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武陵

從京城去武陵需要十天。

雲纓以為這十天會很難熬,畢竟她要和鄭君琰同坐一輛馬車。

但,接下來幾天都相安無事。

鄭君琰常常抱着他的繡春刀,閉目養神。雲纓有的時候看書發呆。更多的時候,會從書縫之中偷偷看過去——少年的臉龐沐浴在明黃剪影下,眼閉着,呼吸均勻。看不出是睡着了,還是僅僅在抑制着下馬車的沖動。

坐久了,他的雙頰更是隐隐泛出酡紅色,好似喝醉了酒一般。但她明白:這是心火上湧,血氣不順的症狀。沒想到,鄭君琰居然這般不習慣坐馬車。但她更不理解的是:鄭君琰可以選擇騎馬而行。為什麽非要和她擠在這車廂當中呢?

到了第五天,雲纓實在忍不住了。嘗試着幫他一點:“喂,要不然……我教你讀書寫字吧。分一些神,你也不會多難受了。”

鄭君琰答應了。

于是,她繼續教習了鄭君琰功課。《大學》,《論語》《孟子》都教完了,接下來便是《詩經》。這又犯了難:詩經十五國風,講的都是情情愛愛。讓一個小姑娘教一個大男人情情愛愛的,這還有臉皮嗎?!

但是孔子老人家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

她若是想歪了,肯定是自己不單純了!

她自诩自己很單純。

所以她教!

比如這篇《野有死麕》:“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舒而脫脫兮,無感我脫兮,無使尨也吠。”嗯,這山野有只死樟子,一個獵戶拿去引誘一個懷春的姑娘。然後,啪啪啪啪,還讓狗兒別叫。

講解的時候呢,就要思無邪。可是鄭君琰高深莫測地看着她,問道:“雲纓,你有沒有和人做過這樣的事情?”

“……關你什麽事!”

“看樣子,一定是沒做過的……”沒等他說完,雲纓手一揚。結果鄭君琰随手一撈,卻是接住了筆。她氣得簡直無語,道:“我不教了!”

她能思無邪,但是學生卻思想不純潔!

挨到了第十天,馬車終于進入了武陵城。

雲纓原以為,到了武陵便安全了。不過,事實證明:殺手這東西都喜歡埋伏在終點。差不多還有二十裏要到縣衙時,馬車穿過了一片密林。只是進入密林深處,外間一片詭異的靜谧。四周有風聲入松林,卻無鴉雀啾鳴。

忽然車簾一掀,從外刺入內一道銀光。卻是直刺向自己的面門!千鈞一發,她被人大力一推,跌入一個寬大的懷抱。驚魂甫定,看到車壁上釘着三枚袖箭。枚枚入木三分。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鄭君琰殺人——

他摟着她,一個漂亮的轉身,輕旋,安穩地落在地上。玄色飛魚服,獵獵飛起。

她瞧見周圍不知何時圍了五六個黑衣人,領頭的是一位蒙面女子。女子肌白如玉,身姿曼妙,只一雙眸子冷清如臘月流星。她舉劍便刺,手勢端的是快,穩,狠,劍刃直指鄭君琰。鄭君琰也拔劍出鞘,頃刻反手往後一擊,雨燕投林那般幹淨利落。卻是擊中了身後一名偷襲的刺客,頓時血飛濺開來。那刺客也應聲倒地。

看到手下被殺,那女子面色大變,中途收起了劍勢,不過為時已晚——鄭君琰收回劍勢,向前挽出一個極漂亮的劍花。“當——!”地一聲,長劍被他一招斬為兩半。那女子躲閃不及。右臂被劍氣劃出一道豁口,頓時血流如注。

雲纓吓得退後幾步。這是這一挪,踩斷了一截枯木枝。聽到她那邊的動靜,鄭君琰稍稍分神,抓住了這一瞬間,剩下的幾位黑衣人接連撲上。救了那女子的燃眉之急。那女子猶豫片刻,一個閃身沒入了密林當中。

“雲纓別看。”鄭君琰忽然輕飄飄吩咐一句。

她知趣地閉上眼睛。

不過片刻,周圍倒下數十個黑衣刺客的屍體。原本駕馬車的小吏都已經中毒暴斃。但是不知從哪兒冒出一叢錦衣侍衛,如黑色的暗流那般無聲無息地侵入這片修羅場。不過片刻,周圍埋伏的人馬都被清理幹淨。

“下次害怕的話,就別睜着眼睛。”鄭君琰拍了拍她的肩膀。

雲纓自覺無視身後的屍首。轉而注意到這從侍衛個個都佩戴着紫金腰牌,佩劍也是禁衛的樣式。其中有一男一女兩個侍衛,瞧着很是眼熟。男子約莫二十歲不到,矮個子,大眼睛。女子姿色平平,看起來二十出頭。

忽然想起來,是那日她誤驚了鳳駕,和鄭君琰一起押了自己的兩個人。那一男一女兩個侍衛先對鄭君琰跪下行禮。男侍衛口稱“屬下該死,讓欽差大人受驚了。”

“青龍,這裏不比皇宮,不必客氣。”鄭君琰的袖口帶血,神色中的安然,傲氣倒如往常一般。

那青龍領着侍衛收拾完了屍體,恍若人間蒸發般消失不見。鄭君琰招手召她上馬車。她就乖乖卧在馬車裏面。幹脆閉目養神。

只聽鄭君琰吩咐道:“朱雀,雲大人身子骨柔弱,你們兩個來駕車。”

乖乖……兩個禦前侍衛來給她駕車。這面子好大。

她再次感動了一下。

車廂裏,兩個人分開而坐。鄭君琰扯出一方帕子,細細擦拭沾染了血跡的劍鞘。她縮在角落,看着那血,那刀光,又害怕起來。道謝到了嘴邊,都說不出來——芊芊這次說對了,這個人身上煞氣太重,果然還是不能接近為妙。

很快來到了武陵縣衙。

武陵縣設在縣城東南大街,正衙大堂二堂,後衙有五座廂房,算是府衙裏面氣派的了。

聽師爺說,這武陵本是黃河故道泛濫之處。五十年前,朝廷在武陵設了個治河總督府衙。後來黃河改道,流去了附近的喬平縣。就荒廢了治河總督府衙,将這總督府改為了武陵的縣衙。但是黃河改道,就可苦了武陵的人民。喬平遠在幾百裏外,又沒有引水渠将黃河水引過來灌溉。所以,如今的武陵人只能靠天吃飯。

蕭陌給她的資料上說:這次旱災規模出奇的大,很多災民因為得不到救助,逃到了南直隸的其他縣去。解決流民問題才是當務之急。

雲纓知道救濟的糧食有限。一來,遠水解不了近渴,二來,朝廷的一部分赈災,是以折兌了現銀的方式布置下去的。這就涉及到當地官府自救。

于是問道:“那你們當地富戶有沒有幫助赈災?”

那武陵縣令武長坤便拱了一下手說道:“大人,如今武陵內有十萬災民,田地全部絕收,正是非常時機,凡在城中的人俱是我的子民,哪有貴賤之分。不瞞大人:城中富戶的存糧我早已借空,有囤積居奇者,都按照國法處置!”

接着師爺何方圓送上來幾本賬冊。她翻開一看,好家夥,武縣令以國家的名義,倒是借了一大筆糧食。若是這般努力,還是無法緩解當地的災情,只能說回天無力。倒是可惜了,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武陵地。

審問完畢,正好到了晚飯時分。衆人一起去吃飯。結果到了飯桌上一看,今晚只有三菜:白菜炒蘿蔔,涼拌白菜,涼拌白蘿蔔絲。

何方圓還笑道:“這是三“皛”飯。各位別嫌棄,武陵長期幹旱,糧食沒了,菜也沒了。只好用這東西招待各位了!”

雲纓拿起筷子,有些下不去手。轉眼,看到鄭君琰,青龍,朱雀三個人端起碗就吃起來。自己這麽猶猶豫豫的,反而顯得特別嬌氣。

不管了,她也開始努力扒飯。

嗚嗚。好想念容姨燒的飯……

吃完了飯,鄭君琰忽然對她說:“雲纓,要不然你今晚去我房間睡。路上那些刺客來者不善,跟我睡在一起安全點。”

她才不要!這男人為什麽這麽堅持要和自己同床共枕啊!立即表示:“大人,我今晚要審查報表。會弄到很晚才睡。”

結果他表示:“那你到我房間來算賬好了,我讓人給你點一盞牛油大燈。”

她囧:“大人,我還怕打擾到你休息。”

“雲纓,這兒又不是皇宮。何必這麽生分?”

“大人,不管是不是皇宮,驸馬哪有和侍衛同處一屋的道理。”但這話說完,她就意識到不妙。果然,鄭君琰語氣一冷:“這麽說,你還是看不起我?”

她哪敢啊……但不知是不是這話刺激到了鄭君琰那一顆自卑的文盲心。他丢下一句:“那你早點休息。”便拂袖離開了。

她坐在原地,忽然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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