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洩密
翌日大早,驕陽似火。
有某一人,早早就來到了宮門前。
安定城門上,值班的侍衛時不時瞄一眼日頭下的那道黑色人影:少年着一襲玄色飛魚服,腰間配着純黑的繡春刀。一見之下,那份沉穩的氣度,幾乎讓人忘記他的年紀。難怪,鄭君琰十八歲便成為了天子第一信臣。
過了不久,青龍,朱雀兩個侍衛帶着信來到了安定城門。他們兩個是鄭君琰的親信,每日負責将宮中各個機關收集的邸報送給鄭君琰閱覽。以往,都是在大內當值。近日,他們奉了陛下的密令,前去尋龍縣核對雲纓的戶籍身份。
畢竟一個平頭百姓忽然成了皇親國戚,總得調查清楚是否身家清白。
鄭君琰拆開信一看,起先眼中有一抹閑适。然後神情凝固了,面色越來越不穩定。最後,手指一搓,信化為齑粉輕輕散去。
兩個侍從看他一直沉默,便問道:“大人,發生了什麽事?”
鄭君琰回過神來,嘴角慢慢上翹,溢出一絲笑意。但這笑倏忽即逝。語氣更令人捉摸不透:“昨日,二公主大鬧鳳祥宮,我無意間碰到了小驸馬爺的身子……當時就察覺有異樣。今日看了你們找來的戶籍資料,果然不出我所料。”
“大人的意思是?”
鄭君琰解釋道:“小驸馬爺的戶籍有問題。上半部分的确是陳年筆跡。下半部分是陳墨加藤黃,黛青,故意仿造出來的舊跡。雖然用了香灰掩澤,但火氣太重。”
青龍,朱雀二人對望一眼,還是不明白:“請大人明示。”
鄭君琰嗤笑道:“作假的那部分,正好是雲纓的生辰。而沒做假的那個人,說是雲纓的雙生妹妹。真是欲蓋彌彰。依我看,雲家根本沒有雙生子,只有一個女兒雲纓。真枉費了我們三個都是刺客出身,連這個都看不破。”
青龍,朱雀二人面面相觑。朱雀又問道:“那陛下那邊……”
鄭君琰淡淡道:“就說一切無誤。”
不一會兒,鄭君琰就等到了他所等的人。
只見遠處一乘四人擡涼輿蹒跚着過來,後面有四個太監跟着。轎子穩穩當停在宮門外,走下來一個小小的玉人兒。一身青灰色的儒服拾綴得平平展展。別樣精致的臉龐上,一雙水靈靈的杏眼忽閃忽閃,一邊一個小小的梨渦。
雲纓先和他打了聲招呼,然後一道進宮。路上詢問了一句手臂的傷勢如何了。鄭君琰只說不礙事。放下心後,她便催促鄭君琰帶她去找蕭陌。
“看起來,你和蕭陌的關系挺不錯的。”
鄭君琰一路上欲言又止,但雲纓一直低頭思量着什麽,把他徹底無視掉。等太監前去通報的當下,卻是忍不住了。
“絕對沒你熟。”她和蕭陌确實不熟。
“那你為什麽要去找他?”
“大人,青蠅之飛不過數武,附之骥尾可達千裏。我既然當官從仕,總得裏外讨好,日後才能發達不是?”她如此回答。又覺得這話其實用在鄭君琰身上,其實更合适:倘若鄭君琰不攀附皇帝。也當不成他的禁衛統領。
鄭君琰聽不懂她文绉绉的話,直接道:“雲纓,這個月十五,我要替陛下巡視武陵的旱災。你若是想讨一份功勞,可以跟着我。”
雲纓點點頭——這個主意不錯。最近宮裏靖王,太子兩方的形勢太亂了。也許暫時離開才是明哲保身之舉。何況,她也需要功名傍身,才能真正幫得了芊芊。但,一想到芊芊,她又犯了愁:把芊芊一個人丢在皇宮之中,安全不?
她想的很入神,完全忽略周圍。一叢服紫服緋佩魚的朝臣從太子府出來。鄭君琰只咳嗽一聲,那叢朝臣便如受驚的兔子。一個個走到跟前,招呼着鄭大人長,鄭大人短。鄭君琰連一個正眼都沒看他們,只盯着雲纓的側顏。
但他失望了,雲纓還是那般無動于衷将他無視。
他略一擡袖,挽出一個雲淡風輕的手勢。一叢朝臣得命退下。雲纓還是神游天外,一雙眸子看着別處。側首處,露出頸後的一抹嬌嫩肌膚。
只是,越盯着她看,越心猿意馬起來。以往很有自信的定力,此刻土崩瓦解。他挪到她身後,注視她頸後的那點肌膚,恨不得能印個印記上去。猝不及防,又生起一個念頭:不如趁着去武陵的這一趟,把這個小姑娘給霸占住……
但他不是色令智昏之人,即使心動不已,還是忌憚雲纓僞裝進宮的目的。
這時候,太子的侍從來領人了。雲纓這才回過神正眼瞧他,道:“啊,忘了謝謝你帶我來這裏。”
鄭君琰算是被她氣走的。
進了東宮之後,雲纓一聲不吭跟在侍從的身後。彼時,蕭陌正和幾位大官談論國事。她不敢吱聲,只安靜站在蕭陌的身後。
聽了一會兒,明白這是談論南直隸的旱災。
今年是元啓十四年,還算風調雨順的一年。只不過從年初開始,南直隸下的武陵缺雨鬧起了旱災和蝗災。
入秋之後農戶顆粒無收,災情更為嚴重。不過以陳國的幅員遼闊,年年在所不免。只要小事未曾釀成大災,也就無關宏旨。
但眼下衆口紛纭,說的是亂七八糟。本來,這赈災的事兒該禮部管。但又涉及到貪墨,這就是吏部的事兒了。但吏部尚書洪天澤是鄭丞相的門生,禮部尚書邱浩然比較傾向蕭丞相。兩部尚書各持己見,一時間争持不下。
這時候,蕭陌開了口:“各位大人說的都有道理。不過,在下有一件事好奇:那些地方小吏,因為報酬微薄,往往不肯出面幫忙赈災。但這次鄭丞相往往能調動甚至鄉一級的官員。各位說,鄭丞相怎麽辦到的?”
蕭陌說話的時候,總是帶着幾分儒雅而謙和的笑意。
任誰都覺得,蕭陌是個暖心的好少年。但是仔細一品,這話中該說的,不該說的,其實都說了。明擺着暗示鄭丞相貪污了。
周圍安靜了一刻,禮部侍郎常棣抿了口茶,邊問:“那蕭公子打算怎麽辦?”
他答:“依法辦事,要追到底。”
有人怯生生提問:“那……那可是鄭丞相!”
吏部侍郎冷寒向來膽子大,嫉惡如仇。他拍案而起:“鄭丞相怎麽了?各位同朝為官,平日以忠孝仁義自居。豈不聞義之所在,雖有害而不趨避!”
有人提問道:“既然如此。那麽大人可有調查此事的合适人選?”
蕭陌笑眯眯的轉過身,從容的仿佛流雲出岱。衆人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卻是一直安靜地呆在角落的雲纓。
雲纓本來瞌睡得很,以手支胰小憩一會兒,猛然感覺氣氛不對,一下子清醒了過來。擡眼看,整個屋子的人的眼光都在她身上。
蕭陌紫衣華貴,坐在高堂之上。修韌的手端着一杯茶,杯身浮雕着九龍戲珠的場面。一舉一動該怎麽風雅就怎風雅着。他說:“聞雲公子出身七品縣衙官吏家,想必對于官吏管轄之道頗為在行,不如替大家走這一遭?”
她報以一感嘆,蕭陌何其貼心啊。但面子上的推脫,還是要做的:“蕭大人您真是擡舉在下了。一來我不過是翰林院的一名小小的待诏,實在不合身分。二來我也不懂赈災的事兒,若是做了錯事落人口實,便有失各位的臉面了。”
蕭陌沒理會她的推脫。悠悠然道:“這次出使的欽差是鄭君琰鄭大人。陛下授意我從翰林院找一不涉及朝政的清廉人士作為巡按使輔助鄭大人。在坐的各位都是朝廷的股肱之臣,若是讓他們前去,未免有失公允。”
什麽公允不公允。直接說這是個得罪鄭家的差事不就好了!沒人願意得罪丞相。所以才把她這個膽子大,年紀小的驸馬爺拿出來充公。
但她無法說不去,何況方才鄭君琰也有那個打算帶自己去。
那不如就出宮走這一趟。
等人都散去,原本的喧嘩也煙消雲散。但蕭陌還在,不聲不響寫着奏折。雲纓不敢擡頭看他,生怕漏了自己難言的心事——那晚的藍衣少年,那晚的春雨綿綿,那一夜的輾轉反側,那一日的含羞等待。想不到,今日的陌生無言。
別自作多情。這個少年,只能憧憬。若是離得近了,便會粉身碎骨!
她在心裏暗暗下了決定。
良久。蕭陌擱下筆,居高臨下道:“有什麽事就說。”
“鳳祥宮裏的玉蘭……”
“安樂王要了她,你跟我說情沒用。”蕭陌走到她的面前,還算客氣:“小驸馬爺,與其在我這裏做無用之舉。不如把武陵的事情辦好。只要你表現得令太子滿意了,這伴讀的身份少不了你的。長公主我們也自然會照拂。”
這話說得如此明白,她怎麽能不懂?只好悻悻然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