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名分】
天亮時,程雪疾睡眼朦胧地醒了過來,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回了寝殿,躺在柔軟的床榻上,身上還蓋着個毯子。
他連忙坐起來張望了一圈,正對上夜讕坐在不遠處的書案後,沖他微微颔首:“醒了?”
程雪疾莫名有些窘迫,縮進毯子裏露出半截腦袋喵了一聲。
夜讕無奈地笑笑:“你昨夜睡在了地上。書房夜裏很涼,我怕你害病便抱回來了。”
“謝謝……”程雪疾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又往毯子裏縮了一下,只剩下耳朵在外面一抖一抖的。
夜讕垂首合上書本,又道:“你一向機警,但昨夜卻沒有醒。雪疾,你是累到了嗎?”
“有點……”程雪疾悶聲悶氣地回答道。
“那你幹嘛跟着我去書房?”夜讕疑惑,旋即又想到了什麽,不禁面色微變:“不對啊。你每天都在寝殿呆着哪兒都不去,怎會被累着?”
“我……也不是累。”程雪疾化回人形跳下床榻,跑向水盆洗了洗臉,好讓自己清醒一點。
夜讕沉默,許久後低聲問道:“雪疾,你夜裏睡不踏實嗎?”
“沒……”程雪疾心虛地瞄了他一眼,發覺他的臉色黑如鍋底,頓時心裏咯噔一聲。
“你怕我?”夜讕探究地望着他那躲閃的眼神,越發心涼:“雪疾,你為什麽要怕我?”
“也不是怕……就是擔心。”程雪疾的尾巴不安分地搖晃着。
夜讕合上書本,起身向他走來,卻見他克制不住地退後了半步,登時僵在原地:“你真的怕我?就因為那天我親了你一口,你就怕上我了?”
“不然呢。”程雪疾又委屈了起來,抓過使勁兒搖晃的尾巴捋了捋:“我一直以為你只是喜歡貓而已……你為什麽親我?”
“我……看你睡得好可愛……”夜讕說罷,擰着眉頭合計了一陣,發覺這理由有點蹩腳,又改口道:“其實你的人形在我眼中跟貓形差不了多少……我沒有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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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程雪疾的尾巴無精打采地耷拉了下來:“我可愛嗎……之前也有人這麽說過。”
“誰啊?”夜讕感覺到他情緒有點不對,把語氣放緩了許多。
“一個富家老爺。”程雪疾頓了頓,突然抿嘴笑了:“然後我把他殺了。”
夜讕愕然,久久說不出話來,只覺得他好像一點都不了解程雪疾,白費了獨處的這些個日子。
“我挺讨厭這張臉。”程雪疾伸出尖銳的爪子按在面頰上,摳出了五個血印:“但是又覺得,沒有這張臉,你也不會養我了。”
“你在胡說什麽?!”夜讕只感一團火氣竄上頭頂,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惱怒道:“你當我什麽人了?!”
“難道不是嗎。”程雪疾出乎意料得也跟着惱了,昂起頭直視着他的眼睛:“我是一只棄貓。除了這張皮子好看,還有什麽可取之處?我終究就是只玩寵,不是嗎!”
“當然不是!”夜讕剛吼了半句便覺心口作痛,不禁捂着胸口痛苦地松開了手:“你居然這麽認為……”
“我……你沒事吧!”程雪疾慌了,忙伸手扶他,卻被閃開了,無助地蜷着手不知所措。
“我一直以為,你能看出來,我待你是不一樣的。”夜讕深吸一口氣把怒火壓下,拂袖便走。
程雪疾沉默着等他走到房門口,突然說道:“前些日子,我聽屋外的幾個妖仆,說我是你養的娈童。”
“誰說的!”夜讕怒不可遏地轉過身來:“老子拔了他的舌頭!”
“先前也有人問,我是不是你的妖侶。”程雪疾攥着拳頭瑟瑟發抖,克制不住地繼續說道:“你默認了。”
“是嗎?”夜讕詫異,回想了一瞬發現好像真的有這件事。
當時他為什麽沒有反駁呢?
“所以在你心裏,果然就是這樣的……”程雪疾擡起手迅速抹了抹眼睛:“當玩寵的話沒關系的……可是我不想當你的娈童……我真的好害怕……對不起。”
夜讕怔住,終于意識到了程雪疾在別扭什麽,踟蹰了半天也沒能說出全乎話來,竟轉身推門走了,步伐之慌亂宛如臨陣脫逃。
程雪疾小心翼翼地支着耳朵聽了半天,見他确實走遠了,登時變回貓咪,洩了氣似的趴在地上打起了滾:“完了完了,要死要死,我在幹什麽啊啊啊啊啊!”
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中了什麽邪,是起床氣太大,還是思慮過重太久,終于壓垮了他的精神,導致一股腦把不滿全發洩了出來。
夜讕生氣了,他生氣的模樣簡直能生吃一頭牛。程雪疾驚恐不安地捂着腦袋想象着。他要被大蛟一口吞了,連塞牙縫都不夠,呆在蛟肚子裏很久很久才能徹底被消化掉……
“我……我得走……”他險些哭出聲,跑到床邊扒拉出藏在底下的布包裹。裏面裝着夜讕給他的藤球,那套半新的衣服,以及一小把已經發黴的魚幹。
他忽然有點迷茫,抱着包裹坐在地上出神。平心而論,夜讕待他極好,可能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對他這麽好了。
真的要走嗎?能去哪裏呢?連離開北境都做不到吧……程雪疾默默打開包裹,拿出裏面的藤球輕輕摩擦着。那日藤球被他不小心踩了一腳,有點癟了。夜讕讓他丢掉,他卻偷偷把球藏了起來。
其實他一點都不喜歡玩藤球。他畢竟是只半妖,不是真正的小貓咪。但這個球是特殊的,這是夜讕給他的東西,唯一一個屬于他自己的小玩意。曾幾何時,他也羨慕其他孩子可以正大光明地在街上玩,有五顏六色的花球,有漂亮的布娃娃玩。而他只能躲在角落裏,端着讨飯的碗,眼巴巴地瞅着,頭上包着厚厚的頭巾把耳朵藏起來。
在妖界他不需要躲藏,可以正大光明地露着耳朵,有的時候,他真想在妖界過一輩子。可惜他是只半妖,既不屬于人族也不屬于妖族,哪裏都不是他的家。
“為什麽要生下我呢?”程雪疾落寞地将藤球放回包裹中,重新系好後又盯着看了一會兒,最後咬了咬牙,毅然決然地背上了包裹,将窗戶推開一條縫偷偷看了看……
……
夜讕站在後花園中發了會兒呆,看着天空中掠過的飛鳥不知該何去何從。
他已經不氣了。或者說,震驚壓過了憤怒,以至于他現在特別想折回去再質問程雪疾一次。
然而他做不到。因為他不得不承認,程雪疾是對的。一直以來,是他忽視了一個問題——程雪疾是半妖,不是普通的貓咪。他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把一位半妖的少年鎖在了寝宮裏,其他妖該作何感想?悠悠衆口,嚼舌頭的妖不計其數,殺得過來嗎?
名分,程雪疾缺個名分。夜讕沉思,左右衡量着該如何安置這只小貓。在境主殿裏尋份差事?好像并沒有撼動實際問題。對外宣稱他是自己的朋友?傻子才會信,還有點越描越黑的意味……
夜讕犯起了難,繞着假山來回踱步。這時忽有妖仆跑來禀報:“主公,老祖宗來了,說是庫房裏丢了貴重物件,要興師問罪。”
“丢什麽了?”夜讕心猿意馬地問道。
“不知道……總之,赫大人被綁去問罪了……”那妖仆緊張地叩在地上不敢擡頭。他與赫辛夷關系不錯,其他妖仆不敢來禀報,他卻做不到見死不救,只能期望着夜讕撈赫辛夷一把。
夜讕微驚,忙擡步便走,未入主殿院內便聽見了搖鞭子的聲音,走近一看,赫辛夷已被按在地上打了不知多久,整片後背血肉模糊。
“住手!”夜讕冷呵,随手将正在揮鞭子的兩只妖丢了出去,蹙眉看向地上的赫辛夷:“還活着嗎?”
“禀主公,屬下死不了。”赫辛夷臉朝下沙啞地回答道。
“讕兒,你的屬下手腳不檢點,曾祖替你教訓教訓他。”老蛟坐在寬大的八仙椅上,慢條斯理地說道。
夜讕側眸看了過去:“有勞曾祖。然而他在我手下辦事多年,從未不檢點過。不知他偷了什麽東西,竟讓曾祖動怒。”
“倒也不是什麽值錢的物件……庫房裏丢了幾樣首飾罷了。”老蛟端起茶杯小抿了一口:“昨日他本該在境主殿當值,卻不知去向,應是拿了東西出去變賣了吧。”
“曾祖何以下此定論。”夜讕沉聲問道。
“呵,他還小的時候,不就偷過東西嗎?”老蛟放下茶杯,手指噠噠敲着椅子扶手:“沒想到他那次沒得手,被教訓了一通還是不長記性。”
“唔……”赫辛夷頓時低哼了一聲,不知是憤怒還是疼痛。
夜讕不動聲色地用腳尖輕輕踢了踢他的腿,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又對老蛟說道:“曾祖,昨日是我命他出宮辦些差事,您誤會他了。”
“哦?辦得什麽差?”老蛟冷哼。
夜讕頓了頓,耳邊攸地飛來一只小飛蟲,停在他的耳廓上僅一瞬又飛走了:“去藥鋪買了些靈藥罷了。”
“哦,這樣。”老蛟的臉色更沉了一分。有探子稱,赫辛夷闖入都城外某間藥鋪強搶靈藥,藥鋪老板花重金買了打手要報複他。此事他本以為夜讕不知情,沒想到竟是被屬意的。
“買藥?他可沒花一分錢,直接搶了就跑了。”老蛟敏銳地抓住一點漏洞質問道。
豈料夜讕面色不改地反問道:“孤在北境買藥,難道還得付錢?”
老蛟不甘松口:“那麽多店鋪,為何單挑了一家在都城外頭的?”
“怕被城裏妖認出來。”夜讕又踹了赫辛夷一腳,這回是責怪他把爛攤子留給了自己:“讕兒不想被旁妖知道,修煉受挫的事。”
“唉……曾祖倒成了旁妖。”老蛟做出一副傷悲的模樣,撐着椅子站了起來:“昨日大長老突發重病,回本家休養了。唉,不知不覺的,夜家這些個老東西都不中用了。曾祖也一大把年紀了,讕兒怕是早就看不上曾祖了吧?”
“曾祖言重了。”夜讕不為所動,沖遠處一道身形揮了下手:“來,把赫大人攙下去。”
那妖立刻跑了過來,原是剛剛來通風報信的那只妖仆。剛要彎腰去拽赫辛夷,老蛟突然開口道:“讕兒,就算這小子沒有偷東西,剛剛他對老夫出言不遜,這又該怎麽處罰?”
“曾祖已經打過了。”夜讕先前一步站在了赫辛夷前頭。
老蛟眯眼直視着他,半晌後輕聲道:“夠嗎?讕兒,你一向孝順,不如直接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