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委屈
解決了同寝的問題。雲纓着手準備審查報表。
當地官府賒欠了富戶的賬單,必須上報給朝廷報銷一部分,其餘的在從稅收中克扣。但是這些日子,赈災的人手變動極大。進進出出沒個準數。她還得弄明白每一筆不清不楚的賬的去處。登記在案之後,便是合計款項是否與總賬相當了。
直到五更時分,雲纓算出賬面沒有差錯,才昏昏沉沉睡過去。
醒來已經是晌午時分。見了縣太爺,雲纓先把昨晚的賬跟他說一下。一些明細出入的地方,也一一核實了。武縣太爺看到了大為驚訝。道“巡察使真乃神人也,我府的師爺花了三天三夜,大人只一夜就算完了。”
雲纓呵呵一笑,她實在困得很。
今日還得巡查兩處庫存,不敢多加耽擱,随即下鄉去。雖然過了八月,日頭還火辣辣的。照的人渾身慵懶,就是提不起精神。沒辦法,昨兒半夜沒睡好。她實在太困了,便在馬車上找了個舒服的位置,一覺睡了過去。
醒來之後,發現自己枕的是鄭君琰的肩膀。彼時黃暈,少年的臉與自己貼的很近,彼此的眼神又絞在一起。她眼觀鼻,念叨□□,忽略送上門來的男色。想,我一定是睡糊塗了,等再睜開眼睛,鄭君琰已經施施然轉過了臉。
雲纓揉揉惺忪睡眼,問道:“查的怎麽樣了?”
“都沒問題。”鄭君琰難得正襟危坐,若有所思道:“我都問過了,每日發放的糧食,時間,還有進出的人手。都沒貪污之嫌。”
雲纓沉思片刻,心道不如給鄭君琰一個人情。于是說道:“我想明日親自走一遭縣城周圍幾個赈災的點,光看庫存沒用的……你可以不去。”
“為什麽?”
她攤開雙手道:“別忘了,現在接手武陵的是鄭丞相手下的人。我就不信你敢跟你遠房大舅子翻臉。”
結果他刮了她一個鼻子,好笑道:“既然想巴結讨好我,就明着來。我鄭君琰,不需要你這個人情。”
……被發現了……
晚些時分,武長坤召集了周邊幾個鄉負責赈災的人手到縣衙來彙報情況。因為來的人實在太多了,衙役幹脆擺上八條長條板凳,這還是有地位的人才能坐的。一些鄉級小官吏只能站着做報告。雲纓也随他們站着。
對賬對了一半,外面忽然傳報了一聲:“郭大爺到!”雲纓愣了一下:郭大爺是誰?卻看一頂藍紗暖轎停在門口。一對童子掀開轎簾,扶下來一個白胖胖的青年。坐着的人都紛紛起身。這白胖子看都沒看,占了最前頭的一張太師椅。
一旁的何方圓小聲提醒她:這是綠水村的糧倉守備郭甲,郭甲的姐姐是鄭丞相的小妾。因為這個關系,郭甲在武陵當地就是個霸王。專門橫着走,瞪誰誰就得滾。口頭禪是:“老子的幹爹是鄭丞相!”
見到她,郭甲的第一句話是:“老子能幹的都幹了,沒什麽好說的!”
她笑了笑:“郭大人,我這還沒問呢!”
雲纓問了他幾個問題,郭甲一概答不上來。她忍着性子,捏一堆冊子,最後問道:“郭大人,你知不知道你監管的綠水村那邊斷糧有十日光景了,怎麽沒有及時跟武陵這邊的糧庫聯系呢?”
郭甲氣沖沖道:“不就十日光景嗎!朝廷的人不是來了嘛!”
雲纓也發了火,語氣不覺重了點:“十幾日光景?你說得倒是輕巧!”
“不就幾千條人民嗎?!你叫個什麽勁,老子怕你啊!”郭甲出口成髒:“老子的幹爹是鄭丞相!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螞蟻一樣!你個小白臉,給人玩屁股才得到這個官的吧!還有膽子罵我。等到晚上老子草得你認不得北!”
雲纓已氣得渾身發抖。奶奶的,她還從未被人這麽罵過。而且其中的意思還還麽不要臉。一時間血都湧到了腦子上,“啪”地扔下了冊子,臉紅得像個桃子似的吼:“我是替天巡視的欽差,你說這話就是謾罵皇上。管你什麽屁的丞相,動了皇上就是大逆不道!你說我是小白臉,我看你才是只吃不幹的飯桶!”
“你你你敢罵我!”
“怎麽着,老子罵的就是你!”她氣上來了,就是九頭牛那也拉不回來:“貪官污吏,屍位素餐就是說的你這種窩囊廢!”
一個吏目從人後擠過來,作了個揖滿面堆笑:“二位都是朝廷命官,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郭甲看雲纓不過一毛頭小子,居然敢罵自己。這還得了,這動嘴說不過這些讀書人,那就動拳頭。幾個衙役看情況不妙,一齊上來拉住他,郭甲哪裏管,一把推開那些人。一拳虎虎生風直逼雲纓的臉。衆人都驚呼一聲“雲大人小心!”
“哎呦!”卻是郭甲的雙膝中了一擊,跪了下去。看清楚暗器是兩枚小小的棗子,左右罵道:“誰!誰暗算老子!有種就出來!”
“是我。怎麽着?”裏屋的鄭君琰看到這裏,實在忍不住了,幾步便走了出來,手中掂量一枚紅棗,朗聲道:“有何請教?!”
“鄭鄭鄭大人!”衆人只見郭甲一下子洩了氣,抖抖索索陪着笑臉說:“您大人有大量!別跟小的計較!”
鄭君琰負手而立道:“咆哮公堂,威脅朝廷命官,杖責三十。”
武陵太守也不敢惹鄭君琰,立即向左右喝道:“還不動手!”十幾個衙役齊應一聲,就地把郭甲推倒,“咣”的一聲将大門關了個嚴嚴實實,擺出平日打人的氣勢來,一邊一個,三十大板打了下去。那郭甲疼的嗷嗷亂叫,但在鄭君琰的面前,軟的就像是一只水煮柿子。
雲纓傻在原地,只見鄭君琰站在面前,身影擋住了面前的一切。這時候才冷靜下來,她覺得好丢臉。真丢臉。自己耐不住性子收服人心,還要鄭君琰出面為她收拾麻煩。不是說好的,要做好武陵的差事,結交上太子嗎?
她算什麽,準驸馬?那是芊芊給她的。巡察使?那是蕭陌給她的。
這一刻,她深深地領悟到——也許自己什麽都不是。只是逞能的小姑娘罷了。
想通了這一切,心裏空空蕩蕩無所倚托。她移了一步,能将堂下的一切盡收眼底。黑中泛紅光的水火木棍正一下下打在郭甲的屁股上,眼看那屁股就要開了花……略一遲疑,她站出來喝道:“且慢!”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看着她。她轉身拿着小冊子,一字一句冷冰冰道:“郭大人的事情暫且擱在一邊。我們繼續。”
因為郭甲的前車之鑒,衆人都知道二位大人不好惹。審查明顯容易許多。不用她耐着性子追問,能招的都招了。等賬房先生算清了。她便道:“各位大人共賒欠了武陵富戶米糧共十萬石,這是清單,請簽字吧。”
郭甲還有一口氣在,也被衙役押着簽了字。收工之後,她将清單呈給鄭君琰審核。并謄抄到給朝廷的奏折上,一忙就到了半夜。期間,不多說一句話。
臨走前,鄭君琰還是忍不住問道:“心情不好?”
“沒什麽。”
“還生郭甲的氣?”鄭君琰有些擔心她:“若是咽不下這口氣,我叫人殺了他就是了。一個雜碎而已。你別放在心上。”
她點點頭,長吐一口氣:“郭甲有錯,錯在亵渎職務。這種人要殺,就要以國法殺之。才能起到懲戒的作用。我在想啊,其實我不适合當官。你看,一點委屈都受不了。當場就和人動了手。你說哪有欽差像我這般不懂事的?”
說着說着委屈起來。
她說:“我想爹爹了。我想容姨了,我想芊芊,我也想陸哥哥了。可是誰都不在這裏,只有我自己一個人。你說我倒不倒黴。”
入地無門,上天無路。
誰想當這個驸馬啊……可是,有什麽辦法呢?
鄭君琰看她颠三倒四說了半晌。卻是沉默地凝視着她。她不會知道的,這一字一句,也在提醒他:倘若不是他犯錯把雲纓揪出了人群。她也根本不必當什勞子的驸馬。看她如此委屈,如此思鄉。他也跟着心疼不已。
歸根到底,她就是一個才十四歲的小姑娘而已。雖然有些頑皮,其實一派天真。而他,正如詩經上形容的那般:求之不得,輾轉反側。
良久等雲纓平靜下來了。鄭君琰才脫下蟒袍,給她披上。蹲在她的膝邊,捉過她的一只手,覆蓋上去。掌心對掌心。緊緊握住,溫柔摩挲。眼神溫柔如春水:“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我。雲纓,你可以依賴我。”
仿佛哄小孩子吃糖般的語氣。
這話倒是讓她徹底振作了起來:媽的。自己看起來就這麽弱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