紙條一看,舉步往山上而去。
向上走了一截,謝安左右看了看無人影,她便又往山上走,行到一處角亭,她的背後已生了薄薄的一層汗,可周圍仍是毫無人影。
耍她嗎!謝安怒,抽出紙條反複看了一遍揉成一團要走人,肩膀忽然被人一拍:“怎麽這麽慢?!”
這人屬鬼的?走路都沒個聲響!謝安低着臉轉過身,嗫喏着道:“下官走得慢,讓大人您久等了。”
就知道在他面前裝可憐,李英知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通,目光在那不勝一握的纖纖腰身上流連一撇:“嗯,瘦成這樣是走不快。你如今入朝為官,不能總想着自己是個姑娘家,為了漂亮節儉夥食。沒有個好身體,如何為朝廷效力,為國家操勞?”
謝安心裏嘀咕,責怪她瘦的是他,幾日前嫌棄她重的也是他,左右在他眼裏她就落不着個好字!
她不情不願道:“下官知道了。”
她這麽一說,李英知又皺起了眉:“今日又不當值,什麽下官不下官的。才半年光景,莫非就忘了昔日情分?”
謝安咬牙,忍字頭上一把刀她忍了!誰讓她僅僅是個五品參事,得罪不起這個王公子弟呢!什麽情分,還不是提醒自己是他門下幕僚,手中棋子。
李英知自覺已将話說得十分直白,一看謝安那張怨氣隐隐的面龐就知道這丫頭一絲半點都沒領悟到自己的意思!!這得木讷的心腸啊!
謝安完全沒有瞅見李英知陰晴不定的臉龐,等了一會不見他發話,便主動問道:“公子來叫我有何吩咐?”
迎着秋風吹了一會,李英知靜下許多,淡淡道:“在禮部待得可習慣?”
“尚可。”禮部與鴻胪寺在許多方面的工作大同小異,謝安作為一個新人,又是在主掌祭祀的祠司平時倒也清閑。
“禮部是個清貴衙門,做得好升的也快,你既然找機會進去了就要好好把握。禮部尚書鄭羽是朝中少見的清流,在他眼下少些腌臜伎倆。”
“是。”
兩人一問一答,謝安性格雖與半年前沒多大變化,但對政事的見解認知頗為毒辣,完全不似一個初入官場的菜鳥。
自己果然沒有看走眼,她确實是一個很适合官場的人,或者進一步說她很适合生存在這個權利場中,骨子裏到底流着謝家的血脈,天生的政客。
李英知一面為自己挑人的眼光而欣慰,一面又隐約有種悵然若失之感。他深知謝安成熟與成長要付出相應的代價,如她這樣的十六歲姑娘,本該在爹娘身邊承歡膝下,待嫁閨中。而現在她卻步入這個風雨飄搖的國家的政治中心,以一介女兒身,從底層一步步向上爬。她前方的道路必然是坎坷而泥濘,甚至是肮髒不堪,而這些全要她一人承受……
“謝安,如果當日沒有那道選你入宮的聖旨你還會聽從我的安排入朝為官嗎?”李英知很想知道。
這人是良心發現了嗎?謝安詫異地擡起頭,不假思索地回答:“會呀。”
李英知突然發覺,自己對眼前這個人的了解仍是太少了。從鴻胪寺到禮部,這一步看似簡單卻流露出謝安對權勢的野心與渴望,她真的只是如其他為官的女子一樣只是想證明自己巾帼不遜須眉嗎?
山風徜徉,林木間鳥聲啾啾,靜靜站在李英知身後的謝安踯躅着,終究将盤桓心底已久的疑問問出了口:“公子,半年前太子讓位你為何不僅沒有接受,還自請貶官去了東都呢?”
到現在才問出口,她還真是有耐心,李英知淡笑着問道:“你真想知道?”
他詢問的語氣很正常,但謝安卻察覺到裏面包裹着的一絲危險,危險中又有讓人難以抗拒的誘惑,遲疑一下,她點了點頭。
李英知一笑:“謝安,你別太小看當今的天子。那時他有王崇一幹人的支持,并非全無籌碼,但他卻以退為進将皇位讓于我,讓天下人都知道了他的賢名。而我呢,退一步說,如果我真接受了這個皇位,無論當世之人還是後世史書都會記載,我這個皇位是別人讓來的,贻笑千年。”
謝安看着他含笑的狹長眼眸,不由想起現在龍椅之上那個溫和怯懦的身影,她曾經奇怪,這兩人明明是兄弟,卻半分不相像。可今日李英知的侃侃道來,證明自己還是太天真了。她理應知道的,對于一個生于皇家的男人來說,沒有誰能抗拒宣政殿中那把龍椅的誘惑。半年前的大秦朝局,表面上看李英知占盡了優勢,可實則他所依靠的不過是一個後起之秀李家,而他的對手則是堅定不移的王謝以及其他世族,更別說虎視眈眈在側的各地藩鎮了。
如果那時他接受了太子的讓位,恐怕過不了多久,遠在邊疆的恒氏兵馬就會大意“失守”邊關,突厥入侵藩鎮自然有了理由勤王,到時候武力也好,随便找個理由也好,李英知為了不背負亡國之君的罪名只能求助世家,代價是什麽?自然是退位讓賢了。
李英知看着她漸漸凝重起來的神情,知曉她應猜出其中詳細便不多做解釋,沉吟片刻,他忽然朝她跨進一步,将兩人間本就不寬的距離拉得近乎不存在,附着她耳朵:“這些都不重要,其實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讓我放棄這個皇位。”
謝安下意識地點頭了,點完她馬上回味不對,可為遲已晚。李英知垂首,于她耳側,呵氣成霧:“我并沒有先帝血脈。”
“……”
李英知的話如一道炸雷,謝安腦中一片空白,茫茫然地看着李英知。他微微笑着,好似方才說的是“今日天氣不錯”而已,可他的眼神卻是清晰而認真。
謝安張口差點咬到了自己舌尖:“你……”
“噓。”李英知豎起食指壓在她的唇上,将她餘後的話壓了回去,“不想害死你家公子,就将我剛才的話永遠地埋在肚子裏。當然,若有朝一日你我對立,那就随意了。”
有朝一日,他兩對立……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作為交換。”李英知溫熱的氣息撩入她耳中,勾起輕輕的癢意,“你要不要也要告訴我一個秘密呢,譬如……”
謝安怔怔看他,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李英知說了他的身世,莫不是也想知道……
“譬如,你……”李英知看着她陡然緊張起來的神色,喲,還真有秘密啊,他故意拖長了聲音,吊了她一會笑得促狹,“日後想找個什麽樣的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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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一夜大雪初降,翌日響了晴,西京內外皚皚成白,飛閣架橋的皇城更是披雪帶玉,瓊樓玉閣晶瑩剔透宛如天上白玉京。宮道兩旁的枝桠挂着一束束冰錐子,旭日東升,消融的冰水滴答落下。
謝安稍不留意,脖子裏落了一串冰水進去,凍得她一個哆嗦。給她引路的小宮娥見狀噗嗤笑出了聲,謝安尴尬地跺跺腳,忠心護主的十五狠狠一個白眼瞪向了那宮娥。
小宮婢想起這位新晉尚書的來頭,禁不住小臉一白,噗咚跪在了石路上:“奴,奴婢有罪。”
謝安無語地看了一眼氣焰嚣張的十五,擺擺手示意她起來:“無事。”
才踏入珠鏡殿,滾在雪地裏一個肥胖身影飛一樣地撲入她懷中:
“姨姨抱,姨姨抱!”
謝心柳裹得華貴而嚴實,揣着個手爐倚在廊下,見此景嗤然一笑:“這小家夥見你倒比見到他爹娘還要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