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 她的話說完,還沒等原徵反應過來,病房裏就傳來了老太太大聲的叫喊:“不要帶走我的小孫兒,他是無辜的,不要帶走他”。

楊珊轉頭沖進病房裏,走廊上,只剩下原徵一個人,拉長了一地孤單的影子。

文昕從旁邊的走廊出來,站到他的面前,開口告訴他:“原徵,莫瑤死後,你一直接收不了她死掉的事實,奶奶為了你能夠活下去,只能給你做了記憶摘除。我能理解她,作為一個長輩,她當然希望你能活在一個正常的世界裏,盡管那個世界是虛假的。但我覺得這對你不公平,你是一個人,你有權利知道自己的過去。所以,我找到了劉茂餘,希望他在治療你的時候,也能同時給你一些心理暗示,看你能不能通過這些暗示,再找回你以前的記憶”。

原徵往後退了兩步,忽然摔坐在身後的座椅上,說:“不會的,莫瑤沒有死,你們這些人為什麽都說她死了,她還活着,她還活生生的在醫院裏”。

說完,只見走廊的盡頭,一個不可能出現在這裏的身影出現了。

那裏,莫瑤抱着她最喜歡的狗熊娃娃,朝他緩緩走了過來。

原徵就那麽靜靜的,靜靜地看着她走向自己,伸手捋了捋他額前垂下的碎發,她說:“我說過了,我救不了你的,你就快要死了”。

原徵眼神渙散,問她:“你為什麽會來這裏”。

莫瑤看着他,輕聲笑笑,回答:“因為你在這裏呀”。

話音剛落,文昕便往前走了一步,站在莫瑤的身上,開口道:“原徵,雖然我知道你不會相信,但一個人的記憶是不可能永遠摘除的,總有一天,你還是會記起來,莫瑤已經死了。我現在之所以在這個檔口告訴你這些,一是因為劉茂餘說你的腦子已經有了記憶的重建。二是為了讓奶奶安心的去。她之前做過一些對不起莫瑤的錯事,但她也真心後悔了,我不想,她老人家帶着遺憾和懼怕離開”。

“對不起莫瑤?”原徵聽了她的話,踉跄地站起來,看着她問:“為,為什麽奶奶會對不起莫瑤?”

文昕低頭,輕聲回答:“當年殺了莫建生的并不是莫瑤,而是你”。

原徵聽了她的話,忽的笑了出來,大喊:“我怎麽可能殺人,我沒有殺人”。

文昕擡起頭,直視他的眼睛:“當年莫建生把莫瑤送去趙家,被趙家兒子糟蹋,你知道了之後和他争吵,情急之下,用臺燈把他的後腦勺,死了。奶奶知道之後,立馬讓楊阿姨帶着你去美國,說是畏罪潛逃,其實只是不想你再回國,斷絕了莫瑤的消息。這些東西,都是楊阿姨親口告訴我的”。

原徵卻不相信,站起來說:“你胡說!我怎麽可能會殺人!不會的,我不會殺人的”。

文昕于是只能沉默,她已經将能說的真相都告知了原徵,想必奶奶也不會再帶着懼怕離開。轉身剛想要回病房,就見原徵猛地朝一旁走廊盡頭的窗戶跑去,立馬大喊着“來人啊,那人要跳窗!”,一旁趕來的護士聞聲趕來,迅速拉住了原徵的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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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徵看着他們,覺得不可思議,他不能讓莫瑤一個人去窗邊上,那實在太危險了,不禁回頭大喊到:“你們放開我,我不能讓我女朋友一個人去窗邊上,你們快放開我”。

文昕這時終于忍不住,哭了出來,輕喊着:“原徵!你清醒一點!莫瑤已經死了,她一年半之前就已經死了,她的屍體是你親手帶走的!”

原徵覺得這女人真是瘋了,揮動着雙手,大喊:“你騙我,我怎麽可能讓莫瑤死掉,我是醫生,我自己就是醫生,我絕對不會讓莫瑤死掉的”。

胡進這會兒也從樓下上來了,看見這樣的原徵,立馬上前想要抓住他,沒想原徵力氣特別大,将他一把揮出了半米。

原徵身邊的護士也一同被推了個踉跄,原徵見狀立馬掙脫開一群人的桎梏,飛速往樓下停車場跑去。

胡進跟在他身後大喊他的名字,卻被腳下的水桶絆倒,再起身,那頭的原徵已經上了車,快速離開。

胡進停在原地喘着粗氣,看着姍姍來遲的文昕,說:“他,他會去哪兒啊”。

文昕沒有回答,只是偏頭看着他,沉聲說:“胡進,你并不是單純因為原徵的囑托才回國的吧”。

胡進愣了一愣,說:“這,這怎麽說呢”。

文昕轉身,看了他一眼,說:“你是警察那邊的人,對不對”。

胡進見文昕點破,于是也不再支吾,嘆口氣說:“是,我是警察那邊的人,但我對原徵沒有惡意,我只是”。

“你們警察只是想要查清,當年尤曉憐還有房營那個失蹤的獄警的案件,順便再查查方銘背後的勢力,對嗎”。

胡進沒想到文昕什麽都知道,不禁有些尴尬地點頭,回答她:“你怎麽知道的,楊未滿告訴你的?”

文昕搖了搖頭,回答:“我只是那天無意中,聽見了你和楊未滿的對話”。

然後,她轉過身來,看着眼前的胡進,輕聲開口:“其實不止是你,連我也覺得,這兩個人的失蹤和原徵有關。但我現在唯一想要的,只是讓他好好的活着”。

說完,她将手裏的一個接收器遞到胡進的手裏,開口央求:“原徵身上有我放的定位器。胡進,這麽多年,我沒求你什麽事兒,這一次,算是我求你,把原徵好好的帶回來”。

胡進看着眼前文昕平淡而決絕的眼睛,深深嘆了口氣,随後輕點了個頭,回答:“我會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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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徵開着車一路向南。

手機被關上了,他知道文昕胡進幾個人會打着電話過來,他這時候實在沒有心思應付他們。

但文昕的話也并不是完全沒有作用,至少,她讓原徵回想起了一個女人,那個他曾在景西路酒吧街裏見到的女人。

原徵将車子在景西的胡同外停下,踏過依舊濕漉漉的地面,進到店裏的時候,女人還是和以前一樣,随意地坐在一旁,看着他笑,“我說過,你會回來”。

原徵沒有說話,只是慢步走過去,看着她問:“你手上有我要的東西,對嗎?”

女人笑着點頭,轉身走到吧臺的後面,從抽屜中拿出一串鑰匙,放在他的手裏,說:“這個東西,我保管了一年多。現在,終于能把它還給你。原醫生,謝謝你”。

原徵沒有問她為何知道自己的名字,在接下鑰匙的那一刻,他只是偏頭問了一句:“為什麽要謝謝我?”

女人還是笑,回答:“看來你還是沒記起全部,不過無所謂,東西我已經給了你,以後就靠你自己了”。說完轉身走回了吧臺的後面。

原徵看着那吧臺裏放着的一個銀色徽章,問:“你也在房營監獄裏待過?”

女人點頭,回答:“是的,我在房營待過。你,一路走好”。

原徵沒有再問些什麽,點頭說了句“再見”,徑自出了酒吧的門,留下那個女人站在原地,望着他離開的背影,微微出了神,輕聲呢喃一句:“或許不會再見了”。

原徵上車後,徑自開去了莫瑤母親墓地的方向。

車子開得很快,進入郊區的地界,車流就有些明顯變少了。路上連連續續擺放着一些警示标志,還有交警稀稀疏疏地站着。

原徵看見那立着黃色标語的道路阻礙物,沒有停車,直接加大油門沖了過去。那些交警像是沒有反應過來,站在原地大喊了幾句,被原徵無視了過去。

到達山腳底下的時候,那兩個住在山裏的老夫妻正巧帶着東西從山上下來,看見原徵了,明顯一愣,說:“恩人快走吧,政府的人說了,這塊兒不一會兒有地震,人都往城裏跑了”。

原徵皺起眉頭,問:“你們說的恩人,是我?”

那老人家笑了聲答:“是啊,你那年收留了我們兩公婆,還給我們蓋了這個山裏的屋子,讓我們給你守着這個墓地,你不記得啦?”

原徵不自覺地往後走了幾步,說:“那個鑰匙呢,您還帶着嗎?”

老人家連忙點頭,從兜裏掏出那一大串鑰匙,說:“什麽都能丢了,這鑰匙你給我保管的,我時時刻刻都帶着”。

原徵接過那老人家手裏的鑰匙,點頭道謝,邁步往山上走。

老人家連忙喊住他:“那你還上去做什麽,這片是真要塌了,昨晚上我和我老婆子就已經感覺到震動了,東西以後再回來找吧”。

原徵回頭對着夫妻倆笑了笑,說:“我上去看看,你們夫妻兩腿腳不好,快些離開”。

那老爺子見原徵說得輕巧,也就不再過問,倒是那瞎眼的老婆子,擡頭望着原徵的方向,嘆了口氣說:“可惜了”。

可惜什麽呢。

原徵覺得現在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他像是握住了一個打開天窗的鑰匙,只待須臾,他便能看到頭頂炙熱的陽光。

這哪裏可惜呢。

地窖還是一如以往的黑,只有微風從深處吹來,只是那風卻不再陰涼,而是帶着微醺的暖,像是那地窖的深處,有他懷念的東西,那裏才是他最為渴求的地方。

水滴從頭頂的石門的崖壁上滴落下來,落在原徵的脖子裏,讓他忽的打了個寒顫。

水晶棺材還是默默地擺放在那裏,那個女人靜靜躺在那裏。

原徵慢步走過去,蹲下身,低頭看着棺材石地旁的旋轉把手,徑自出了神,這個把手,和他曾經在劉家老宅夢見的,一模一樣。

他掏出女人給他的鑰匙,伸手□□那鏽跡斑斑的把手旁,随後将把手用力向右扳動,只見那棺材的頂部竟就這樣緩緩地打了開來,随後,是一股濃重的醫學藥水味道從中散發出來。

原徵站起來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他的手已經開始有些顫抖,腦中也變得混亂不堪。

很多自己曾經的片段蜂擁而至,讓他開始害怕揭開那女屍的面紗,他害怕,面紗下的女人,是他想象中的那個。

頭頂的震感此時已經有些明顯,細細的沙粒開始從頭頂掉落下來,落在女屍幹淨的衣服旁。

原徵俯身下去,擋住那些掉落在她身上的沙粒,随後擡起手,輕輕地揭開了那純白的面紗。

然後,他就那樣哭了。

他怎麽能夠承認,莫瑤是真的已經死了。

他怎麽能夠接受,那些他曾經撕心裂肺的歲月。

他看着眼前的莫瑤,因為棺椁被打開而迅速發生的氧化,慌忙地抱住她的衣服,輕聲喊着:“莫瑤,莫瑤,你不要走,莫瑤”。

但一個死去的人,要怎麽留下呢。

胡進進到地窖的時候,山的震感已經越發明顯了,他站在大廳的入口處,對着那裏呆坐在棺材旁的原徵喊:“原徵,快離開,這裏要地震了”。

原徵擡頭看着不遠處,開着手電筒進來的胡進,輕聲回答:“哥們兒,這段日子,真是對不起了”。

胡進搖頭說:“你在說什麽呢,我們先離開,等出去了,你再跟我說對不起”。

原徵卻笑了,他說:“我出不去的”。

胡進不明白他的話,問:“為什麽?”

原徵指着一旁被打開的黑色洞口說:“你知道那裏面的三具骸骨是誰嗎?”

胡進看着那黝黑的洞口中雜亂擺放着的骨頭,一時不禁有些不寒而栗。

“他們一個是莫瑤曾經的好友,一個是趙澤德的兒子,還有一個,是房營那個虐待過莫瑤的獄警的。胡進,這些人,都是我殺的”。

胡進看着眼前平靜說出這話的原徵,問:“你,你記起來了?”

原徵将手裏莫瑤的屍體又抱緊了一些,說:“是,我記起來了。莫瑤是腦癌死的,我原本想用他們三個人的腦體做實驗,但我失敗了,我救不了她,我無能為力”。

“那你把姚晴放走的原因,是因為莫瑤麽”。

原徵坐在原地,輕聲回答:“是,莫瑤說,她不能看着曾經幫助過自己的人,因為她而死掉,所以,姚晴的腦子,我只做了部分的手術。看來,當初那天晚上跟着我去姚晴家裏的人,真的就是你們”。

胡進開口還想說話,頭上一個巨大的石頭卻已經猛地砸了下來。他沒了法子,只能大喊一句:“無論怎麽樣,你先跟着我出去,我答應了文昕,要帶你回去,這裏就要塌了”。

原徵這下終于站了起來,但他卻沒有走向胡進,而是翻身爬進了莫瑤的那具棺材裏,看着胡進,輕聲笑說:“胡進,我知道,你一直喜歡文昕的對吧。等你出去了,記得好好的對她,告訴她,我對不起她。這輩子能遇上你們,挺好的”。

胡進見原徵留意已決,只能大嘆一聲,轉頭往外跑去,眼睛不知何時濕潤了,大喊着:“老子知道,你他媽下輩子也別再這麽癡情了!”

原徵躺在莫瑤的“身邊”,聽見他的話,也輕聲笑了出來,他說:“謝了,哥們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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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昕接到胡進電話的時候,心裏停滞了一瞬,開口說:“奶奶死了”。

“原徵死了”。

兩人的話幾乎是同時開口,然後兩人就都沉默了下來,連哭泣也沒有。

文昕坐在原地,只有眼裏的淚水簌簌地流着,她甚至沒有去擦,努力不讓自己發出難聽的聲音,可眼睛紅腫起來,看着難免還是有些太過于凄厲了。

她能陪原徵走的路,終究只能到這裏。

就像她能陪奶奶的日子,終究只能到今天。

奶奶是個苦命的女人。當年跟着家裏一起從大陸逃往臺灣,途中結識了爺爺。

後來,得知爺爺在國內有個心心念念的劉慧君,一時糊塗,将信寄回了國,騙她說爺爺死在了臺灣。劉慧君上吊幾年之後,爺爺得知了這件事情,也沒有怪罪奶奶,只是沒過幾年,也跟着去了。

這事,奶奶沒跟人提過,只是近些年,人越發老去,對年輕時的事也就越發記得清晰,再加上她唯一的孫子原徵患了癔症,她覺得這是劉慧君在地底下報複她,斷斷續續的,也就将事情說給了文昕和楊珊,也不知是在求個心安,還是別的什麽。

可這位孤寂了一輩子的老人,在臨走的時候,依然還是害怕,還是畏懼的,而且,她的坦誠與悔恨也終究沒能救回她唯一孫兒。

奶奶錯了嗎?她其實沒有錯,如果當年不是學醫的她,在去往臺灣的船上救了爺爺,那麽爺爺很早可能就已經不在人世了。

但她也錯了,她錯以為爺爺對劉慧君的感情是可以被替代,可以被填補的。

就像文昕她自己,曾經天真的以為,原徵對莫瑤的感情可以用一個孩子來取代一樣。

每個人都在錯,每個人都在求那強求不得的緣分,但到最後,每個人都空空而來,也空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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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後

楊未滿走在荒草叢生的山坡道上,身旁沒有汽車路過的聲音,只有窸窣的腳步由遠走來。

擡頭,看着不遠處迎面朝自己走來的女人,輕輕點了點頭,說了句:“你也來了”。

文昕點頭答是,笑着拉了拉身旁孩子的手,開口喊他:“木頭,喊叔叔”。

小木頭還有些怕人,和原徵一樣,是個有些內向的性子。看了面前的男人好一會兒,才終于從嗓子眼兒裏,小聲地喊出了一句:“叔叔”。

楊未滿“诶”地答應了一聲,伸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腦袋。

文昕偏頭對他笑笑,以示道別,而後拉起孩子的手,繼續往山下走去。

楊未滿把自己帶來的酒打開,一路往上撒去。

不遠處,傳來母子兩輕聲的交談。

“媽媽,能給我唱歌嗎”。

“好啊,木頭想聽哪首歌”。

“想聽奶奶以前唱的那首‘游兒吟’”。

楊未滿聽見歌聲,回頭又一次看了他們母子兩離去的背影。

這時太陽已落,只留下夕陽微黃的光,他們的背影就在那微光裏,被拉得很長,很長。

就像那遠去的歌聲:“雲落地,風吹泥,夜半家信何處寄;水輕輕,雨啼啼,故鄉已遠,伊人依舊在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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