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我思來想去, 搖擺不定難下決斷。
樊增假做好人暗藏禍心, 貪財尋釁妄圖嫁禍給虞重銳, 還想把我拐賣去青樓, 我險些就要萬劫不複,現在他被更壞的人擺了一道有冤無處訴, 那都是他從前作惡的報應;
但殺人要償命,如果樊增真的被定罪, 肯定是要處以極刑的, 他做的那些壞事……好像沒有到需要以命抵罪的程度?按本朝律法, 略賣良人為賤者流放三千裏,賣而未售還能再減一等,樊增只能算拐賣未遂, 刑罰恐怕就更輕了;
如果我出言為他開脫, 查清朱二不是他殺的,那他眼下就沒有其他罪責了,單憑我一面之詞不知還能不能追溯他的略賣之罪。他那麽壞, 讓他無罪逃脫什麽事都沒有, 我又覺得不甘心、不公道;
但是讓沒殺人的人頂罪去砍頭, 似乎更不公道, 而且那不就放任真正的兇手逍遙法外?
……
虞重銳與晏少卿查完了卧房現場,一邊走出來一邊問:“房門窗戶都是從內闩住的?”
“樊增為了出售特意修繕過,門窗緊實密閉。”晏少卿回答,壓低了聲音,“如果是密室, 那個孩童的腳印就更奇怪了……”
虞重銳蹙着眉思忖,迎面看到我,他忽然展顏一笑:“你這又是怎麽了?”
“啊?”我還在想樊增的事,愣愣地重複,“我怎麽了?”
他走到我面前,身影将我罩住:“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嘆氣,一會兒咬嘴唇,一會兒又絞手指,在家裏這樣也就罷了,外頭當着這麽多人還犯傻氣?”
他就會看我笑話,這種場合他還有心情笑。反正我在他眼裏已經傻透了,讓他笑去吧。
我看其他人離我們都挺遠,湊近他小聲說:“虞重銳,我、我問你個事兒。”
他眉尖挑起,也俯首靠近我低聲問:“什麽事?”
“就是……如果……”我一邊繼續絞手指一邊支支吾吾地開口,“如果惡人被冤枉了,我們該放過他嗎?”
虞重銳低着頭看了我片刻,啞然失笑。
“真不知該說你聰明還是說你笨,”他無奈嘆氣道,“不然你以為我們在查什麽?”
對哦,如果晏少卿認為樊增就是兇手,現在人證物證俱全,早就可以把他押回有司去結案了,何必在這裏絞盡腦汁地探查,還把虞重銳也叫過來?
這麽簡單的因果道理,我居然都沒想透,我簡直笨到家了。
虞重銳以為我是和他們一樣看出了案子的破綻才這麽問,其實我只是仗着自己有別人不知道的秘密,投機取巧而已。我一點都不聰明,除了覺得這事确實蹊跷可疑,其他什麽線索證據都沒發現。
“既然有疑點,晏少卿會徹查到底的。他經手的案子,不查個水落石出絕不會罷休。”虞重銳側過身,“天色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雖然繞這一個彎耽誤了小半個時辰,但終究還是要回去的。
我跟虞重銳在一塊兒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更讓我難過的是,他好像一點都沒有舍不得的樣子,還一直催我趕緊走。
我低頭默默地跟着他走出屋外,晏少卿追上來攔住我們:“這就要走了?”
虞重銳道:“不是你說的讓我順道過來看看就行,現在看完了,還不讓走?明日朝上定起風浪,我還有好多事等着回去辦呢。”
對,他現在是宰相了,他很忙,他急着回城處理公務,一會兒從安喜門走把我送回上林坊,他就可以徹底丢掉我這個麻煩了。
晏少卿瞪眼道:“你專程過來就真的只為看一看?什麽都沒查出來呢!”
“我本也不想來的,”虞重銳指指我,“是她說要過來幫忙,報答你查明瀾園真相。”
晏少卿看向我,眼神就變成了狐疑和不屑。
我又不好說其實我是為了拖延時間、多跟虞重銳呆一會兒才來的,硬着頭皮道:“我看晏少卿破案抽絲剝繭、推理缜密、環環相扣,覺得很有意思,也想來學一學試一試,看能不能盡一份力。”
晏少卿給了我一個鄙夷的白眼,心中道:「就你那腦子還想偵破查案,重銳居然還由着你?」
為了證明我确實是對破案有興趣,我繼續打腫臉充胖子:“我覺得朱二不是樊增殺的,真兇另有其人。”
晏少卿的态度稍稍好了一點:“哦,何以見得?”
何以見得?我的眼睛見得樊增心裏這麽說的。
可我不能直說啊,只好胡扯:“——直覺。”
但是我又轉念一想,既然我能看到別人心裏的歪腦筋壞心思,如果讓我見着兇手本人,他做了這麽大一件惡事,逃脫嫁禍他人,不可能心如止水吧,我肯定也能看得出來?就算兇手已經逃逸,說不定還有相關的證人?
如此想着,我便轉頭向院外圍觀的人群望去。
但凡人多的地方,那畫面……都像伏魔神畫裏的煉獄,讓人心血翻湧難以直視。
我拍了拍悶堵的心口,強迫自己睜大雙眼,一個一個仔細看過去。
把殺人案當作過節看戲一般興奮得手舞足蹈兩眼放光的,不是;
想象樊增被劊子手砍頭,血濺三尺,腦袋骨碌碌滾在地下還在眨眼的,也不是;
幸災樂禍拍手叫好,鄉裏一下少了兩個游手好閑心術不正的小混混,覺得兩人都活該的、死得還不夠慘的,亦不是;
看到官差心裏發怵,擔心自己以前偷雞摸狗的劣跡被發現,但又忍不住湊過來窺探看熱鬧的,都不是;
……
人群最後方有個人忽然吸引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名年約四十餘歲的婦人,簡樸的布衣上打着補丁,面貌辛勞疲憊,看着就是一個尋常的為生計所累的農婦,站在人群最後面默默地觀望,十分不起眼。
但是她心裏想的可不是。她心中的自己,正拿着半爿破剪子,一下一下地往朱二屍體上紮,表情麻木卻又殘忍。
她一邊紮還一邊嘴裏念叨:「殺千刀的……逼死了我的茵茵,她才十六歲……在水裏泡了三天才撈上來,我都認不出她了……她小時候長得多讨人喜歡啊,心地又善……老天不長眼……」
她離得遠,又被人群裏其他各式各樣的聲音畫面混雜幹擾,我聽不太清。不過似乎她跟朱二有舊怨,牽涉人命,朱二也确實是死了之後仍被紮了一身的窟窿,可見兇手恨極了他。
是她殺的朱二嗎?
——不對,尖剪子紮出來的傷口,不會像朱二身上那麽大片大片的血肉模糊;她腦海中的朱二形象,更像一個假的稻草人,紮一下還會動一下;朱二的胸口也只有一團模糊的紅色,說明她并不知道真正的屍體是何模樣,只是聽說朱二被人開膛破肚了,想象出一個大概的樣子。
樊增說朱二作惡多端得罪過不少人,倒是不假。
到底是誰呢?會不會兇手殺完人早就跑了,這裏根本沒有線索?
虞重銳繞到我面前,在我擰成結的眉頭上點了一下:“發什麽呆呢?又犯傻了?”
我得改改這個毛病,心思全都寫在臉上,自己一個人在那裏擠眉弄眼唉聲嘆氣,旁人看見了定會覺得我有病。
看了半天又惡心又胸悶卻一無所獲,我失望地收回視線,轉身跟着虞重銳走出院子,眼角餘光忽然瞥見牆角轉彎處還縮着一個人,半邊身子叫籬笆擋住了。
啊!那個人……
嘴巴比腦袋先行一步,我未及思索便大聲喊了出來:“快抓住他!躲在牆角的那個跛子!他就是兇手!”
跛子完全沒有料到我會突然指認他,愣了一下反身拄着拐杖落荒而逃。這一跑無疑更暴露了他的心虛,晏少卿立刻反應過來,不等招呼手下,自己縱身追出院門。
跛子跑不快,幾下便被晏少卿追上。他雖然腿腳不利索,手上力氣卻很大,動作敏捷利落,回頭一拐杖把晏少卿打翻在地。後面又追來兩名皂吏,三人扭打了片刻才将他制服綁住。
晏少卿從地上爬起來,那一拐打得頗狠,他嘴角都出血了。跛子被皂吏制住,還想掙紮,晏少卿抹去嘴上的血,上前一腳踩在他那條殘疾的腿上:“我說怎麽還會有小孩子的腳印,原來是個瘸子,一只腳大一只腳小。”
圍觀人群紛紛離開院牆向他們那邊湧去。我也想跟過去細瞧瞧,被虞重銳拉住:“湊什麽熱鬧?走了。”
“啊?剛抓住兇犯就走嗎?”
“都抓住了還要我們在這兒幹什麽?晏少卿自己會審的。”虞重銳道,“我還有事,耽誤夠久了。”
可那犯人是我指認的呀,我還沒看全他到底是怎麽設計做的圈套。虞重銳就會催催催,就惦記着他回去有事要辦,他就不能……不能……
他忽然伸手過來抓住我的手,然後……我那些抱怨氣惱反駁的話,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我被他牽着離開樊增家,一路牽回停在村口的車上去。他的手很大,肌膚溫暖,幾乎把我的手掌整個包在其中。我臉上發熱,手心裏也發熱,他會不會摸到我手上全是汗呀……
我稍稍動了動手指,想隔開一些距離。他覺察到我的動作,就把我放開了。
我不是要掙開的意思啊……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