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被他這麽一攪和, 心情倒是沒那麽低落了, 我摸着臉頰擡杠道:“人臉怎麽會像豬肝呢, 你怕是只吃過盤子裏切成片的鹵豬肝, 沒見過生豬肝一整個長什麽樣吧?”

“難道你見過?”

“我當然見過。”三嬸只會說這個東西好那個東西貴,然後一個勁地塞給我, 從不管好吃還是難吃;我若抱怨,小周娘子又要責備她, 因此我沒少溜進庖廚自己找吃的, 不然也不會跟樊增相熟, “要說脹紅的人臉,應該更像豬心才對。”

虞重銳笑道:“我還是第一次見一個花容月貌的年輕姑娘把自己的臉比作豬心的。”

一時之間,我竟分不清他這是誇我還是損我。

其實我也就見過一次。那時我只有八歲, 樊增拿豬心吓我, 假裝從心口一抓,捧出一顆豬心來,騙我說他把自己的心掏出來了。我吓得哇哇大哭, 把那顆豬心往他胸口塞。人怎麽能沒有心呢, 豈不是馬上就會死?

為此樊增被廚房掌事的廚娘狠狠責罵了一頓。他低聲下氣地賠完禮, 心裏不服氣, 嘟囔說他只是想變個戲法逗逗我玩罷了。

我見他沒事不會死就放下心來不哭了,又怕掌事罰他俸錢,便幫腔說我在跟他學變戲法,他變得太好太像了我才信以為真吓哭的,實際上我覺得可好玩了。

樊增馬上附和說對對對, 人心本來就跟豬心很像嘛,就是小一圈而已。

掌事斥問他:你怎麽知道人的心長什麽樣子,難道你見過?

樊增輕描淡寫地辯解說他在刑場看處決死囚時見到的。

那時我還小,完全沒覺得有什麽不對,也從未對他生疑。現在想來,陛下雖然法令嚴苛、砍過很多人的頭,但我朝的律法裏似乎并沒有對囚犯開膛破肚示衆這項酷刑。

為了讓掌事相信我們在學戲法,樊增又從旁邊剛殺的雞肚子裏掏出一顆雞心來丢在我手裏:“喏,你拿這個小的,就學我剛才的法子去吓你的小姐妹,保管一吓一個準!”

掌事拿掃帚柄敲他的頭:“你都教小姐什麽下三濫的玩意兒!”一邊來撥我手裏的雞心:“小姐快扔掉!多腌臜啊!”

我把雙手一合躲開:“真的是我、我自己想學的,我就喜歡這些有趣的玩意兒,出去好多人搶着跟我玩呢!你別打他了!”

廚娘不敢違抗我的命令,畢竟她只是個廚娘,家裏又只有我一個女孩兒,她也不确定大戶人家的小姐裏出現胡鬧讨嫌的熊孩子應該怎麽辦。

那顆雞心軟軟的、滑溜溜的躺在我手心裏,讓人無所适從。

我捧着雞心離開廚房,心裏有種奇怪的感覺。那是一顆心,雖然它的主人只是一只雞,一只馬上要炖成雞湯的雞,但它畢竟是一顆心啊!或許我不應該随手把它扔在路邊草叢裏。

我曾經養過一只抓來的小麻雀,但它很快就死了,從那以後我就沒再養過活物。我把小麻雀埋在院子裏光風雨露最好的大樹下。祖父很信風水,家裏是絕對不能有“墳”這種東西的,即使是一只麻雀的墳。所以它既沒有墓碑,也沒有堆起小土包,只有我在樹幹上刻的一個記號。

我可以把這顆雞心埋在它身邊。雞和麻雀都有尖喙、翅膀和羽毛,叫聲都是咕咕咕的,可能是親戚,它們倆還可以互相作伴說說話。

我把雞心放在帕子裏,正要包起來,迎面遇到了俞表妹和她的丫鬟織香。俞表妹剛從老家過來投奔三嬸沒多久,原先家境平平,但論言行舉止,她似乎比我更像一個端莊矜持的大家小姐。

看到我手裏的雞心,她馬上舉起手帕掩鼻,柳眉輕蹙細聲細氣地說:“咦——姑娘家怎麽玩這種東西,好惡心。”

那時我不知道,數月前她剛剛看着自己舅舅一家反鎖在屋裏,任由他們被洪水吞沒;更不知道,其實她原本就應該是賀家的小姐。

她是我第一個妹妹,嬌弱可憐,我唯恐吓着了她,連忙把雞心包好收在袖子裏。

這一收我就忘了,因為半路君柳忽然來了,說姑姑想我了要接我進宮。我在宮裏的時間比在家只多不少,衣裳器物也都是齊全的,什麽都不用帶,每次都是君柳來傳個話就直接帶我過去。

到下午得閑了,我才想起袖筒的手帕裏還包着一顆雞心,時間長恐怕要腐壞了,等不及回家再把它跟小麻雀葬在一起,不如悄悄埋在禦花園的花叢裏。它本是一只尋常的鄉下雞,在皇宮的花園裏入土為安,還可以順道見見世面,總好過炖成湯祭五髒廟,我想它會瞑目的。

我撿了一根小竹片蹲在花壇裏吭哧吭哧挖土時,信王揣了一包松子糖來找我。德太妃在陛下面前抱怨信王正經飯食不好好吃,就喜歡這些甜甜的小零嘴兒,把自己吃成了一個圓滾滾的小胖子。半月不見,他好像又胖了。

信王興沖沖地含着松子糖問我:“泥又在搞森麽玩意兒呢?”

我只顧埋頭挖坑,不想理他。他又懶又饞,明明比我大五歲,卻總喜歡跟在別人屁股後面拾人牙慧,我不喜歡帶他玩兒。

挖好了一個碗大的小坑,我把帕子包袱拿出來打開。捂了半天,雞心裏沒洗幹淨的餘血滲了出來,染污了素白的帕子。

啪嗒一聲,信王手裏的松子糖掉在了地上。

他面色驚恐地伸手指着我,手指和嘴唇一個勁地哆嗦:“你你你……這這這……”

我剛想和他解釋,他忽然“哇呀”一聲怪叫,轉身邊哭邊狂奔:“血!還有爛乎乎的人肉!好可怕呀嗚嗚嗚嗚……”

那是雞肉不是人肉!十三歲的男孩子還這麽膽小嗎?

信王跑回去找德太妃哭訴告狀。德太妃最會一驚一乍小題大做,帶着哭包信王和一大幫人去找姑姑算賬,還把陛下也驚動了。等姑姑把我叫過去問話對質,我的罪名已經變成了用血肉模糊惡心腐爛的動物殘肢冒充屍體惡作劇恐吓信王,信王吓得背過氣去,已經開始發燒了。

我把那顆帕子包着冒了一點血水的雞心罪證托出來時,人群裏有圍觀看熱鬧的宮人忍不住撲哧笑了一聲。

從此宮裏的人都知道,十三歲的信王不但是個嘴饞懶惰嬌氣的小胖子,膽子比芝麻還小,一點男子漢氣概都沒有,被一顆雞心吓病了躲在德太妃懷裏哭。

陛下責怪德太妃太過溺愛信王,有負于奉天皇帝。奉天皇帝天縱英才,若不是折于逆賊永王之手,必是一代明君。信王是他唯一的遺孤,如今被養成這個樣子,如何向泉下的奉天皇帝和先帝後交代?

德太妃十分委屈,跪下說信王畢竟不是她親生的,交給她撫養本就戰戰兢兢唯恐出差池,怎能下得去手嚴加管教?小孩子天性頑劣本就尋常,再大些自然就懂事了,陛下若覺得她教養得不好,不如另請高明罷了。

德太妃是陛下的長輩,陛下只好親自過去把她扶起來,溫言勸撫說太妃是信王的骨肉至親,由她撫養是最合适的,信王怠惰柔弱,那再為他聘請一位嚴師便是。

我那時只有八歲,聽得懵懵懂懂,才知道原來信王不是德太妃的親孫子。

後來我去問君柳她們,她告訴我說信王是奉天皇帝的兒子,還在襁褓裏吃奶時親生父母就雙雙罹難了;奉天皇帝也不是真的皇帝,是陛下追贈的,就是先帝的太子、陛下的親哥哥,和先帝一起被永王害死了;如果沒有永王作亂那事兒,信王如今就是東宮嫡長。

德太妃呢,是先皇後的族妹,姐妹倆都嫁給了先帝,按外家那邊的關系算起來,信王可稱她一聲姨奶奶,宮中除了陛下就屬她和信王血緣最近,所以陛下把信王交給她撫養。

我聽得頭都大了,比我們家的親戚還複雜。

君柳告訴我這些事的時候,臉上有一種“小孩子不懂”的微妙神情,就像陛下扶起德太妃時,旁邊那些圍觀者的神情一樣。

那廂陛下開始跟德太妃商量讓誰做信王的老師。我覺得這裏好像沒我的事了,趁旁人不注意拎着我的手帕包悄悄退出大殿。

我偷偷摸摸地沿着牆根往外溜,長禦從後頭追上來把我叫住:“你要去哪兒?”

我只好停下來,回過頭鼓起腮幫子心虛讨好地看着他。

哪怕是當場抓了包,長禦的語氣也是溫溫柔柔的:“陛下還沒有允你退下,私自離場,被人發現可是要受罰的。”

我反問他:“那你怎麽也出來了?”

“我只是個下人,不會有人注意我。”長禦看了看我手裏的帕子包,“是為這個嗎?”

我低下頭說:“我想去把它埋了。”帕子裏隐隐散發出異味,那顆心可能馬上就要壞了,我不想看它變成一顆壞掉的心。

長禦向我伸出手:“給我吧,我幫你去。”

同樣是十三歲,長禦跟信王簡直雲泥之別。沒錯,我就是指的長禦是雲,信王是泥。

長禦已經是個風姿翩翩的少年郎了,像一株纖細挺拔的小白楊,讓我想到書上的詞句: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于階庭爾。

我還是個矮冬瓜,只齊到他胸口。他低頭俯身伸手相就,笑意溫柔,我看得心頭暖暖的,長大後嫁給他的念頭更篤定了。

我把帕子托着遞給他,忽然想到一句一語雙關的情話:“那我的心就交給你啦!”

長禦的表情有些無奈,但還是把帕子接了過去。我笑嘻嘻地看着他,一點都不覺得害羞,還有點得意。

我心裏想:聽人說女追男隔層紗,被姑娘家這樣熱情大膽地示愛,大概沒有哪個男孩子受得住吧?我喜歡的人,我就要大聲告訴他。

現在想想,小時候我還真是……無知者無畏啊。

如今我還敢說這樣的話嗎?我還會再遇到長禦那樣讓我全心全意信任、願意把心交給他的人嗎?

我擡頭悄悄看了一眼面前專注劃船的虞重銳。

也許還會有,但我未必敢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三更完畢。

明天照常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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