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
這丫頭不是別人,正是石繼志千方百計欲擺脫的沙漠紅丹魯絲,石繼志哪能不又羞又驚,一時不由愣住了。
沙漠紅丹魯絲此時嬌軀半躺半倚地橫在豹皮褥上,上身征裘已卸,卻披着一領火狐外氅,愈顯得俏麗十分,正伸出一雙玉腕在烤火,熊熊的火光,襯着不可一世的塞外佳人的臉盤兒,紅紅的,嫩嫩的……
沙漠紅見石繼志竟自牽馬進了帳篷,不由一啓朱唇,有意吃驚地道:“咦?原來是你呀?你不是去青海嗎?怎麽又跑到這裏來了……”說着一對似星星般的眸子,側溜着這發窘面紅的青年,笑眯眯地像早已看穿了這年輕人的心思似的。
石繼志連羞帶氣,再被這丹魯絲當面一問,頓感無法下臺,只氣得往地上跺了一腳,回頭就向外走。
誰知主人有意,那匹愛馬卻是無心,原來那汗血馬一進帳篷,首先發現篷角地上有一袋馬料,它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就吃。
才吃了兩三口,主人就要拉,如何舍得到口美食?不禁唏唏長嘯,目視着主人,再不想挪動久走冰雪的凍蹄了。
石繼志見狀大怒,口中罵了聲:“不知羞的畜生,這是人家的地方,我們餓死活該,你賴着不走做甚?惹急了我,打死你這見異思遷的東西!”說着想硬拉它出去。
卻聽見那丹魯絲格格一陣嬌笑,又道:“喲!脾氣還不少呢!石繼志,我可沒得罪你呀!何苦說這種酸溜溜的話……”
石繼志聞言劍眉一豎,猛一回首,正想罵上一句,不意之間,窺見了她那副笑眯眯的俏皮樣子,芙蓉似的面頰上猶露着少女的稚氣,那雙剪水的眸子流露出無比的深情,正緊緊盯着自己……他的心再也硬不下去了,到口的話竟中途停住,只道了一聲:
“你……”
沙漠紅嫣然一笑道:“我的漢人哥哥,先坐下烤烤火,有話慢慢說好不好?就是罵我也由你罵,如何?”說着輕移蓮足,由繼志手中接過了馬缰,把馬拉向一邊,口中尚笑道:“按規矩,我們這邊的習慣,牲口是不能牽進帳篷裏來的,不過如此寒夜,這麽做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不想我還沒發脾氣,你少爺卻先動了怒,這話該怎麽說呢?”
說着已把那馬拉向一邊,和自己那匹湊在一塊,并且給它身上蓋了一塊毛毯,回過頭笑看着石繼志,擠着小鼻子直樂。
被這天性爽朗的姑娘這麽一逗,石繼志本來的一腔怒火早就煙消雲散。
心情一定,反覺是自己太不對了,吃喝了人家的東西,還跟人家生氣,哪有這麽不講理的人?
不由連羞帶窘地嘆了口氣道:“姑娘……我真是太對不起你了……既是如此盛情,愚兄就不客氣了,稍事取暖,即刻告辭。”
丹魯絲聞言笑眯眯地連連點首道:“你先坐下吧!看看這一身的霜啊!要是我,不凍死才怪呢……”說着伸手拉着石繼志衣袖一個勁往火邊拖去,石繼志只好順勢坐下烤起火來。
他只是低着頭烤火,紅紅的火光照在他英俊的臉上,更顯得英姿飒爽,儀表非凡。
他一句話也不說,事實上他又如何開得了口?自己對人家撒謊,說是去青海,這會兒又回來了,不是明擺着要去天山麽?人家要是再一問,可真無言以對了,所以他心中小鹿撞,只是盼着快快起程。
對面的丹魯絲雖然也是一言不發,但是她清澈銳利的目光,就像能射穿人心肺似的,她已由這年輕人沉靜凝神的态度裏,揣摸出他腦中所想的一切,所以她想先發制人。
于是她有意一伸嬌軀,哼道:“你呀……幸虧你找到我這裏來了,要不然你再往下走,午夜将有大冰雹,從這裏向前,三百裏沒有一人,你不凍死在半路上才怪呢……”
石繼志一聞此言,心中頓時涼了一半,只急得皺眉道:“什麽?還有大冰雹……”
心中叫不完的苦,暗忖:“我的天,久聞沙漠之中冰雹來時大如雞卵,再加上狂風暴雨,那人和馬怎麽受得了……”
丹魯絲見狀心內暗喜,秋波略為一轉,有意皺着眉毛道:“所以你要知道……我們久居邊荒沙漠的人,一看天色就知道今天夜裏一定有大冰雹,來時還一定是非常大,要不然我怎會找在這地方打尖呢?”
石繼志聞言低頭不語,心想:“別是這丫頭有意吓唬我吧?沒聽說過這種季節裏會下大冰雹!”
可是轉念一想,寧可倍其有,也不能信其無,要不然真的遇上,雖說自己有一身本事,可是對狂風暴雨和大冰雹也無法施展,非落個屍橫野道不可。這麽一想,不由心寒了起來,再也不敢動告辭的念頭了。
丹魯絲冷眼旁觀,已知他中計,心中樂不可支,這才笑道:“再吃點東西吧?”說着以手中短叉翻烤着一只肥大如鴨的野鳥,二人一邊撕着吃,一邊就火烤着,喝着這姑娘帶來的上好紅茶,不覺暢談了起來。
丹魯絲絕口不談去天山之事,她知道一說出口,石繼志很可能還是說去青海,何必又害他往回走那麽些冤枉路呢!
石繼志和這位姑娘無意間一談,這才發現丹魯絲無論漢學詩詞還是武經技典,簡直無所不知,口才之伶俐,音調之适節,不禁令他由衷深深感贊不已。
眼看一堆烈火都成了餘燼。丹魯絲順手加上了幾小捆松枝,于是劈劈啪啪地又燃了起來,升起陣陣松脂的清香,聞之神清氣爽,她望着石繼志一笑道:“漢人哥哥!你休息吧,我已睡了一會兒,還不困呢!”
石繼志忙搖手道:“我不困!還是姑娘睡吧……我只要行行坐功就夠了。”丹魯絲聞言展眉一笑道:“對了!幹脆,我們都運行一下坐功好了。”
于是二人各守着火的一邊盤膝坐下,身上披一襲皮裘,不一會兒,各自入定。
坐功一道,其微妙不可盡言,其旨在于求“靜”,為求其身無縫無隙,高低相稱,所以穩定梁柱,堅固上下,老子雲:“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又雲:“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
可知修道坐禪者,不到玉清玉靜之地,而天心不複,神室不成。
夫靜者,定也,寂也,不動也,內安也,無念也,無欲也,無念無欲,安靜不動,誠和潔淨,邪風不入,塵埃不生,一念不生,忘物記形,境遇不昧,幽明不欺,妄念去而素念生,道心現而凡心成,是謂真靜,真靜之靜本于太極,功成時寶光渲體,鐵攔相似,風兒暑濕,不得而入,虎狼兕豹,不得而傷矣!
二人內功俱有極深造就,須臾入定。不知何時穹光透曙,天色已亮了。二人相繼醒了過來,俱覺得神清目爽,舒适無比。
石繼志開篷外出,只見風停雲靜,天邊一抹朱霞,預兆着今天又是晴朗的一天。
他心中只是奇怪,昨夜既有大冰雹,為何一點痕跡也看不出來?不由進篷內笑問丹魯絲道:“你不是說昨夜有暴風雨和冰雹麽?怎麽外面一點痕跡也沒有?”
丹魯絲聞言臉不由一紅,笑眯眯地瞟了石繼志一眼,邊往外走邊道:“是麽?奇怪……”說着出去轉了一轉,進內繃着臉道:“想不到我這老沙漠也會看走了眼……”
忍不住笑道:“沒有冰雹還不好呀?”
石繼志由其表情中已看出這姑娘的心意,不由笑着搖了搖頭,也不便說破,丹魯絲又把火燃起,煮了些熱茶和奶汁,二人就着麥餅吃了一飽。
原來丹魯絲這次随父出行,本就備有各種必要食具東西,所以這會兒正好派上用場,顯得各物俱備,雖是窮荒野地,倒也不缺任何東西。
石繼志由昨夜和她的一席談話中,已對她生了不少好感,只是他感情債實在負得太多,不敢再添煩惱,再說自己已心有所屬,豈又能分心別戀?所以他雖很欣賞這姑娘的武功和才貌,但并未有絲毫他想。
他見天已大亮,心中自然又盤算着如何走法。幫着丹魯絲卸下帳篷後,朝她一抱拳道:“打攪了姑娘一夜,有生之日不忘大恩,愚兄因要遠行,這就告辭!”
丹魯絲一怔,遂笑道:“你還去青海麽?”
石繼志不由臉一紅,正色道:“實不瞞姑娘,愚兄确實有事要去天山一行,尚希姑娘賜以方便,不要見戲才好……如姑娘确也有事欲去天山,愚兄不妨沿途護送,否則……”說到此,覺得下面話不便出口,心想丹魯絲聞言定能體會得出自己用意,當不至再尾随自己了。
誰知丹魯絲一翻那雙大眼睛,邊笑邊跳道:“這就好了,我早知你是去天山的!好吧,我們快走吧,這條路我熟得很,保險明天可到!”石繼志聞言,內心真是叫苦不疊,不由呆呆看着沙漠紅丹魯絲作聲不得。沙漠紅外表雖是如此歡悅,但內心又如何呢?她是一極為聰慧的少女,自己芳心牢念的漢哥哥卻心有別屬,絲毫未把自己放在心中,她怎麽不傷心欲絕?
但她的個性卻和莫小晴一樣,所不同者,莫小晴之所以戀石繼志,除去本心以外,還有更深的意義,而這位沙漠紅卻不同,她們邊地姑娘對于貞節禮制極為重視,尤其丹魯絲為一族領袖之女,既當衆宣布自己已委身與石繼志,豈能中途變卦?
何況她是個愛情極專一的少女,不愛則已,一經認為對方為合意之人,前面就是刀山油鋼,她也非要追到手中不可,所以雖一再受石繼志冷漠,芳心并未絲毫灰怠,只是待機而行,不制服對方死也不休。
石繼志見狀無法,心想:“反正你一定要跟随,我也沒辦法。等到了天山,我要去拜訪三老,你總不能再厚着臉皮也去見人家吧?又想久聞天山三老為如今天下武功最高,個性最奇特的三個怪物,自己此行雖有師父上官先生的大牌頂在頭上,亦不免戰戰兢兢,弄不好就有性命之憂。”想到此,不禁感到有些不安。
二人默默無言,各自上馬,順着山道一路策馬飛馳而去。太陽又出來了,大地又恢複溫暖,經過昨夜的歇息,人馬俱都精神百倍,不知不覺間,已出去了百八十裏。
石繼志只是深鎖着劍眉,他腦中的事情太多了,而每一件只要一想起來,就足以令他心中煩亂,不能自己。
他既深深痛心着程友雪的誤會,更覺愧對莫小晴沿途的關切之情,如今又加上這麽個死心相随的丹魯絲,他心中叫苦連天。
他不知這些事情的結局如何,他連想也不敢深想,只是在馬上長籲短嘆。
當看到天山在望,他更加憂慮,天山三老這三個老怪物,一向是護短成性,自己竟把他們大徒弟玄衣道長黃明沖的腿震斷,居然還自投羅網,雖有師父旗號,看來亦難免就令這三個老怪物輕易饒過自己,想來怎不憂心忡忡。這些問題在他腦中一直盤旋着,就連丹魯絲沿路跟他說話他都沒聽見,只是一個人心內發愁。馬行如飛,不遠處天山經陽光一照,耀若寒電,使人雙眼難睜,澗嶺起伏,飛瀑斜舞,山勢之大、景物之奇使石繼志眼界大開。
二人不禁都贊嘆不止,很快已到了天山山麓,丹魯絲不由籲口氣勒住馬缰,回首笑視石繼志道:“想不到我們這兩匹馬腳程如此之快,居然已快到了,再往前走算是入了山,我的少爺,你到底是到天山去找誰呀?”
石繼志頓了一頓道:“我先送姑娘吧!好在既已到了,我也不忙在一時……”丹魯絲聞言心中暗笑道:“果然是他們漢人心眼多,生怕我跟着……石繼志!你還當我不知你要去的地方麽?如無我做向導,你就是神仙也休想找到那天山三老的住處,我不如眼前就依你獨行便了,到時不怕你不再求自己……”
想到此不由對石繼志苦笑了一下道:“那倒不必了……我們不妨就此分手,也許在山上還會見面呢!”說着頭也不回地一抖馬缰,馬向前行去,走了好幾步,突然回頭道:
“不過我可告訴你一聲,達天山的小道怕有萬條以上,只看你怎麽走了,走錯了路,就是神仙你也轉不出來呢!”說着以手中馬鞭向前一指道:“總之,你只要從一而行,中途千萬不要走上岔路;這樣雖不一定能達山頂,起碼不致把你困在山中,你要記清楚了!”說罷一帶馬首,那匹汗血神駒早已劃開四足,一瀉而入叢野之中。
石繼志呆呆看着姑娘的後影,心中悵然似有所失,不由自責道:“原來我竟誤會她了,她竟是真有事來此,自己竟會以為她是跟随自己……”
這麽一想,不覺羞愧不已,口中道聲:“姑娘珍重!”一磕馬腹,胯下神駒一抖鬃毛,鸾鈴一陣亂響,立即揚開四蹄,直向那巍峨的天山奔去。
這種良駒也只有在此地才能展開它的神勇,在這堅厚平滑的廣野中急馳,也不用使勁勒,其速如矢,馬背平穩如舟,毫不巅蹶,喜得石繼志撫鬃連連贊嘆。
只見茫茫雪嶺銀光閃閃,兩旁林木一徑如矢般向後飛逝,他此時心情不由大為開朗了起來,如今孤身一人毫無牽挂,反倒顯得少了許多心事,只盼早些能登上天山,訪着天山三老,自己以禮拜見,死活聽由他了!
他策馬如飛整整行了一日,入晚已到了天山山口,山下是大片綠洲,有不少廬舍依傍山邊,仰視天山高峙入雲,綿延千裏,一望無際,确是壯麗萬分。
石繼志就近投宿了一夜,重新備了糧食,振作精神問清了一條登山的大道,開始往天山一路攀了上去。
似此行了一個上午,山上起了濃霧,不得已馬行減速,又轉了兩三折,前面忽有高崖雙亘,對起若門,當中出現一條峪谷。
石繼志不由皺起眉頭,至此才知沙漠紅丹魯絲所言不虛,自己又該如何走呢?自己所行尚在雪線以下,然已感到寒氣侵人,青藤漫天,飛泉垂空,巨石筍立,俯視來路不寒而栗,兩旁嶺上嶺下,綿延百裏,真是山外有山;而天山萬嶺,何處訪那三位老怪物?
這可真是極大的一樁難題。至此不由深為後悔,來時若仔細打探清楚再行就好了。
一個人在馬上發了半天愁,那馬見主人不行,不由俯首嚼食着地上青草。
石繼志這才想到了那沙漠紅丹魯絲,心想:“這姑娘既有如此一身本事又在此久居,想必一定對那三老居處有所耳聞,只怪自己心存疑慮,竟放着現成的向導不去詢問,枉把人家氣走了;如今因身山中上下不得,如何是好?”
想着賭氣一拉那馬,直往其中一條道走去,竟是越前行越為平直開廣,心中不由大喜,暗忖:“莫不是瞎沖直闖地給碰對了不成?”
想着好不開心,一路急行了去,一盞茶之後,猛覺方向像似變了,先前是上行,此時身子竟似側過了個轉,不由吃了一驚,忙勒住馬,繞上一處石峰向下一看,心裏頓時涼了一大半:不是又往回走是什麽!好容易辛苦爬了一上午,這一陣疾行,卻又下來了,頓時氣得雙眼直冒金星,忙又帶過馬頭回馳。走了好一陣,才又到了原來之處,天已過午,只好下馬找了一塊大青石坐下,吃了些東西,呆呆地望着那馬,嘆道:“馬啊……
這可怎麽好?”無意間見眼前有一棵雙人合抱粗的大雪松,樹幹上像似有一标志,不由忙躍起走近一看,見那樹幹上似被人用刀劍刻了一箭頭,側指一邊,其上尚有“卧眉由此”四個字,像是被人用利刃刻寫其上,因此樹年代太久,樹皮過厚,竟看不出是新刻還是舊有。石繼志心中不由大喜,因憶起師父曾說過,天山三者在天山居處為卧眉莊,想來這“卧眉”二字定是指彼了。
他心中也不想想,方才自己來時,竟會沒發現,此時怎麽又會有此明顯标記?只以為是天山三老自己留下的路标,忙策馬向那箭頭指處策馬而下。
果然繞過幾棵雪松,又發現一道婉蜒山道直往山上展去,石繼志大喜,一夾馬腹,這馬一聲歡鳴,掃尾而上,似此直行了兩個時辰,已至雪線之上了,眼前白茫茫一片,盡是積雪,此處積雪往往白天被陽光融成一道道下瀉的雪水,而入夜降雪又行封凍,故此滿山遍野盡是一條條玉龍似的冰河,恍如鬧海銀龍。
石繼志加了件披風重新上馬,無意間見雪地上竟有一行蹄印,十分清晰地直盤上去,心中不由一驚,暗思:“莫非還有人上山不成?”心中一動,遂又想道:“正好我不知如何走法,不如就順着這馬蹄印子一路而上,或許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找到那卧眉山莊也未可知。”想到此,不由存了滿腹熱望,一路緊行而下,因天色已暮,生怕入夜尚未到達,困居山中就麻煩了。
這一陣緊行,中途如不是有那馬蹄印前導,早就又不知幾次迷失了路。至此才知道,這天山山勢果然神妙無窮,似此又一行了一個時辰,這匹馬如非稀世龍駒,這一路馳騁攀越,早就倦倒中途了。
忽然眼前現出一窄谷,若不是有蹄印入谷而去,石繼志決不會相信那窄谷中竟能通行。
因見有蹄印入內,遂也毫不考慮地帶馬而入,這窄谷勉強可容一人一馬通過,似此一路擦肩而行,走了約有半個時辰。
眼前山勢越發陡峻,一線天光自上洩下,深山中時有異吼,陌生者偶爾行之,真有些驚心動魄。
石繼志正在心存驚懼,四顧兩旁巨石百丈,哪能辨出一點地勢,那馬卻沿有壁厭徑繞去。
又是接連幾繞,走出一條類似夾壁的雪牆,忽然開曠,轉眼走了三四裏,雪野平地之下,忽現出兩列滿布冰雪的白石橋,寬約丈許,長有五丈以上,橋是平的,只中間一帶仿佛微凹,別無他異,暮色沉昏中,隐隐約約有一所大莊院,聳立于橋對面叢嶺飛瀑之下,石繼志不由遠遠将馬勒住,方要下馬,忽聽身側一聲嬌笑道:“喂!你才來呀?
我等了你半天呢!”石繼志不由大驚,忙一回視,卻不知何時那丹魯絲又來了!
她像似已來了好一陣,那匹駿馬輕系在一旁,她自己半倚在橋石之上,香發被山風吹起老高,模樣逗人憐愛已極。
石繼志突然悟出,這沿途蹄印和标記,定是這姑娘有意指引,不禁大為感激,忙翻身下馬,臉紅道:“承姑娘沿途指引,愚兄始免因斃山中,此情此意,永世不忘,只是姑娘來此莫非也為訪見天山三老麽?”
沙漠紅牽馬上前,看了那大莊院一眼,帶着慎重的神色道:“不瞞你說,小妹自一見石兄,就存有無限好感,因由那柳複西口中得知石兄欲來天山訪天山三老,知石兄此行尚系首行,這天山縱橫怕有千裏,如無人導引,貿然入山,難免因繞山中,那時進出不得,可就苦了……”
說到此不由臉色微微一紅,看了石繼志一眼,這才又小聲羞道:“小妹放心不下,故此有意相随一路,因早年和三老中之沙夢鬥老前輩的孫女沙念慈有一面之交,承其相邀來過這‘卧眉莊’一次,故此尚能熟記此路,吞作向導,尚乞石兄不見笑才好。”說着話不由低下了頭。
石繼志聞言不由大為感動,忙上前笑道:“姑娘之言差矣!此行如非姑娘指引,愚兄此時怕仍困繞山中、饑寒交迫上下不得呢!姑娘如此大恩,償報尚且無及,何敢見笑?
尚希原諒愚兄沿途失禮,不以見責才好!”
沙漠紅聞言面色甚喜,稍停又道:“石兄來此訪三老,不知有何貴幹?要知這三位老人家長年不納外客,夙有怪癖,卻是造次不得呢!”
石繼志聞言不由皺眉道:“姑娘所言極是,只是愚兄實奉有師命,前來面谒三老領罪,既使明知此來兇多吉少,也無可奈何了……”
丹魯絲聞言大驚,忙把石繼志拉向橋後,恰好橋下有幾方白石,他們坐下後丹魯絲滿面驚恐地道:“石兄如不見外,尚請将詳情賜告一二,此事實不可輕舉妄動呢!”
石繼志見她對自己那種關心的态度,不由頗為感動,不忍拂她盛情,只好說道:
“姑娘說哪裏話,即以此見問,尚清容愚兄詳述經過,共謀對策如何?”
于是略述自己從師經過及身世,才一道出上官先生之名,那沙漠紅竟驚得由位上一躍而起,極為驚訝地道:“上官先生?你是上官者前輩的徒弟?這位老前輩如今還在人世?”
石繼志不由一怔道:“當然在,這有什麽奇怪?”
沙漠紅聞言臉一陣紅,自知失态,不由害羞地低下頭,瞟了石繼志一眼道:“沒什麽,我只是奇怪,聽師父說這位老前輩擅長一種‘七禽掌’天下無敵,恐怕就連天山三老也不敢惹他老人家,你既是他老人家徒弟,大概沒什麽關系,天山三老再厲害,也總要買他老人家面子。”遂笑看了繼志一眼道:“我說你年紀輕輕,哪來這麽大本事,原來竟是上官老前輩的徒弟!那你可會七禽掌?”
石繼志因念及師父曾告知不可輕易顯示此技,聞言一笑道:“姑娘閱歷果然豐富,只是愚兄雖忝為家師門下,而卻沒得他老人家真傳十分之一,尤其是那套天下絕學七禽掌,竟未能望其門徑,豈不可悲?”
沙漠紅聞言竟信以為真地笑了笑道:“反正你是他老人家徒弟,錯不了!你又如何和這裏的三位老人家結了仇呢?”
石繼志不由嘆了口氣,略把那玄衣道長黃明沖如何無理強索自己的王蜜,二人如何一言不和打了起來,自己一時失手,竟誤以為那黃明沖是一惡道,故此下手過重,竟将他一腿打斷,雖經續命神醫嚴中聖施救,亦難免終生成了殘廢。
後來始知這黃明沖竟是這天山三老老二鐵扇老人的弟子,自己無意間竟闖了大禍,久聞三老護短成性,而那黃明沖更是三老所器重之人,在武林中亦算是一派掌門人,自己竟斷他一腿,三老豈能放過自己?
他一說完,沙漠紅也不由頻頻皺眉,略低首道:“事已至此,也無可奈何了。既然是上官老前輩囑你來此,以小妹看,總無什麽大難,小妹多少尚與此間主人有一面之識,不妨先為你引見那沙念慈如何?”
石繼志雖本心不願如此,但不好拒絕對方善意關心,只好點了點頭:“如此甚好,只是太麻煩姑娘了!”
沙漠紅伸舌頭一笑道:“我早就想來這卧眉莊玩一玩了,裏面的食物真好吃,不信你進去一吃就知道了。”
石繼志聞言不由搖了搖頭,暗忖:“到了什麽時候了,她還想着吃呢!我只求不挨揍就好的了!”
二人站起身子,沙漠紅解下了馬缰,笑道:“你的禮物備好了沒有?”石繼志一怔道:“什麽禮物?”丹魯絲笑道:“你老遠跑來拜訪人家,何況又是賠罪來的,怎麽連一份禮物都沒有,不顯得太寒酸一點了麽?”
石繼志不由臉一紅道:“姑娘這麽一說,确是太不像話了,這可怎麽好?這山野之地,要買也沒法買呀?”
丹魯絲嫣然一笑道:“其實我倒想起一件東西,只怕你舍不得呢!”
石繼志一笑,忙問:“什麽東西?還有什麽舍不得的?”
丹魯絲這才道:“你不是說帶來了不少王蜜麽?如果能取出一塊贈給他們,這不是一件極為珍貴的禮品麽?”
石繼志聞言大喜,忙在随身囊中取出一塊,沙漠紅找出一方綢巾包好。然後石繼志取出早已備好的名帖,丹魯絲取過那片帖一看,只見上面毛筆正楷寫着:“峨嵋小刃峰故友上官遣徒石繼志問安”。沙漠紅丹魯絲見帖不由笑道:“這名帖真是護身符,就看這三個怪老頭子買不買賬了,我們走吧!”
說着二人一路并肩向那白石小橋上步去,方才牽馬行了幾步,猛見橋口閃出兩個男子,俱是一身黑袍,頭戴四合方巾,二人一出,俱以上乘輕功提縱之術,一連兩個起落,已至二人身前,前面一人年約二十上下的年歲,貌相倒也英俊,身一落地,已背手掣下了一柄“萬字奪”,向前一點,一聲厲喝道:“什麽人?這卧眉莊豈是你等閑人可随便進入的麽?”
石繼志見這青年說話無禮,不由大怒,正想回頂他一句,沙漠紅丹魯絲上前笑道:
“來人莫非是沙師弟麽?”
這青年聞言一怔,仔細看了沙漠紅一眼,不由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沙漠紅女俠客,真是難得,快請進莊吧,我姐姐前幾天還在想你呢!”說着側身對那另一人道:
“郝二哥,這不是外人,是我姐姐的好朋友沙漠紅丹魯絲,人家大老遠來拜會我們,可得好好招待人家一下……”
那另一人年歲也不大,約有二十六七,高高的個子,面相中等,聞言雙目注視着丹魯絲,好似對她頗有好感。
丹魯絲含笑同二人見了禮,回身一指石繼志道:“這是上官先生的高足,是來拜訪三位老爺子的,請引進一見吧!”
二人聞言不由俱是一驚,那姓郝的忙上前一抱拳道:“幸會!幸會!難得高人來訪,真使蓬荜生輝,不知尊兄大名如何稱呼?”
石繼志忙将名帖禮物雙手遞上,口中寒暄道:“小弟石繼志,專程來此向三位前輩問安,兄臺大名是……”
這人方要答話,那一旁姓沙的少年已笑道:“二哥有話不妨請貴客莊內說去,在此又冷又黑,不覺失禮麽?”說着率先而行,笑向二人擡手道:“二位請随我進來,石見來得太不巧了,三位老爺子都因事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大概要兩三天才回來,石兄如有雅興,不妨在寒舍住兩天……石兄意下如何?”
石繼志聞言半憂半喜,邊行邊道:“如此說小弟只好厚顏在尊府打擾幾天了。”二人都連道:“哪裏!哪裏!”
那瘦長青年接過了二人的馬,口中連贊道:“好馬!好馬!這是汗血種吧?”石繼志心內不由暗贊這年輕人好見識,說着一行人走過了那橋。
石繼志邊行邊看那橋下,竟是一波湖溪,只奇此地酷寒,這水竟未凍成堅冰,兩岸栽着帶刺的冬青,高有三尺,枝葉繁密,一色青綠,煞是美觀。
那少年邊行邊向丹魯絲道:“這是郝爺爺的孫兒,名大鵬,我二人最好,今天正好該我二人看門守莊,待引你們進去後,還得出來,明天我們再好好玩玩!”
丹魯絲口中答應着,四人邊說邊走,不覺到了莊前,石繼志見這所大莊院,氣勢不在哈密回宮以下,莊後面伏波岬危崖,翼然高聳,遙遙環列,宛若屏障,下餘三面也是複山環繞,蛇蜒如帶,相隔俱在十裏左右,地勢更具形勝。
石繼志不由深深贊嘆這天山三老果然不是凡士,只看其能在這凡人幾不可攀的天山半嶺上建此大莊,簡直令人難以相信。
這卧眉莊便列在山環內的一片大平原中間,占地不下一二百畝,房室可以百計。
外牆前略作圓形,迎面大門三座,也作圓形,門與門之間相隔丈許,高約有一丈七八,門色漆黑,上面各有粗如兒臂、大約尺許的銅環。門身銅釘密列,擦得锃亮,燦若黃金,兩旁二門俱閉,只開當中兩扇大門。
正面莊牆也是一色漆黑烏亮,映雪生輝,光可鑒人,一色水磨方磚所砌,外漆濃漆,正門以外圍牆俱是七八尺丈許大小的不等石塊堆砌而成,看去既堅固又美觀。
進門後,迎面是一片半圓形約有五畝大小的院子,當中有一高約十數丈石土堆成的孤峰,雪骨撐空,勢欲飛舞。其上植有不少樹木,寒地盛雪,葉已零落,枝頭布滿積雪,宛如玉樹瓊林。
門內雪地已凍成堅冰,平勻若鏡,好似雪化成水又複冰凍之狀,石繼志看後不由心內暗贊好大的一番莊勢。丹魯絲是舊地重游,倒也不十分驚異,石繼志由二人口中得悉,這卧眉莊竟是三老四世同居,莊內連各房妯娌叔嫂子侄徒孫再加上下人等,合計不下數百人,聽來真是驚人。
四人邊說邊進入門內,不覺繞過峰去,走道盡頭乃是一五開間的大廳,門外懸有一塊橫匾,上寫“演武堂”三個大字,環廳側植有不少修篁翠柏,俱是沙漠中極難見到的樹木,四外窗牖甚多,因山居酷寒,窗均關閉,各門均挂有大紅錦緞暖簾,環廳兩側另有兩條丈許寬松夾道的小徑。
二人在前引路,并未進廳,徑由廳右松徑繞過,走完松徑,到了廳後,眼界倏地一新。眼前現出許多樓臺亭榭,樹木更多,到處長廊曲檻,畫棟雕梁,被雪景一襯,顯得分外幽雅清麗,令人心曠神治,塵念為之一空。
石繼志心中暗驚,這天山三老到底是如何的三個人物,竟有此清福,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