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十日之後,謝心柳的棺椁從陳留運到了京城。那日,天仿佛被捅了個窟窿,無盡的雨水倒灌而下,猙獰的閃電撕裂雲層貫穿在天地間。太平門前的彙金河在激烈的大雨下如同炸開了的鍋,噼裏啪啦的聲響卻襯得四周愈發的安靜。
謝安執傘安靜地站在橋上,她安靜地直視着前方,偶爾一道閃電劃過照亮她的臉龐,卻是無喜無悲宛如死水般的平靜。
她的身後是幾個謝家子弟,前方則是幾位宰相,才上任的李英知也在其中。借着與後側官員說話的間隙,他已回頭看了謝安好幾次了,無論哪一次她的神态都如出一轍的平靜。打量她的不僅是李英知一人,其他在場的官員或多或少地都看了她兩眼,同情的幾乎沒有,大多數皆是幸災樂禍的。朝中誰人不知,謝安能以女兒之身在短短幾年內爬到這個位置,無非是靠着謝心柳這個堂姊不遺餘力在德熙帝耳邊的枕邊風。如今謝心柳一死,她的這座最堅實的靠山一倒,宮中新人來得快得寵的也快,她這個寵臣還能得意個幾天?
而任誰的目光來了又去,謝安始終沒有給予任何回應。
德熙帝自從得知謝心柳暴斃的消息之後昏迷至今,中間短短醒過來一次,呆呆看着空蕩蕩的宮殿頂,只說了句:“她的後事交給謝安去辦吧。”一句話一口血,便再沒醒來過。
謝安領完聖旨,在兵荒馬亂的人群裏恍若無人地跪了許久都沒有動彈,旁邊的內侍瞧不過去輕聲提醒她:“尚書大人,地上涼快起來吧。”
她如夢初醒般地哦了聲,朝着緊閉的宮門重重地磕了一個頭,緩慢地站起身來,旁人想扶她被她淡淡婉拒了。她一人踽踽獨行在一重又一重的宮閣間,走出蓬萊店,穿過望仙臺,直到走到了珠鏡殿外。
四年間這條路她走了很多遍,哪怕閉着眼她也能一步不錯地走過來,而它的盡頭謝安更熟悉。廊下的宮燈,壇中的牡丹,假山中的角亭,甚至連池中錦鯉的數目她都能數得出來。
謝安站在珠鏡殿的大門外,仿佛一擡頭就能看見謝心柳拿着金剪修着花枝:“喲,今兒來得真早。”
怎麽會早呢……太遲了,她對那些虎視眈眈想除掉她們的人知曉得太遲,她對那些觊觎着太子之位的人防範得太遲,她終于知道那日安國公唇邊冷笑的含義。
她怎麽會以為他們想對付的是陛下呢!陛下是李氏正統,殺他等于篡權謀位,即便扶持李英知登基也是名不正言不順。他們真正想動的人是去陳留奔喪的謝心柳!
李英知等謝安去而複返等了許久,即便他沒入宮也知道裏面大概是個什麽光景。謝心柳出事的消息一傳來,他在電光火石之間明白了李駿對他所說的話:“邵陽君請放心,我等必定為你掃去路上積石。”
他終究是李家人,沒有當年李氏全族的鼎力支持也沒有今日的邵陽君,這句話他只當聽過卻沒有表态。因為他以為他們會對謝安下手,所以他并不多擔心,有他寸步不離地守着,李家人多少會投鼠忌器。可從
謝安從宮中出來了,面色雖然蒼白,但步履沉着,一絲不亂。
她走到李英知面前,說了一句:“心柳死了。”
然後看也沒看他,登上馬車,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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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裏連夜派人接李颀回宮,卻被謝安堅定沒有餘地地拒絕了。在那個皇宮裏這個孩子可以依靠的父母一個暴斃而亡,一個昏迷不醒,想捏造個事端取他性命比捏死一個螞蟻還簡單。謝心柳的死是她的疏忽,她決不能再讓李颀重蹈覆轍。
如果謝安僅僅是李颀的姨娘,這件事或許能被看做是單純的親緣羁絆。可謝安是朝中大員,李颀是皇帝唯一的繼承人,在這個節骨眼上,兩者聯系到一起便是她謝安軟禁皇嗣,圖謀不軌!
別人正愁着找不到借口扳倒她,她倒好把自己送到人刀尖上!
李英知一腳踹開被釘死的木栅欄門直闖謝安寝居,史思明妄圖阻止結果被白霜在背後敲了一個悶棍拖到了角落裏,這個時候正是他們家公子展現似水柔情撫慰謝家女郎的關鍵時刻,怎麽能讓這個死娘炮來攪局!
寝居四面布幔齊齊拉下,裏面昏暗得宛如深夜,謝安一人躺在榻上眼睛是閉着的,是睡是醒不知。小小的李颀也躺在她身邊,顯然他是清醒的,李英知一進來他就驚醒地坐起來:“誰?!”
李英知看着猶自不動的謝安皺起眉來,一手拉起李颀:“跟我走!”
“可姨姨……”小人兒惶恐地揪着謝安一片衣角不放。
謝安睜開眼,眼中沒有一絲睡意,冷冷地看着李英知。
皇帝派來的人等在外頭,李英知沒空與她多做解釋,只是道:“你若還想做這二品尚書,就別把人交出去!”牽着李颀走到門口,他背對着謝安低低道,“你放心,宮裏有我的人務必會護他平安。
謝安盯着他的背影良久,終究重新閉上眼,疲倦地翻過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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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英知再見她已是五日後的今日,重現人前的謝安舉止從容,沉重的紫袍穿在她身上貴氣凜然,筆挺地立于拱橋之上,漠視着周圍一切試探之色。這樣完美的姿态,縱然是那些看她不順眼,等着她倒臺的也不禁為之所震懾,竟生出種不敢與她直視的局促感。
這樣的場景,這樣的儀容姿态,李英知看着謝安,有種奇怪的錯覺,仿佛她才應該是這裏的主人。
一刻鐘過去了,兩刻鐘過去了,半個時辰悄然流逝。迎接謝心柳棺椁的都是一些位高權重的大員,這些大人平日站得最久的就是早朝,有時候身體欠佳不願站皇帝還要賞他們一把椅子坐坐,眼下為了個妃嫔的棺椁等了這麽久各個皆流露出不耐之色。
“生前驕縱,死後架子還擺得這樣大!”出言不遜的是禁軍統領兼大都護,也是看不順眼謝安中的一員。在他看來,女人就該老老實實在家帶孩子侍奉老人,謝家這兩姊妹,一個在後宮狐媚惑主,一個在前朝興風作浪,搞得整個朝廷烏煙瘴氣,像個什麽話!
與他心有戚戚焉的大有人在,只不過礙于謝安及她背後一幫謝氏子弟不敢多做口舌。
安國公李駿倒是誠心勸道:“死者為大,将軍少說兩句罷。”
王允淡淡看來一眼,眼梢挑起個譏諷的弧度,随即正色繼續對着太極門。
正在大夥等不下去時,前方雨簾中跑出個灰色的人影,愈行愈近,直到諸人皆看清是宮門的禁衛。
“出什麽事了?”大都護不耐煩問道。
禁衛望着這些個朝中重臣嗫嚅了半天嗫嚅出來:“貴妃的長兄将棺椁停在太極門前,不肯進宮。”
衆人嘩然,不肯進宮門算個什麽事,難道要他們一幫三師三公,宰相将軍親自去将棺椁請進來不成。”
“不進就不進!老子不等了!”大都護氣得臉紅脖子粗,邁着大步要走,被旁邊的同僚一把拉住,朝着走出來的謝安努努嘴。
“我去看看。”在衆人的眼光中,謝安執傘靜靜地走入雨簾中。李英知想跟過去,在觸及到旁人剎那聚集過來的眼神時生生止住了步子,此情此景他确實沒有什麽資格随謝安一同去。
太極門下浩浩蕩蕩的扶靈隊無聲伫立,謝心柳的長兄謝雍堂堂七尺男兒噗咚跪在謝安面前,他眼中無淚,聲音卻是嘶啞:
“尚書大人!小妹蒙冤而死。若不能給出個交代,我與陳留謝氏滿門怎能讓她不明不白地就這麽去了?”
謝安看着靈車中黑色的巨大棺椁,她知道棺椁中沒有謝心柳的屍體,她是“意外”葬生火災之中,找到她時只剩下漆黑的焦骨。無法之下,她的親族只能忍痛火化她,将骨灰殓入壇中送來京城。
謝安垂下眼簾:“心柳是我堂姊,兄長安心,我定會給她,給我們謝家讨個說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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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心柳的棺椁最終仍是安置在了她的珠鏡殿中,因為避諱,李颀遷居到了臨近的清思殿中。謝安去看他時,他正趴在高高的窗棱上凝視着不遠處珠鏡殿的脊梁,隐隐的哀樂聲從晨間起就沒斷過。
“姨姨,他們說母妃不會回來了是嗎?”回過頭來的小臉上挂滿了淚珠,一頭紮入到謝安懷中。
謝安将食盒放下,裏面都是李颀在宮外愛吃的點心,他這般年紀已經知道了什麽叫生離死別,也會為了這生離死別而食不下咽。
“是的,母妃走了就不會回來了。”
抓在謝安腰間的小手更緊了幾分,謝安将他的手拉下,扶正了他的身子抹去臉上的淚水:“不要哭。”
李颀睜着滿是淚水的眼睛愣愣地看她,謝安淡淡道:“淚水是弱者的武器,你可以有無數種選擇為你的母妃報仇,但絕不能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