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小船漸漸離開近處的湖岸, 劃向湖心深處, 接近瀾園圍牆的方向。
湖面平滑如鏡, 廢園裏的枯藤雜樹剛剛修整過, 放眼望去視野開闊。離岸近一些,還能看到圍牆那邊瀾園的槐樹高出牆外, 正是我攀爬翻過來的那一棵。
我遙望着那棵樹說:“虞重銳,你知道嗎?其實你救過我兩次。”
虞重銳停頓沉默了半晌, 才慢慢吐出一個字:“……哦?”
“你知不知道另外那次是哪次?”
他放慢了劃槳的速度, 任船依慣性往前緩緩滑行, 順着我的話問:“哪次?”
“那天在洛陽城郊遇到你之前,你就已經救過我一次了。”
他停下槳不劃了,擡起眼注視我。
不知道為什麽, 現在只要他一認真地看我, 我就覺得莫名心慌,下意識地躲閃不敢與他對視。
我轉過頭去,指指與瀾園的隔牆:“我就是從那裏翻牆過來的。如果不是瀾園隔壁正好有你這個園子, 我可能就……逃不出來了。”
虞重銳輕笑了一聲, 重又劃動雙槳:“還踩壞了我兩棵樹苗。”
“咦, 你怎麽……”
我想問他怎麽會知道我踩壞了樹苗, 難道他早就發現隔壁有人翻牆過來了嗎?他猜到是我嗎?被樊增追趕時遇他搭救,當時那麽晚了,他是真的恰巧路過,還是……
我要是真問出口,他鐵定得笑話死我, 連我自己都覺得是我自作多情想太多了。隔壁剛發生了兇案的園子裏有人翻牆而過,第一個想到的也應該是逃跑的兇手;就算他循着足跡找去了,也是為了追緝真兇。
“反正你救過我兩次性命,以後我……我會報答你的。”
“是你自己機智警敏及時自救,不是我的功勞。”他望着側方湖面,一邊劃船一邊淡淡道,“如果一定要報恩,就算在那兩棵你從牆上跳下來踩斷的小樹苗身上吧。”
“這麽急着撇清幹什麽呀?”我故意用玩笑的口吻道,但仍有些磕巴,“難、難道又怕姑娘家賴上你,非要以身相許嗎?”
虞重銳還沒應聲,我倒自己先臉紅了。我這麽說,會不會有點……太昭然若揭了呀?
不過現在我也承認,他的擔憂、戲本子裏老這麽演,其實……其實還是有道理的。
金晖夕照在他身後,煙水茫茫襯着他側顏的輪廓,我忽然覺得……從這個角度看去,他似乎比長禦還要更好看一些。
虞重銳轉過臉來,我連忙把視線掉開了,轉去眺望天邊晚霞。
他沒回我上一句話,把手裏的船槳往我面前一遞:“休息夠了嗎?歇好了就還是你來劃,這回悠着點。”
我心頭暖暖的,許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我真慶幸,在長禦和姑姑接連離開我之後遇到了他,否則我真不知該怎麽辦好。
每次劃船都是我最開心的時刻,心頭那些低郁沉痛的情緒似乎也随之減淡了。夕陽真美,映得西半邊湖面盡是粼粼跳動的波光。我希望它永遠不要落下去,這片湖永遠沒有盡頭。
但日頭總是要下山的。靠近湖北岸,我正想掉頭折返,虞重銳說:“那邊還有個碼頭,我們從那裏上岸,走路回去更快些。”
我只好悻悻地把船劃向北岸碼頭。他看出我不高興,安慰道:“今日有些晚了,天黑後在湖上不安全,蚊蟲也多。”
我依依不舍地扁着嘴問他:“那以後還能再來嗎?”
他笑了笑說:“反正這園子空着也是空着,你愛來便來,随你劃個盡興。”
“這可是你說的,不許賴賬。”我頓時又開心起來,“對了,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劃船?”
他随口答道:“不是你自己說的。”
“我什麽時候說過?”這幾天在他家裏,我肯定沒有提過跟船有關的話題。
他停頓了片刻,問:“你真的完全記不起來了?”
我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我們第一次遇見、我喝醉發酒瘋的事兒。
說到這個我仍覺得臉上無光,最沒形沒狀的樣子都叫他瞧見了。他也真夠無聊的,怎麽就能在一邊津津有味地看了我兩個時辰的笑話呢?
我的臉肯定又變成豬心了,但我也不能示弱啊。“我喝醉了就跟你說這些?除了喜歡劃船,我還說什麽了?”
“還說你不會凫水,将來一定要找個水性好的夫君,陪你一起劃才安全。”
我擡起頭來看他,他也正好看我,視線正好對在一處。
心頭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
這種情形,我、我應該怎麽辦啊?是同小時候對長禦一樣勇敢地直抒胸臆,還是像個大家閨秀的樣子,矜持含蓄委婉一些?
虞重銳忽然嗤地一笑,用他那慣常氣死人不償命的讨打語氣說:“所以你就抱着那根木頭柱子不肯撒手,說它是你緣定三生夢裏尋求的理想夫婿,有它在身邊永遠也不用擔心落水淹死?”
我那句琢磨醞釀許久、矜持含蓄委婉的試探之詞就變成了咆哮吼出來:“虞重銳!你會不會凫水!”
因為太生氣用力過猛,我把船槳都舉了起來,這話聽着就像我惱羞成怒準備用槳把他戳水裏去。
他舉起手擋在面前,忍着笑說:“只會一點,勉強可以自保求生,你要是掉水裏我可救不了你,快放下坐好。”
我奮力劃了兩下槳,船頭“砰”地一聲撞在碼頭立柱上,震得他上身一晃險些倒栽進船艙裏。
我把纜繩往柱子上一套,也不管他了,踩着他身邊的船舷越過去率先跳上碼頭,順便在他身上踢了一腳。
我沿着湖岸一邊埋頭往回走一邊生悶氣,氣頭過去了又覺得懊惱又沮喪。夕陽晚霞,湖光山色,“你不會凫水,将來一定要找個水性好的夫君。”“那你會不會凫水?”多唯美含蓄又恰到好處,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
走了好一陣也沒聽到背後有人跟上來的動靜,我正猶豫要不要回頭,腦袋頂上一根從岸邊伸到路中的攔路柳枝卻叫人拂開了。
我一轉頭,發現虞重銳就在我身後。
今日他穿的是天青色的便服,左邊袖子上印了我一個濕叽叽的黑鞋印。看到我驟然回頭,他馬上後退兩步拉開距離,唯恐我再踹他一腳似的。
這下可好,現在他不但覺得我又蠢又可笑,還是個粗魯壞脾氣的刁蠻性子。我為什麽就不能在他面前表現好點兒呢?
他把那根戳我腦袋的柳枝折到一邊去,放軟語氣道:“好了,以後我絕不再提那日之事了,就當……從來沒有發生過。”
話雖這麽說,我還是發現他的唇角微不可覺地向上彎了彎,一定是又想到讓他開心逗趣的情景了。
我十分郁悶,又不好再發脾氣,悶聲說:“快走吧,再不回城天又要黑了。”
一路上我們倆都沒再說話,默默地回到園子門口。站在門外遙遙可見橋那邊的瀾園大門,守衛的大理寺官兵還未撤走。
腦海裏再度浮現出下午晏少卿說的那些話,劃船游湖散心而暫時忘卻的憂慮又重新襲上心頭,何況我也沒散得多開心。
總之就是我心情更沉重了,一句話都不想說。
上了馬車出發回洛陽城,虞重銳吩咐常三哥:“從安喜門走。”
我抱着膝蓋坐在他對面,聞言不禁擡頭問:“為什麽要走安喜門?”來的時候我們明明是從西面繞開上林坊走的。
虞重銳望着我半晌,仿佛終于下定決心似的嘆了口氣,說:“齊瑤,一會兒進了城,我就送你回國公府吧。”
“我不回去!”我激動地擡高聲音,“你、你要趕我走嗎?”
“你先別急,聽我說。”他柔聲安撫道,“妃嫔自戕,非同小可。陛下勒令七天破案,大理寺那邊,我最多再讓他們拖延一兩天就必須上報天聽。此事恐累及你全家老小,你應當盡快回去告知賀相,早做打算。”
他沒有利用此事來對付祖父,反而讓我回去提前告訴家人商量對策,我應該感激他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心裏就是說不出的難受。
方才路上我還想,虞重銳那麽聰明,可有領會到我問他會不會凫水所含的意思?他回答說只會一點勉強自保不能救我,是當真在說凫水,還是也一語雙關委婉地拒絕我?
現在我知道了,他就是在拒絕我。
畢竟他連姑姑向他提親都拒絕了。他認識我,那天也知道了我的身份,這裏面并沒有任何誤會,難道我還指望經過短短這幾天的相處,他就會對我改觀嗎?
我只覺得喉頭堵得慌,好像滿腹的話都在争相往外湧,卻又一個字都擠不出來,嘴唇翕動了半晌,最後卻只問出來一句:“那我以後……還能見到你嗎?”
虞重銳微微一笑:“當然,有事你随時可以來找我。”
騙人,這不過是一句敷衍的客套話。回去之後,我是彭國公、前任宰相賀少保的孫女,他是頂掉了祖父相位、祖父見了能罵他一頭狗血的新相,我用什麽理由去找他?
若非特殊的巧合,我們也不太可能再偶然遇到。劉夫人的相親宴他去過兩次,上巳時他尚是劉侍郎的同僚,第二次是姑姑特意邀他去的。但現在他是宰相了,往後這樣的集會不會再邀請他,我連在公開場合與他碰面的機會也沒有了。
一想到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虞重銳了,我的心裏……我……
我不知該如何形容這種感覺,只覺得難受極了,比當初君柳告訴我長禦是個太監、這輩子都不可能娶我還要難受。
剛剛他還說,園子裏的湖我愛來便來,随我劃個盡興,也是糊弄騙我的,他早就打算好要把我送回去了。那座廢棄的舊園,曾經是我一個人的秘密領域、冒險樂土,以後它也不再屬于我。它是別人家的了,用高聳嚴密的圍牆圈起隔離,我不能再輕易踏足。
我呆呆地望着對面的虞重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現在的表情一定很難看,我的臉都快僵了,如果再不發生點什麽的話,我……我的眼淚可能就要下來了。
好在這時常三哥忽然停下車,隔着簾子禀報:“大理寺晏少卿使人求見。”
作者有話要說: 男主你再這樣要注孤生了我跟你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